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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紳士的太太

我不是寫幾個可以用你們石頭打他的婦人,我是為你們高等人造一面鏡子。

他們的家庭

一個曾經被人用各樣尊敬的稱呼加在名字上面的主人,國會議員,羅漢,豬仔,金剛,後來又是總統府顧問,參議,於是一事不作,成為有錢的老爺了。

人是讀過書,很乾練的人,在議會時還極其雄強,常常疾聲厲色的與政敵論辯,一言不合就祭起一個墨盒飛到主席台上去,又常常做一點政治文章到《金剛月刊》上去發表。現在還只四十五歲。四十多歲就關門閉戶做紳士,是因為什麼緣故,很少有人明白的。

一般紳士為了娛悅自己,多數念點佛,學會靜坐,會打太極拳,能談相法,懂鑑賞金石書畫。另外的事情,就是喝一點酒,打打牌。這個紳士是並不把自己生活放在例外的地位上去的,凡是一切紳士的壞德性他都不缺少。

一棟自置的房子,門外有古槐一株,金紅大門,有上馬石安置在門外邊。(因為無馬可上,那石頭,成為小販賣冰糖葫蘆憩息的地方了。)門內有門房,有小黑花哈叭狗。門房手上弄著兩個核桃,又會舞石槌,哈叭狗成天寂寞無事可作,就蹲到門邊看街。房子是兩個院落的大小套房子,客廳里有柔軟的沙發,有地毯,有寫字檯,壁上有名人字畫,紅木長桌上有古董玩器,同時也有打牌用的一切零件東西。太太房中有小小宮燈,有大銅床,高鏡台,細絹長條的仕女畫,極精緻的大衣櫥。僻處有亂七八糟的衣服,有用不著的舊式洋傘草帽,以及女人的空花皮鞋。

紳士有一個年紀不大的妻,有四個聰明伶俐的兒女。妻曾經被人稱讚過為美人,兒女都長得體面乾淨。因為這完全家庭,這主人,培養到這逸樂安全生活中,再無更好的理由拒絕自己的發胖了。

紳士漸漸胖下來,走路時肚子總先走到,坐在家中無話可說時就打呼睡覺,吃東西食量極大,談話時聲音滯呆。太太是習慣了,完全不感覺到這些情形是好笑的。用人則因為凡是有錢的老爺天南地北差不多都是這個樣子,也就毫不引起驚訝了。對於紳士發生興味的,只有紳士的兒子,那個第三的少爺,看到爹爹的肚子同那神氣,總要發笑的問這裡面是些什麼東西。紳士記得蘇東坡故事,就告給兒子,這是「滿腹經綸」。兒子不明白意思,請太太代為說明,遇到太太興致不惡的時節,太太就告給兒子說這是「寶貝」,若脾氣不好,不願意在這些空事情上嘮叨,就大聲喊奶媽,問奶媽為什麼盡少爺牙痛,為什麼盡少爺頭上長疙瘩。

少爺大一點是懂事多了的,只愛吃零碎,不歡喜談空話,所以做母親的總是歡喜大兒子。大少爺因為吃零碎太多,長年臉龐黃黃的,見人不歡喜說話,讀書聰明,只是非常愛玩,九歲時就知道坐到桌子邊看牌,十歲就會「挑土」,為母親拿牌,紳士同他太太都以為這小孩將來一定極其有成就。

