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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爹爹

在湖南保靖縣城沿河下游三里路遠近一個地方,河岸有座小小的墳。這墳小到同平常土堆一樣,若非這土堆旁矗立的一塊小碑,碑上有字,則人將無從認識這下面埋得有一個人了。說是碑,也只是一段刨光了的柏木罷了。木上用生漆寫得有字,字並不記這死者姓名籍貫,也不寫立這一段木頭的人姓名。

碑詞是這樣的——

朋友們,你們拉縴從這裡經過,

不拘是薄暮,是清晨,請你們

把歌聲放輕。

這土堆下面有一個年青朋友

的長眠,他死的是不很心甘的。

這地方,是正在那所謂拐角,有一小段辛苦吃的。為使載重的貨船上前,拉船的人全體必需在這個地方把身子爬伏下來,手腳並用把一身繃得緊緊的,口上喊著「搖老和黑」「咦老和黑」才能使船前進的。

在一些船夫們吆喝中,在一些掌頭的和舵把子蹬腳到艙板上有節奏的聲音鼓勵中,船於是如一匹大象,慢慢的搖擺著它那龐大的身體,分開白的浪沫爬上這個急流了。

沒有任何人因這個木塊上的半湮滅的文字把歌聲稍稍放輕麼?不,辦不到的。歌聲早上有,晚上有,除了是河水過大,淹過了再下游數十里的纖路,船隻無從行動,平常每一個日子裡就都有這歌聲!因了這歌聲,住在上游一點的人,才有各樣精緻的受用,才有一切的文明。這些唱歌的人用他的力量,把一切新時代的文明輸入到這半開化的城鎮裡。住在城中的紳士以及紳士的太太小姐,能夠常常用絲綢包裹身體,能夠用香料敷到身上臉上,能夠吃新鮮鮑魚蜜柑的罐頭,能夠有精美的西式家具,便是這樣無用的,無價值的,爛賤的,永遠取用不竭的力量的供給拖拉來的。

這在河中萬千年前有船行走時,大致就已經是這樣了。這歌聲,只是一種用力過度的呻吟。是嘆息。是哀鳴。然而成了一種頂熟習的聲調,嚴冬與大熱天全可以聽到,太平常了。

在眾人中也不會為這歌聲興起任何哀感了,不會的。把呻吟,把嘆息,把哀鳴,把疲乏與刀割樣的痛苦融化到這最簡單的反覆的三數個字裡,在別一方面,若說有意義,這意義總也不會超乎讀書人所熟習的「漁歌s烥乃勝過蛙鼓兩行」的意義吧。但在自己這方面,似乎反而成了一種有用的節拍,唱著喊著,在這些雖有著人的身體的朋友軀幹上就可以源源不絕的找出那牛馬一樣的力量,因此地方文化隨到著這一條唯一水路,交通也一天一天的變好了。

睡到這高岸上三尺土下的年青的人,顯然是非常安靜,靈魂已離開了這裡,不怕這些人在他頭上踏著沉重的腳步唱歌與喘氣了。這一段柏木似乎是空立的,死了的是把這世界上一切事拋開,生前的苦悶,生前的愛憎,全撒手不管,很和平的閉了眼睛用那黃土作枕長眠了。若果當日立那段柏木的是一個拉縴的人,或者他將把這碑語這樣來寫:地下年青人,吾不為汝悲!

