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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散文三篇

山中雜感

溶溶的水月,螭頭上只有她和我,樹影里對面水邊,隱隱的聽見水聲和 笑語。我們微微的談著,恐怕驚醒了這濃睡的世界。——萬籟無聲,月光下 只有深碧的池水,玲瓏雪白的衣裳。這也只是無限之生中的一剎那頃!然而 無限之生中,哪裡容易得這樣的一剎那頃!

夕照里,牛羊下山了,小蟻般緣走在青岩上。綠樹叢巔的嫩黃葉子,也 襯在紅牆邊。——這時節,萬有都籠蓋在寂寞里,可曾想到北京城裡的新聞 紙上,花花綠綠的都載的是什麼事?

只有早晨的深谷中,可以和自然對語。計畫定了,岩石點頭,草花歡笑。 造物者呵!我們星馳的前途,路站上,請你再遙遙的安置下幾個早晨的深谷!

陡絕的岩上,樹根盤結里,只有我俯視一切。——無限的宇宙里,人和 物質的山,水,遠村,雲樹,又如何比得起?然而人的思想可以超越到太空 里去,它們卻永遠只在地面上。

回憶

雨後,天青青的,草青青的。土道上添了軟泥,削岩下卻留著一片澄清的水,更開著一枝雪白的花。也只是小小的自然,何至便低徊不能去?

風狂雨驟,黑暗裡站在樓闌邊。要拿書卻怎的不推開門,只凝立在新涼里?─—我要數著這濤聲里,島塔上,燈光明滅的數兒,一─—二─—三─—四─—五。

沉鬱的天氣。浪兒侵到裙兒邊。紫花兒掉下去了,直漾到浪圈外,沉思的界線里。低頭看時,原來水上的花,是手裡的花。

水裡只蕩漾著堂前的燈光人影。

一會兒,燈也滅了,人也散了。

一時沉黑。─—是我的寂寞?是山中的寂寞?是宇宙的寂寞?這池旁本自無人,只剩得夜涼如水,樹聲如嘯。

這些事是遽隔數年,這些地也相離千里,卻怎的今朝都想起?料想是其中貫穿著同一的我,潭呵,池呵,江呵,海呵,和今朝的雨兒,也貫穿著同一的水。

小桔燈

這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在一個春節前一天的下午,我到重慶郊外去看一位朋友.她住在那個鄉村的鄉公所樓上。走上一段陰暗的仄仄的樓梯,進入一間有一張方桌和幾張竹凳、牆上裝著一架電話的屋子,再進去就是我的朋友的房間,和外間只隔著一幅布簾。她不在家,窗前桌上留著一張條子,說是她臨時有事出去,叫我等著她。

我在她桌前坐下,隨手拿起一張報紙來看,忽然聽見外屋板門吱的一聲開了,過了一會兒,又聽見有人在挪動那竹凳子。我掀開帘子,看見一個小姑娘,只有八九歲光景,瘦瘦的蒼白的臉,凍得發紫的嘴唇,頭髮很短,穿一身很破舊的衣褲,光腳穿一雙草鞋,正在登上竹凳想去摘牆上的聽話器。看見我似乎吃了一驚,把手縮了回去。我問她:「你要打電話嗎?"她一面爬下竹凳,一麵點頭說:「我要XX醫院,找胡大夫,我媽媽剛才吐了許多血!"我問:『你知道XX醫院的電話號碼嗎?"她搖了搖頭說:「我正想問電話局……」我趕緊從機旁的電話本子裡找到醫院的號碼,就又問她:「找到了大夫,我請他到誰家去呢?"她說:「你只要說王春林家裡病了,她就會來的。」我把電話打通了,她感激地謝了我,回頭就走。我拉住她問:「你的家遠嗎?"她指著窗外說:「就在山窩那棵大黃果樹下面,一下子就走到的。」說著就噔、噔、噔地下樓去了。

我又回到裡屋去,把報紙前前後後都看完了,又拿起一本《唐詩三百首》來,看了一半,天色越發陰沉了,我的朋友還不回來。我無聊地站了起來,望著窗外濃霧裡迷茫的山景,看到那棵黃果樹下面的小屋,忽然想去探望那個小姑娘和她生病的媽媽。我下樓在門口買了幾個大紅橘子,塞在手提袋裡,順著歪斜不平的石板路,走到那小屋的門口。

我輕輕地叩著板門,剛才那個小姑娘出來開了門。抬頭看見我,先愣了一下,後來就微笑了,招手叫我進去。這屋子很小很黑,靠牆的板鋪上,她的媽媽閉著眼平躺著,大約是睡著了,被頭上有斑斑的血痕,她的臉向里倒著,只看見她臉上的亂髮和腦後的一個大髻。

門邊一個小炭爐,上面放著一個小沙鍋,微微地冒著熱氣。這小姑娘讓我坐在爐前的小凳子上,她自己就蹲在我旁邊,不住地打量我。我輕輕地問:「大夫來過了嗎?」她說:「來過了,給媽媽打了一針……她現在很好。」她又像安慰我似的說:「你放心,大夫明早還要來的。」我問:「她吃過東西嗎?這鍋里是什麼?」她笑著說:「紅薯稀飯——我們的年夜飯。」我想起了我帶來的橘子,就拿出來放在床邊的小矮桌上。她沒有作聲,只伸手拿過一個最大的橘子來,用小刀削去上面的一段皮,又用兩隻手把底下的一大半輕輕地揉捏著。

我低聲問:「你家還有什麼人?」她說:「現在沒有什麼人,我爸爸到外面去了……」她沒有說下去,只慢慢地從插皮里掏出一瓤一瓤的橘瓣來,放在她媽媽的枕頭邊。爐火的微光漸漸地暗了下去,外面變黑了。我站起來要走,她拉住我,一面極其敏捷地拿過穿著痲線的大針,把那小橘碗四周相對地穿起來,像一個小筐似的,用一根小竹棍挑著,又從窗台上拿了一段短短的蠟頭,放在裡面點起來,遞給我說:「天黑了,路滑,這盞小橘燈照你上山吧!"我讚賞地接過來,謝了她。她送我到門外,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她又像安慰我似的說:「不久,我爸爸一定會回來的。那時我媽媽就會好了。」她用小手在面前畫一個圓圈,最後接到我的手上:「我們大家也都好了!」顯然地,這「大家」也包括我在內。

我提著這靈巧的小橘燈,慢慢地在黑暗潮濕的山路上走著。這朦朧的橘紅的光,實在照不了多遠,但這小姑娘的鎮定、勇敢、樂觀的精神鼓舞了我,我似乎覺得眼前有無限光明!

我的朋友已經回來了,看見我提著小()橘燈,便問我從哪裡來。我說:「從……從王春林家來。」她驚異地說:「王春林,那個木匠,你怎麼認得他?去年山下醫學院裡有幾個學生,被當作共產黨抓走了,以後王春林也失蹤了,據說他常替那些學生送信…」

當夜,我就離開了山村,再也沒有聽見那小姑娘和她母親的訊息。

但是從那時候起,每逢春節,我就想起那盞小橘燈。

12年過去了,那小姑娘的爸爸一定早回來了。她有媽媽也一定好了吧?因為我們「大家」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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