紳士的太太,為紳士養了四個兒子,還極其白嫩,保留到女人的美麗,從用人眼睛估計下來,總還不上三十歲。其實三十二歲,因為結婚是二十多,現在大少爺已經十歲了。紳士的兒子大的十歲,小的三歲,家裡按照北京做官人家的規矩,每一個小孩請娘姨一人,另外還有車夫,門房,廚子,做針線的,抹窗子掃地的,一共十一個下人。家裡常常有客來打牌,男女都有。把桌子擺好,人上了桌子,四隻白手爭到在桌上洗牌,抱引小少爺的娘姨就站到客人背後看牌。待到太太說,「娘姨,你是看少爺的,怎麼盡呆到這裡?」這三河縣老鄉親才象記起了自己職務,把少爺抱出外面大街,看送喪事人家大塊頭吹嗩吶打鼓打鑼去了。引少爺的娘姨,廚子和車夫,雖不必站在桌邊看誰輸贏,總而言之是知道到了晚上,汽車包車把客人接走以後,太太就要把人喊在一處,為這些下等人分派賞號的。得了賞號,這些人就按照身分,把錢用到各方面去。廚子照例也歡喜打一點牌,門房能夠喝酒,車夫有女人,娘姨們各個還有瘦瘦的挨餓的兒子,同到一事不作的丈夫,留在鄉下,靠到得錢吃餅過日子。太太有時輸了,不大高興,大家就不做聲,不敢討論到這數目,也不敢在這數目上作那種荒唐打算。因為若是第二次太太又輸,手氣壞,這賞號分給用人的,不是錢,將只是一些辱罵了。實在說來,使主人生氣的事情也太多了,這些真是完全吃閒飯的東西,一天什麼事也不作,什麼也不能弄得清楚,這樣人多,還是胡胡塗塗,有客來了,喊人擺桌子也找不到,每一個人又都懂得到分錢時,不忘記伸手。太太是常常這樣生氣罵人的,用人從不會接嘴應聲,人人都明白罵一會兒,就會有別的事情岔開。回頭不是客來就是太太到別處去做客。太太事情多,不會罵得很久,並且不是輸了很多的錢也不會使太太生氣,所以每個下人都懂得做下人的規矩,對於太太非常恭敬。

太太是很愛兒子的,小孩子哭了病了,一面忙著打電話請醫生,一面就罵娘姨,因為一個娘姨若照科得盡職,象自己兒子一樣,照例小孩子是不大應當害病愛哭的。可是做母親的除了有時把幾個小孩子打扮得齊全,引帶小孩子上公園吃點心看花以外,自己小孩子是不常同母親接近的。另外時節母親事情都象太多了,母親常常有客,常常做客,平時又有許多機會同紳士吵嘴鬥氣,小孩子看到母親這樣子,好象也不大願意親近這母親了。有時頂小的少爺,一定得跟到母親做客,總得太太裝成生氣的樣子罵人,於是娘姨才能把少爺抱走。