汝今已長臥,應忘餓與疲。

誰能斷定在這一條河上有那行船不用許多骯髒的漢子背纖的一天嗎?這裡有了這樣一條河,天生就的又是許多灘,就已經把這個地方的許多人的命運鑄定了。在這墳頭上,長年不斷來往的,全是在飢與疲中度過每一天的時光的,到消磨了骨里最後的一點力量時,則這類人才能同王侯將相同樣得到這死亡的一份厚禮。早一點把這個得到,在自己還可說是一種不當的幸福欲望,不為有餘憾罷。

但是,把一個健壯有為的身體,毀滅到一件料想不到的意外事上,這對生命仍然可以說是一種奢侈浪費。這年青的夭亡的朋友,對於生命揮霍的結果,把另外一個活著的人生活全變了。

我想問:你們住在鳳凰縣城那時節,認識一個名叫儺壽先生的外科醫生麼?這人姓吳,名字是吳成傑,但別人都只喊他作儺壽先生。

認識那就好。我也想,在那地方呆過一年半載的人,當沒有不知道洞井坎上那個門前掛有「家傳神方」的醫生家的。

這又是一個藥鋪,儺壽先生便是這藥鋪的掌柜,日常靠在那箇舊的脫了漆的硬木長鋪柜上,玩弄著他的花貓。那是不必買藥看病,只要有過一次打這兒過身,就可以瞻仰瞻仰這位先生的。

把一些起花的,微微返著亮光的,圓的長的,大小不等的藥壇作背景,儺壽先生常常是象一尊羅漢一樣坐在那鋪櫃裡頭。凡是這個樣子給了不拘誰一個粗心人,也不很容易把這一瞥而過的印象消失。

從藥鋪的招牌上看來,從那「家傳神方」的文字上看來,我們可以估定這個藥鋪的年齡,或許已比藥鋪掌柜的年齡多了一倍,儺壽先生年紀是四十七,那至少這藥鋪已將到九十個周年了。本地凡是老藥鋪,生意總不會極其蕭條,只看另一家在東門開鋪子的益壽堂藥鋪,就可以完全明白了。何況藥鋪老闆又是全縣著名的外科醫生,那這鋪子的生意,不消說,是很發達的。

不過如今關門了,倒閉了。

不是賠本,也不是生意蕭條來歇業。只是店上的鋪櫃板子再不全下了。鋪板不下,則從那兒過身的,只能看到鋪板上因過年貼的紅紙金地的「開張駿發」四個字,這字代了儺壽先生的圓圓的和氣臉兒,給人看了悵惘。

那是這當家門面上的人死了吧,這也不是。死是死了一個人,可不是當家的儺壽先生。儺壽先生還活著,不過從前是「好好的活著」,如今可說「還是活著」吧,倒似乎並不「好好的」了。雖說到南門打從洞井坎上過身的人,已不會再見到這圓臉闊額雙下巴高身材的好醫生了。但聽人說若是要找他,到玉皇閣去,玉皇閣僧人打鐘的地方,可以很容易的遇到儺壽先生。初初看,臉子已全走了樣,但你仍然可以從那疏疏的眉與下巴認得這便是那個醫生。他是在這兒鎮天的隨便哭,如同一個小孩子。儺壽先生並不死,倒把他的唯一的兒子死了。

上了年紀的人,常常把眼淚來當飯,那算得是什麼生活呢?但是中年喪子的情形,使人哀毀終是免不了的事。這兒子,死的時間是太不合適,要死也不應當到這個時候死。早死點,則儺壽先生可以再找一個伴,看儺壽先生不是再能養兩個兒子的;遲到這老子歸土以後再死,那就更妙。死得不是時候,則簡直是同時死了兩個人了。儺壽先生因了兒子的一死,自己至少也死了一半。這算一件最不幸的事。然而是無法。人要死,就死了,那死了的人,在生前想不到要死,則死後也總不會再擔心到活著的父親了。

作父親的得到了兒子死去的信息以後,把大門前的匾牌摘下,把鋪板關上,就到玉皇閣這平素相熟的老和尚處,來鎮天悲泣,一些來得勢子太兇的憂愁,把這老頭子平空毀了。

人人可憐他。可是「可憐」這一件事哪裡能夠抵得一個兒子的好處?為了兒女的一切,有些人是連別的什麼好處都不要的。儺壽先生他也不是想到要人憐憫來活下度著這下半世的每個日子的。就是恨他,虐待他,假若是這樣可以把那個兒子從死神的手上奪回來,他全願意。若是他一死,就可以使兒子活轉來,也願意。總之他認為兒子是有著那活到這世界上的權利,要死也只有象自己老年人死的,如今兒子卻先死了,所以這是一種頂偉大的悲哀。