紳士為什麼也缺少這涵養,一定得同太太吵鬧給下人懂到這習慣?是並不溢出平常紳士家庭組織以外的理由。一點點錢,一次做客不曾添制新衣,更多次數的,是一種紳士們總不缺少的曖昧行為。太太從紳士的馬褂袋子裡發現了一條女人用的小小手巾,從朋友處聽到了點謠言,從娘姨告訴中知道了些秘密,從汽車夫處知道了些秘密。或者,一直到了床上,發現了什麼,都得在一個機會中把事情擴大,於是罵一陣,嚷一陣,有眼睛的就流眼淚,有善於說謊賭咒的口的也就分辯,發誓,於是本來預備出去做客也就不去了,本來預備睡覺也睡不成了。哭了一會的太太,若是不甘示弱,或遇到紳士恰恰有別的事情在心上,不能採取最好的手段賠禮,太太就一人出去,到別的人家做客去了。紳士羞慚在心,又不無小小憤怒,也就不即過問太太的去處。生了氣的太太,還是過相熟的親戚家打牌,因為有牌在手上,縱有氣,也不是對於人的氣了。過一天,或者吵鬧是白天,到了晚上,紳士一定各處熟人家打電話,問太太在不在。有時太太記得到這行為,正義在自己身邊,不願意講和,就總預先囑咐那家主人,告給紳士並不在這裡。有時則雖囑咐了主人,遇到公館來電話時,主人知道是紳士想講和了,總仍然告給了太太的所在地方,於是到後紳士就來了,裝作毫無其事的神氣,問太太輸贏。若旁人說贏了,紳士不必多說什麼,只站在身後看牌,到滿圈,紳士一定就把太太接回家了。若聽到人說輸了呢,紳士懂得自己應做的事,是從皮包里甩一百八十的票子,一面放到太太跟前去,一面挽了袖子自告奮勇,為太太扳本。既然加了股份,太太已經願意講和,且當到主人面子,不好太不近人情,自然站起來讓坐給紳士。紳士見有了轉機,雖很歡喜的把大屁股貼到太太坐得熱巴巴的椅子上去,仍然不忘記說「莫走莫走,我要你幫忙,不然這些太太們要欺騙我這近視眼!」那種十分得體的趣話,主人也仿佛很懂事,聽到這些話總是打哈哈笑,太太再不好意思走開,到滿圈,兩夫婦也仍然就回家了。遇到各處電話打過,太太的行動還不明白時節,主人照例問汽車夫,照例汽車夫受過太太的吩咐,只說太太並不讓他知道去處,是要他送到市場就下了車的。紳士於是就坐了汽車各家去找尋太太。每到一個熟人的家裡,那家公館裡僕人,都不以為奇怪,公館中主人,姨太太,都是自己才講和不久,也懂得這些事情,男主人照例袒護紳士,女主人照例袒護太太,同這紳士來談話。走到第二家,第三家,有時是第七家,太太才找著。有時找了一會,紳士新的氣憤在心上慢慢滋長,不願意再跑路了,吼著要回家,或索性到那使太太出走的什麼家中去玩了一趟,回到家中躺在柔軟的大椅上吸菸打盹。這方面一堅持,太太那方面看看無訊息,有點軟弱惶恐了。或者就使那家主人打電話回家來,作為第三者轉圜,使紳士來接;或者由女主人伴送太太回家,且用著所有紳士們太太的權利,當到太太把紳士教訓一頓。紳士雖不大高興,既然見到太太歸來了,而且伴回來的又正說不定就是在另一時方便中也開了些無害於事的玩笑過的女人,到這時節,利用到機會,把太太支使走開,主客相對會心的一笑,大而肥厚的柔軟多脂的手掌,把和事老小小的善於攪牌也善於做別的有趣行為的手捏定,用人不在客廳,一個有教養的紳士,總得對於特意來做和事老的人有所答謝,一面無聲的最謹慎的做了些使和事老忍不住笑的行為,一面又柔聲的喊著太太的小名,用「有客在怎麼不出來」這一類正義相責。太太本來就先服了輸,這時又正當到來客,再不好堅持,就出來了。走出來後,談了一些空話,因為有了一主一客,只須再來兩個就是一桌,紳士望到客人做了一個會心的微笑,趕忙去打電話邀人。坐在家裡發悶的女人正多,自然不到半點鐘,這一家的客廳里,又有四隻潔白的手同幾個放光的鑽戒在桌上唏哩嘩喇亂著了。

關於這種家庭戰爭,由太太這一面過失而起釁,由太太這一面錯誤來出發,這事是不是也有過?也有過。不過男子到底是男子,一個紳士,學會了別的時候以前,先就學會了對這方面的讓步,所以除了有時無可如何才把這一手拿出來抵制太太,平常時節是總以避免這衝突為是的。因為紳士明白每一個紳士太太,都在一種習慣下,養成了一種趣味,這趣味有些人家是在相互默契情形下維持到和平的,有些人家又因此使紳士得了自由的機會。總而言之,太太們這種好奇的趣味,是可以使紳士階級把一些友誼僚誼更堅固起來的,因這事實紳士們裝聾裝啞過著和平恬靜的日子,也就大有其人了。這紳士太太,既缺少這樣把柄給丈夫拿到,所以這太太比其餘公館的太太更使紳士尊敬畏懼了。