玉皇閣,是有著那所謂子午鍾,每天每夜有和尚在鐘下敲打,到子午二時則把鐘聲加密,在鐘樓的四面,全是那些本地人在異鄉死去魂魄無歸的靈牌子,地方算是為孤魂野鬼預備的。儺壽先生把兒子一死,也成了與孤魂野鬼相近的一個人了,所以來到這裡覺得十分合適。來此則自己反而好過一點了。不期然而來的事,應歸於命運項下,儺壽先生命運是壞到這個樣子的。行善有「好報應」,那不過是鼓勵本不想行善而錢多的人,從「好報應」上去行善罷了,儺壽先生是曾經作著那真的善事多年,給了全縣城人以許多好處,又結果如此,卻並不怨天怨人的。

雖然藥鋪關了門,生意不作了,人是逃到玉皇閣與孤魂野鬼為鄰,在長長的鐘聲下哭著過日子了,關於所謂好事,仍然推辭不來。一城中的人,知道儺壽先生的,家中兒子同人打架打傷了,或是玩茅馬,騎高蹺,無意摔傷了,扭了腰,破了皮,甚至於上樓梯碰傷膝蓋骨,還是來請他幫忙調理。白天家中無儺壽先生影子,則到玉皇閣來找他。這老人,見到小孩子的娘帶了鼻涕眼淚的孩子來到這個地方,就是在哀痛中也從不拒絕來人的請求。一面是瘋子一樣懷戀著已經埋到異地土裡了的兒子,一面又來為人看病敷藥。本來在平常時節,就不一定責人以報酬的儺壽先生,到近來,設或有人因為不好意思不得不設法將財禮備上,儺壽先生就嘆氣。他說,——「唉,不必要這個。這我是找不到用處的,把這東西拿回去,沒送鋪子錢的就退他們,有多的時候就拿送給窮人罷。」

禮物是決不要了。

知道儺壽先生具西河之痛,又因著家中病人非儺壽先生親來診視不成,這主人總每每具備許多禮物親自帶了僕從來到玉皇閣委婉的請他,同時且把禮物陳上去。結果當然是按時到來,禮物卻真無用處,全不要。

這老頭子在哀痛中並不忘了他的本事,處治別人的病痛,總能夠有很好的效果,只是對自己的心上的病就不會怎樣調理了。

因為全不收受診病的禮物,於是在城裡知道他的人中才覺到他真是一個全好人,且所有同情也似乎比以前更多,這個我說及,更不是儺壽先生所要的!

人家的憐憫,雖不一定比送禮物來得不慷慨,卻實在比禮物還無用的一種東西。儺壽先生不是為要人稱他做「好人」才來為人治病施藥,正象不要人為憐憫他才讓這兒子死掉一樣。人是天然好性格,兒子卻意外的死去;這其間,不說有那命運存在,那在他是不行的。若說無命運,兒子決不會死。死是沒有理由的死,正因為這樣,無法來抵抗這命運所加於其身的憂愁負荷,所以儺壽先生也只有儘自己悲痛下來了。

遇到不拘一個作母親的引帶了哭哭啼啼的兒子,來到玉皇閣那殿外,把一個頭伸進門隙探望儺壽先生時,即或是這老頭子正流著身世無望無助眼淚,也會即時站起來。

「儺壽伯伯,這孩子又把手割了,告他莫劈甘蔗又不信我的話,瞧,」於是說著這些話的母親,必定還裝作很惱這孩子頑皮,出了事又要來勞動儺壽先生很不好意思的樣子,把孩子的身上輕輕的拍打了兩下。孩子這時本來要人安慰,還正哭喪著臉,經這一打當然又哭了。

「算了,算了,小孩子都是這樣的。在什麼地方?讓我來看。」於是儺壽先生就陪小孩坐到那殿前石凳子上,給小孩檢查傷口,到玉皇閣廚房去找水來為洗創,再敷上一點藥末之類,再同小孩說兩句笑話。小孩子是打架打傷的,就同小孩討論一下打架時用腳去怎樣套別個腳的技術,劈甘蔗所傷則同小孩子研究用刀的方法,直到這小孩子嘻嘻笑笑說「儺壽伯是什麼都內行」的話以後,作母親的見時候已夠,把孩子就帶走了。儺壽先生就獨自一人站到這院子中出神。

「唉,老朋友,別這樣子了!」那老和尚知道在外面的儺壽先生,為了見到別的小孩子,心上載不住悲哀,就在裡邊喊。「來,我們下盤棋吧。」

「我說,你是這樣,就別給他們孩子診病了。」

「辦不到。你瞧他們多可憐。作娘的,作孩子的,都要我這兩手來安慰,我好說我不幹嗎?」

說話要他不理病人的和尚,想起佛的慈悲為懷,就覺得自己火性不退,恧恧的不說話,想棋式去了。儺壽先生見無話可說,無端的又把同那小孩子說笑的話搬到回想上來痛心。

打架頑皮作一件不當作的事,是他自己小時經過的。到兒子長大,則兒子又每天到外面同人打鬧給自己看。兒子在外面同人打架,管教實無辦法。或者兒子被人打流血,到家來,哭著要藥,到上好藥以後,又笑笑的說要爹爹教一兩手拳腳好報仇,這小孩的痲煩事情,這個時候哪裡會再有?把別人家孩子打傷了,回家來答答訕訕不好意思說,到爹爹說明被打傷的人爹爹已給了傷藥,又為他調解講和了以後,兒子那種羞愧感激的樣子,這個時候也不能見了。在爹爹面前撒賴,不上學,也不再有了。在爹爹身邊走著,一面念自己作的詩給爹爹聽,也成了過去的很久的事了。在離開爹爹以後,從四川寄回野山七來,謊爹爹說是從峨嵋山上采來的,直到為爹爹認識是假貨,才又說是撿得的,這天真的謊話這個時候也不能夠再聽到了。這以後,又有誰能寄這個藥來?兒子一死一切皆完了。什麼也不有。兒子把作爹爹的所有快樂,以及一點小小脾氣,也帶到土裡去了。

為別的人的兒子治點病痛,在施行手術時節,在談笑話給這些頑皮孩子聽時逗得這類孩子歡喜的時節,儺壽先生似乎稍稍好了點。可是一到別的小孩成了哭臉,這作父親或作母親的,就全不體會到儺壽先生,趕忙把這孩子從儺壽先生身邊帶回家去了。

儺壽先生在平常,就是常常為人所笑為那類近於「迂而且傻」的單身漢子,把妻死過後不續弦,這是給了一些人的談助的。失了妻,不再娶,就只抱養到這遺雛把日子延長下來,許多人都說這男子講的義道近於無稽。先是人勸他,說,醫生年紀既不老,家中無一個女人也寂寞,並且家事也得人料理,就找一個相近的女人填房,也不算罪過。他那時,總說這件事不必操心。一面很有禮貌的感謝這為他設法的人,一面訥訥的說自己是行醫的人,單身漢子也凡事較方便。