另外一個紳士的家庭

因為做客,紳士太太到西城一個熟人家中去。

也是一個紳士,有姨太太三位,兒女成群。大女兒在著名教會大學念書,小女兒在國小念書,有錢有勢,兒子才從美國留學回來,即刻就要去新京教育部做事。紳士太太一到這人家,無論如何也有牌打,因為沒有外來客,這個家中也總是一桌牌。小姐從學校放學回來,爭著為母親替手,大少爺還在候船,也常常站到庶母后面,間或把手從隙處插過去,搶去一張牌,大聲的吼著,把牌擲到桌上去。紳士是因為瘋癱,躺到客廳一角藤椅上哼,到晚飯上桌時,才扶到桌邊來吃飯的。紳士太太是到這樣一個人家來打牌的。

到了那裡,看到癱子,用自己兒女的口氣,同那個廢物說話。

「伯伯,這幾天不舒服一點嗎?」

「好多了。謝謝你們那個橘子。」

「送小孩子的東西也要謝嗎?伯伯吃不得酸的,我那裡有人從上海帶來的外國蘋果,明天要人送點來。」

「不要送,我吃不得。××近來忙,都不過來。」

「成天同和尚來往。」

「和尚也有好的,會畫會詩,談話風雅,很難得。」

自己那個二姨太就笑了,因為她就同一個和尚有點熟。這太太是不談詩畫不講風雅的,她只覺得和尚當真也有「好人」,很可以無拘束的談一些體己話,內中含意當然是不宜於公開的。

那從美利堅得過學位的大少爺,一個基督教徒,就說,「凡是和尚都該殺頭。」

紳士把眼睛一睜,對這種新派幼稚怪話表示不平。

「怎麼,一開口就亂說!佛同基督有什麼不同?不是都要渡世救人嗎?」

大少爺記起父親是廢物了,耶穌是憐憫老人的,立刻取了調和妥協的神氣,「我說和尚不說佛。」

大姨太太說,「我不知道你們男人為什麼都恨和尚。」

這少爺正想回話,聽到外面客廳一角有電話鈴響,就奔到那角上接電話去了。這裡來客這位紳士太太就說,「伯伯,媳婦怎麼樣?」廢物不作聲,望到大小姐,因為大小姐在一點鐘以前還才同爹爹吵過嘴。大小姐笑了。大小姐想到另外一件事,就笑了。

二姨太太說,「看到相片了,我們同大小姐到他房裡翻出相片同信,大小姐讀過笑得要不得。還有一個小小頭髮結子,不知是誰留下的,還有……」三姨太太不知為什麼紅了臉,藉故走出去了。

大小姐追出去,「三娘,嬸嬸來了,我們打牌!」

紳士太太也追出去,走到廊下,趕上大小姐,「慢走,毛丫頭,我同你說。」

大小姐似乎早懂得所說的意思了,要紳士太太走過那大丁香樹下去。兩人坐到那小小綠色藤椅上去,互相望著對方白白的臉同黑黑的眼珠子。大小姐笑了,紅了臉,伸手把紳士太太的手捏定。

「嬸嬸,莫逼我好吧。」

「逼你什麼?你這丫頭,那麼聰明。你昨天裝得使我認不出是誰了。我問你,到過那裡幾回了?」

「嬸嬸你到過幾回?」

「我問你!」

「只到過三次,萬千莫告給爹爹!」

「我先想不到是你。」

「我也不知道是嬸嬸。」

「輸了贏了?」

「輸了不多。姨姨輸二千七百,把那個鑽石戒指也換了,瞞到爹爹,不讓他知道。」

「幾姨?」

「就是三娘。」

三娘正在院中尖聲喚大小姐,到後聽到這邊有人說話,也走到丁香花做成的花牆後面來了。見到了大小姐同紳士太太在一處,就說,「請上桌子,牌早擺好了。」

紳士太太說,「三娘,你手氣不好,怎麼輸很多錢。」

這婦人是妓女出身,見過大場面,經過多少風雨,又特別聰明懂事,最會做眉眼,就對大小姐笑,好象說大小姐不該把這事告給外人。但這姨太太一望也就知道紳士太太不是外人了,所以說,「××去不得,一去就輸,還是大小姐好。」