「那你太太在時節,別人三更半夜來敲你的門要你起床,也並不曾聽到過你女人抱到你不準起身。」這樣話一出,那忠厚人就給窘住了。

別人說:「醫生,你也隨便點,不要太固執好了。」聽人說到這類話,顯然是辯也無可辯的,醫生就只好說「慢慢的商議,忙個什麼」,把話岔開。

勸醫生續弦,其中不是無那貪醫生小康,想從自己親戚中選一相宜女人給醫生,來結這一門親,為自己打算的自利人。但醫生,卻並不疑心到這些事上。其所以不在三十歲以前續娶,只是記到妻在臨歿時說好好待這四歲兒子的話。醫生見到許多許多後妻待前妻兒子的薄行,怕新的人一進門,這兒子就得受苦。到了後妻又產孩子時,則這小孩當更無人過問,為了這件事,所以凡是人來說到續弦的利益,無論說得怎麼動聽,也只有全拒絕下來了。到三十歲以後,則又以為倒不如再過幾年兒子討媳婦,所以更不願為兒子找那後媽了。

到如今,醫生可成了正牌的單身漢子了。假如醫生還能記起往年在為人勸他續娶時節拒人的話語,說是自己行醫單身漢子也較方便點的舊話,會只有更傷心!如今的醫生,把兒子一死,倒象凡事不方便。以前一顆心,象全暫存到兒子胸腔子裡,作什麼事都只為兒子,多吃一碗是為兒子歡喜,少吃一碗飯是為兒儉積,如今兒子既不再到這世界上,這顆心,已不知要放到什麼地方去了。若說從前是春天,則如今已到了淒涼的深秋,以後也永遠只有這秋天吧。

這時節,是不是還想著再從一個婦人身上找尋一個小孩?

不。醫生自己覺得人已快到五十歲,不中用,遲早間就會平空死去,縱再有小孩子已不會見到這小孩子在自己面前來淘氣的情形了。

兒子在,醫生實以為縱有了六十歲,也仍然是四十歲的心,就因為兒子的成立使醫生忘卻時間在人身上的意義。如今一切完了。如今似乎已有七十歲,把兒子的年齡也增加到自己身上來了。

若能隨到兒子死,儺壽先生也願意。此時但是半死半活。

人家還說「老頭子雖傷心,過一陣兒自然就好了」,這話只使他更苦。過一陣兒便能夠好?永遠不會有的!

悲哀這東西,中於人,象中毒。血氣方剛的少年,亦有不知這是怎麼一回事者,這從許多許多例子上可以得到憑據。

縱也免不了有一時中毒,抵抗力量異常強,過一會,就復元了。有人說,發狂之事多半為青年人所獨有,這發狂來源,則過分悲哀與過分憂鬱足以致之。然而年青人,因中毒而能發狂,高度的燒熱,血在管子裡奔竄,過一陣,人就恢復平常狀態了。老人到縱陽陽若平時,並不稍露中毒模樣,可是身體內部為悲哀所蝕,精神為刺激所予的沉重打擊,表面上即不露痕跡,中心全空了。老年人感情中毒,不發狂,不顯現病狀,卻從此哀頹萎靡下去,無藥可治。

醫生上了年紀,是已不能發狂的人了,所以雖初初得著兒子噩耗時,也正如那少年人罹憂患模樣,哭鬧叫號不已,但這是最初一個月的事。稍稍過了一陣以後,即如別人所說的話一樣,居然好了。

他不再去到玉皇閣大鐘下哭了。

他只呆坐到家中度著蕭條的每一個日子,幫工把飯開來就吃,在吃飯以外誰也不明白在這老頭子腦中有些什麼事情。

醫生的精神,就在這種潛伏著的痛心裡消磨著。每日讓一種從回想上得來的憂愁嚙食著這顆衰敗的心,不知道在什麼時候為止。他自己,則是這樣算定到,總有一天心為這小蟲嚙空,自己於是忽然就撒手歸天,一切完事。

到醫生重複回到家中時,業務上的事又忙起來了。人家正如懷著好意不讓醫生坐在家裡自悲自嘆一樣,請醫生幫忙的每一天總有多起。

到別人的家中去,無心無意的喝著蓋碗中的新泡雨前茶,不說話。或者說話就同小孩子說話,倒很好,至少暫時可以得到一點安慰。一到為主人用那好象是極同情的話談到這個死在異鄉水裡的人時,儺壽先生可又要從眼中流淚了。他不願人提到這個,而人家卻總不了解偏又同他談這個。這以為是一番好心的,只是增加醫生的悽惻,可是這增加儺壽先生痛苦的一切,在別人倒真以為是和醫生要好咧。

儺壽先生又把鋪櫃門開了,是在三個月以後。

依然是那麼在一種罈子罐子的背景中,我們可以見到這個醫生的臉兒。來看病的人,凡是窮,或是裝做忘了帶藥錢來的,這藥總仍然得由醫生這方面舍給,醫生是全不在乎此。

醫生樣子似乎略略不同一點了。不是瘦,不是老,只是神氣變了。

在對待來照顧生意或勞駕診病的方面,這個醫生笑容可掬的臉兒,仍然是如往天一樣。可是這個笑,不是往天的笑了。若有一個人能稍稍注意到這臉上,就不忍心再看醫生如此的笑臉。不過人家都說是醫生已完全忘卻了兒子,認為醫生再不會在兒子方面傷心了,且儼然這醫生就是為他們這些小孩子治病送藥才活到這世界上的樣子。人類的自私當然是各處一樣的,他們實在已經就把「好人」的名聲給了儺壽先生,也可以算是難得的一種慷慨了!

某一天,天快斷黑了,街背後的坡上的樹林已經聽到有烏鴉喊著歸林的聲音了,儺壽先生忽然想起一件事,忽然又要走到玉皇閣去。

「先生,怕下雨罷。」這個作幫手有了七年的矮子,意思是要儺壽先生就在家裡得了。

「不要緊。不會的。」

說著,也就不再作聲,揚揚長長的走向玉皇閣去。

老和尚是正敲打著木魚念那消食經的。這時佛堂中的常明燈已慢慢的有了權勢。燈把一些碧綠色的光,給佛堂中照的如同一座墳墓。從這黯澹的燈光中看見的一切,全是幽沉沉的可怕。和尚是習慣這個事了,儺壽先生也不是怕鬼的人,他們倆就在這殿中同這無數尊佛爺作伴。

這個老和尚,本來把念經看得並不比說話為有用處的。念經與其說修佑,不如說是無人談話消除寂寞吧。雖然出了家有二十年,但一個平常人的愛情在這老師傅身上也找得出一份兒,(然而一個方丈的好處他也並不缺少,)正因其如此,乃成了儺壽先生歡喜的朋友,也成了許多人都歡喜的師傅。儺壽先生能同老和尚合得來,是因這和尚並不全象一個和尚,不是一見到人就談因果,更不是一見人就勸人念佛:這和尚最有道行的一點,只是不矯情,又沒有勢利眼睛。且這個和尚會作各種蔬菜,倒很可以說是一個懂味的高僧!

和尚一見醫生來到,木魚就停了。

「嗨,我老以為你到鄉下去了!」

「我哪裡還有心思下鄉玩?」說話的儺壽先生,就坐在那個跪經的蒲團上面,抱了膝只是搖頭。

「還不能夠放下麼?」其實和尚自己也就有許多事放不下。

他就常常念及這個死到異鄉的人。他作了這年青人的寄父,是有過十一年了。這年青人在生時,和尚就教過他書,又教過他做詩,到後這年青人離開這個地方了,每一次給他爸爸寫信來時又總不忘問候到寄爹。這一來,真應說是「緣盡恩絕」!雖說相信死者憑了他念的三個月經,是已安然到了西天,但假若念一年經就可以復活,那這老和尚倒以為暫時留在人間莫往西天為合情合理!