又問,「太太你常到那裡?」紳士太太就搖頭,因為她到那裡是並不為賭錢的,只是監察到紳士丈夫,這事不能同姨太太說,不能同大小姐說,所以含混過去了。

他們記起牌已擺上桌子了,從花下左邊小廊走回內廳,見到大少爺在電話旁拿著耳機正說洋話,疙疙瘩瘩,大小姐聽得懂是同女人說的話,就嘻嘻的笑,兩個婦人皆莫名其妙,也好笑。

四個人嘩喇嘩喇洗牌,分配好了籌碼,每人身邊一個小紅木茶几,上面擺紙菸,擺細料蓋碗,泡好新毛尖茶。另外是小磁碟子,放得有切成小片的美國桔子。四個人是主人紳士太太,客人紳士太太,二姨太太,大小姐。另外有人各人背後站站,誰家和了就很伶俐的伸出白白的手去討錢,是「做夢」的三姨太太。廢人因為不甘寂寞,要把所坐的活動椅子推出來,到廳子一端,一面讓大姨太太捶背,一面同打牌人談話。

大少爺打完電話,穿了筆挺新式洋服從客廳旁過身,聽到牌聲洗得熱鬧,本來預備出去有事情,也在牌桌邊站定了。

「你們大學生也打牌?」

「為什麼不能夠陪媽陪嬸嬸?」

客人紳士太太就問大少爺,「春哥,外國有牌打沒有?」

主人紳士太太笑了,「豈止有牌打,我們這位少爺還到美國××俱樂部做教師,那些洋人送他十塊錢一點鐘,要他指點!」

「當真是這樣,我將來也到美國去。」

大小姐說:「要去,等我畢業了,我同嬸嬸一路去。我們可以……慢點慢點,一百二十副。媽你為什麼不早打這張痲雀,我望這張牌望了老半天了。哈哈,一百二!」說了,女人把牌放在嘴邊親了那麼一下,表示這夭索同自己的感情。

母親象是不服氣樣子,找別的岔子,「玉玉,怎麼一個姑娘家那麼野?跟誰學來這些野話?」

大小姐不做聲,因為大少爺捏著她的膀子,要代一個莊,大小姐就嚷,「不行不行,人家才第一個上莊!」

大少爺到後坐到母親位置上去,很熱心的洗著牌,很熱心的叫骰子,和了一牌四十副,才哼著美國學生所唱的歌走去了。

這一場牌一直打到晚上,到後又來了別的一個太太,二姨太讓出了缺,仍然是五個人打下去。到晚飯時許多雞鴨同許多精緻小菜擺上了桌子,在非常光亮的電燈下,打牌人皆不必掉換位置,就仍然在原來座位上吃晚飯。廢人也鑲攏來了,問這個那個的輸贏,吃了很多的魚肉,添了三次白飯,還說近來廚子所做的菜總是不大合口味。因為在一缽雞中發現了一隻雞腳沒有把外皮剝去,就叫廚子來,罵了一些大人們照例罵人吃冤枉飯的話,說是怎麼這東西還能待客,要把那雞收回去。廚子把一個大磁缽拿回到灶房,看看所有的好肉已經吃盡,也就不說什麼話。回頭上房喊再來點湯,於是又在那煨雞缸里舀了一盆清湯送上去了。

吃過了晚飯,晚上的時間實在還長,大小姐明早八點鐘就得到學校去上課,做母親的把這個話提出來,在客人面前不大好意思同母親作對,於是退了位,讓三姨太太來補缺,四人重新上了常不過大小姐站到母親身後不動,一遇到有牌應當上手時,總忽然出人意外的飛快的把手從母親肩上伸到桌中去,取著優美的姿勢,把牌用手一摸,看也不看,噓的一聲又把牌擲到桌心去。母親因為這代勞的無法拒絕,到後就只有讓位了。