和尚見醫生不說話,知道是這悲痛在這個心上並不曾稍殺,就說:「應當要快樂一點才好。」

「我是極力想找尋一點快樂的,辦不到!」

「我見你這多久不來,還以為你為什麼人請下鄉去了。這幾天來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心神恍恍惚惚。人老了,真是難。」

「我想請你來為他作一次道場,你看看選一個日子。」

「好,回頭翻翻曆書吧。」

他們兩人就在這些佛爺面前討論起各樣用項來。香,燭,黃表紙,以及鞭炮五供之類,和尚也不怕當到面前的佛爺發氣,就只從省儉上開出數目。醫生說這個未免太少,和尚就說決不會少。醫生的意思,是為這死人熱鬧一場,則一切鋪派來得大一點也不為過分,然而和尚對這個就否認。

和尚說,「親家,這個實在無益。用錢多是好了和尚,我這個和尚可並不想你這次法事上叨光!」

「那外面看來也太不象樣!」

「這事是為給人看嗎?」和尚對這個話就未免不平。

醫生意思,就是給人看。從人的快活中以為自己也可以安慰這無可奈何的心,才是他作道場的本心。若說為死者超度,那是為有罪惡的死者而設,自己的兒子,並不是壞人,死了後,自然而然也就會到西天去!

結果順著醫生意見,只好加上一些花樣,如象水陸施食燃天蠟等等,假使是別一個和尚辦這件事,儺壽先生的胡椒,至少也會要用到五斤六斤,「一個姓黃的家大醮中,」和尚說,「那一次用胡椒末是二十斤,到最後還有一頓素麵不下胡椒的。」

話正說到用胡椒的趣事,忽然聽到山門外有一個人喊著進來。轉過了韋陀殿,聲音是更明白了。

「儺壽先生,儺壽先生,……」一個婦人氣急敗壞的竄進殿中來。明明白白是儺壽先生剛站起身來在她面前,這奶媽樣子的婦人卻並不曾見到醫生似的,問和尚儺壽先生究竟在不在這裡。

「我問你,什麼事?」醫生見這婦人已快瘋,就擰著這婦人膀子問她。

「唉,天!彼膊輝偎凳裁矗乓繳某ば渥泳妥摺*「究竟是怎麼回事啦?」

「救命救命,快去快去!」

醫生踉踉蹌蹌便為這個婦人拖出了玉皇閣。若不是許多人都認識這個是儺壽先生,則這樣一個年青婦人把這樣一個中年漢子從廟裡拖出,匆匆忙忙的,且深怕他逃走的模樣,真有得是新聞笑話!

醫生在街上時也察覺到這個真不很好看了,就問明了是在什麼地方什麼病痛,且要這個婦人先跑到洞井坎上去拿刀與藥瓶之類。

「儺壽先生你快走!恐怕趕不及了!」婦人鼻涕眼淚橫流四溢的去了。醫生望到這個情形只是笑。他是常常就為人那麼催促到了別人家中,到後又不過是鼻子流血一類小病的。

然而醫生依然照婦人所告的街名衕名走去,忙得象充軍。

別人的兒子,這樣的關心,自己的兒子卻見也不能見一面即為水淹死。醫生的兒子死時,可有過一個本地方人這樣關心過?在醫生這一方面,本地方人所能給這好人唯一的好處,就只是痲煩。醫生在憂愁中也只得這個。正因為太隨便不講究排場,象一縣城的當差的醫生。不拘何時都可以隨喊隨到,一般人把這個權利也就都不放鬆了。誰都不能說儺壽先生是他們有了兒子才來在這地方行醫,可是誰一有了痛苦總就記起這個公差來了。並且,為了儺壽先生的藥方,又神靈,又簡便,那些作父母的遇事疏忽,盡兒子去玩刀打架也有之。醫生在什麼時候能為人忘記?除非每一個人都沒有病痛,這個我們可以從許多人處知道這話是很對。在醫生兒子死過後,來看醫生或說是悼慰醫生的人,全不是那類家中孩子無災無難的人!家中孩子沒有病,他們就知道不痲煩醫生了。