八點了,二少爺三小姐三少爺不忘記姐姐日裡所答應的東道,選好了××主演的《媽媽趣史》電影,要大小姐陪到去做主人。恰恰一個大三元為三姨太太搶去單吊,非常生氣,不願意再打,就伴同一群弟妹坐了自己汽車到××去看電影去了。主人紳士太太仍然又上了桌子。

大少爺回來時,廢物已回到臥房睡覺去了。大少爺站到三姨太太身後看牌,看了一會,走去了。三姨太太到後把牌讓二姨太太打,說有一點事,也就走出了客廳。

於是客人紳士太太一面砌牌一面說,「伯母,你真有福氣。」

主人紳士太太說,「吵鬧極了,都象小孩子。」

另外來客也有五個小孩,就說「把他們都趕到學校去也好,我有三個是兩個禮拜才許他們回來一次的。」這個婦人卻料不到那個大兒子每星期到六國飯店跳舞兩次。

「家裡人多也好點。」

「我們大少爺過幾天就要去南京,做什麼『邊事』,不知邊些什麼。」

「有幾百一個月。」

「聽說有三百三,三百三他哪裡夠,好歹是也可以找錢,不要老子養他了。」

「他們都說美國回來好,將來大小姐也應當去。」

「她說她不去美國,要去就去法國。法國女人就只會打扮,這丫頭愛好。」

輪到紳士太太做夢賦閒了,站到紅家身後看了一會,又站到痞家身後看了一會,吃了些糖松子兒,又喝了口熱茶。想出去方便一下,就從客廳出去,過東邊小院子,過圓門,過長廊。那邊偏院辛夷樹開得花朵動人,在月光里把影子通通映在地下,非常有趣味。辛夷樹那邊是大少爺的書房,聽到有人說話,引起了一點好奇,就走過那邊窗下去,只聽到一個極其熟習的女人笑聲,又聽到說話,聲音很小,象在某一種情形下有所爭持。

「小心一點,……」

「你莫這樣,我就……」

聽了一會,紳士太太忽然明白這裡是不適宜於站立的地方,臉上覺得發燒,悄悄的又走回到前面大院子來。月亮掛到天上,有極小的風吹送花香,內廳里不知是誰一個大牌和下了,只聽到主客的喜笑與攪牌的熱鬧聲音,紳士太太想起了家裡的老爺,忽然不高興再在這裡打牌了。

聽到裡面喊丫頭,知道是在找人了,就進到內廳去,一句話不說,鑲到主人紳士太太的空座上去補缺,把兩隻手放到牌里去亂和。

不到一會兒,三姨太太來了,悄靜無聲的,極其矜持的,站到另外那個紳士太太背後,把手擱到椅子靠背上,看大家發牌。

另外一個紳士太太,一面打下一張筒子,一面鼻子皺著,說,「三娘,你真是使人要笑你,怎麼晚上也擦得一身這樣香。」

三姨太太不做聲,微微的笑著,又走到客人紳士太太背後去。紳士太太回頭去看三姨太太,這女人就笑,問贏了多少。紳士太太忽然懂得為什麼這人的身上有濃烈的香味了,把牌也打錯了張子。

紳士太太說,「外面月亮真好,我們打完這一牌,滿圈後,出去看月亮。」

三姨太太似乎從這話中懂得一些事情,用白牙齒咬著自己的紅嘴唇,離開了牌桌,默默的坐到較暗的一個沙發上,把自己隱藏到深軟的靠背後去了。

一點新的事情

××公館大少爺到東皇城根紳士家來看主人,主人不在家,紳士太太把來客讓到客廳里新置大椅上去。

「昨天我以為嬸嬸會住在我家的,怎麼又不打通夜?」

「我恐怕我們家裡小孩子發燒要照應。」

「我還想打四圈,哪曉得嬸嬸贏了幾個就走了。」

「哪裡。你不去南京,我們明天又打。」

「今天就去也行,三娘總是一角。」

「三娘同……」紳士太太忽然說滑了口,把所要說的話都融在一個驚訝中,她望到這個整潔溫雅的年青人呆著,兩人互相皆為這一句話不能繼續開口了。年青人狼狽到無所措置,低下了頭去。