醫生這個時候已到了那婦人指定的家中了,一些人見了儺壽先生氣喘吁吁的走來,也不說請坐一坐,把那通常的裝煙倒茶禮數也簡略了去,只是即刻就引帶他到病人床邊去。

作母親的見了醫生已來,就把一個哭過的已不成形了的焦急的眼睛望醫生。「唉,儺壽伯伯來了!」

「到什麼地方成了這個樣子?」

「他們到叫作什麼地方去玩……」那個作母親的也說不清楚。

還是另外一個女人來同醫生說,才知道是剛才那位到玉皇閣去的奶媽,把這孩子在吃過飯後領到營堡上去玩,不知如何一失神,這孩子從奶媽的監視下逃出,走過到橋邊去,奶媽不久就聽到呱得一聲喊,回頭看小孩子已不見,再到橋邊去,則橋下的小孩正抽搐捲成一堆。人是已昏了。吮他擰他又不知道,過了多久才哭出聲來。於是抱回家來了。於是就想起儺壽先生了。

孩子只四歲,這一跤還不知是傷了什麼。回到家來又不哭,又不喊,只把眼睛緊閉象一匹小貓兒的低低嘶著。醫生非常憐憫的到床邊去按揣孩子的全身,不到一會兒那奶媽從醫生家拿來一切用具了,醫生就開始把袖子挽到肘上來灌小孩的藥。一面又安慰到那家中人說不要緊不要緊。

把藥灌下去以後,約有十分鐘,孩子忽然呱得哭出聲來了。且不止,哭得聲音非常長,醫生搭著他的兩隻肥手,說這是氣厥,既然喊得出聲來,從聲音中可以知道內臟還不傷,無妨了。

醫生看那奶媽,見到奶媽在一旁只是作揖。「以後小心點好了。小孩子是本來也難照扶的,眼一打岔就出事情。」那奶媽,因為醫生對她的過錯,既在小孩子那裡補救,又來用言語在主人面前補救,說明這過失是免不了的,就非常感激的對醫生望著,且在眼睛中流出那感激的淚。

孩子在哭喊時也動彈了。醫生又去脫了孩子全身衣裳各處的檢視,見外面只腕上劃破了一點皮,臀部成了青色。

「不要緊,不要緊。孩子命大,幸好不是橫到跌下地,我看這樣子,還似乎是有意跳下去,因為地方過高,才築壞了氣。」

奶媽在心中,可把醫生佩服的了不得。原是奶媽就眼望到這孩子跳下橋的!他們玩,先只以為跳到第二級石段上面,誰知道孩子心太大,以為奶媽鼓勵他從頂上那地方跳下,一面為了給奶媽一驚,就在奶媽不防備的當兒踴身向下一躍。待到奶媽聽到一種鈍聲時,這孩子已如同那另外女人所說的蜷成一堆昏過去了。

主人見到孩子已無大危險,又見到醫生顏色很泰然,才想起喊丫頭舀水給醫生洗手,又才記起拿煙茶出來。

醫生額上因走路匆促而出的汗,還大顆大顆貼在上面,洗手的水還不來,就用袖子去挨拭。這一家的人,只除了那下廚房去倒水的丫頭外,全望到儺壽先生的額上的大汗以及扯袖子拭汗水的情形好笑。

儺壽先生死了。這作爹爹的,就為了不能讓兒子一人在地下寂寞,自己生著也寂寞,要兒子復活既不能,於是就終於死了。

死是忽然的(),如一般人所說很沒理由的,然而當真死了。

以後是每當什麼人家的小孩子,磕破了頭或割破了皮,別人想起要止痛止血,作父母的就嘆氣說,「儺壽伯伯已經死了,若在就好了。」就是那麼來念到這個人的。

醫生一死給了許多人不方便倒是真的。

一九二八年初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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