過了一會,大少爺發現了屋角的一具鋼琴,得到了救濟,就走過去用手按琴鍵,發出高低的散音。小孩子聽到琴聲,手拖娘姨來到客廳里,看奏琴。紳士太太把小孩子抱在手裡,叫娘姨削幾個梨子同蘋果拿來,大少爺不敢問紳士太太,只逗著小孩,要孩子唱歌。

到後兩人坐了汽車又到西城廢物公館去了。在車上,紳士太太很悔自己的失言,因為自己也還是年青人,對於這些事情,在一個二十六七歲的晚輩面前,做長輩的總是為一些屬於生理上的種種,不能拿出長輩樣子。這體面的年青人,則同樣也因為這嬸嬸是年青女人,對於這曖昧情形有所窘迫,也感到無話可說了。車到半途,大少爺說,「嬸嬸,莫聽他們謠言。」紳士太太就說,「你們年青人小心一點。」仍然不忘記那從窗下聽來的一句話,紳士太太把這個說完時,自己覺得臉上發燒得很,因為兩個人是並排坐得那麼近,身體的溫熱皆互相感染,年青人,則從紳士太太方面的紅臉,起了一種誤會,他那聰明處到這時仿佛起了一個新的合理的注意,而且這注意也覺得正是救濟自己一種方法。到了公館,下車時,先走下去,伸手到車中,一隻手也有意那麼遞過來,於是輕輕的一握,下了車,兩人皆若為自己行為,感到了一個憧憬的展開擴大,互相會心的交換了一個微笑。

到了廢物家,大少爺消失了,不多一會又同三娘出現了。

紳士太太覺得這三娘今天特別對她親切,在桌邊站立,拿煙拿茶,剝果殼兒,兩人望到時,就似乎有些要說而不必用口說出的話,從眼睛中流到對方心裡去。紳士太太感到自己要做一個好人,要為人包瞞打算,要為人想法成全,要盡一些長輩所能盡的義務。這是為什麼?因為從三娘的目光里,似乎得到一種極其誠懇的信託,這婦人,已經不能對於這件事不負責任了。

大小姐已經上坤範女子大學念書去了,少爺們也上學了,今天請了有兩個另外的來客,所以三娘不上常到紳士太太休息時,三娘就邀紳士太太到房裡去,看新買的湘繡。兩人剛走過院子,望見偏院裡辛夷,開得如火紅,一大樹花燦爛奪目,兩人皆不知忌諱,走到樹下去看花。

「昨夜裡月光下這花更美。」紳士太太在心上說著,微微的笑。

「我想不到還有人來看花!」三姨太太也這樣想著,微微的笑。

書房裡大少爺聽到有人走路聲音,忙問是誰。

紳士太太說,「春哥,不出去麼?」

「是嬸嬸嗎?請進來坐坐。」

「太太就進去看看,他很有些好看的畫片。」

於是兩個婦人就進到這大少爺書房裡,是個並不十分闊大的臥室,四壁裱得極新,小小的銅床,小小的桌子,四面都是書架,堆滿了洋書,紅綠面子印金字,大小不一,似乎才加以整理的神情,稍稍顯得凌亂。床頭一個花梨木櫃櫥里,放了些女人用的香料,一個高腳維多利亞式話匣子,上面一大冊安置唱片的本子,本子上面一個橘子,橘子旁邊一個菸斗。大少爺正在整理一個象小鍾一類東西,那東西就擱到窗前桌上。

「有什麼用處?」

「無線電盒子,最新從美國帶回的,能夠聽上海的唱歌。」

「太太,大少爺帶得一個小鬧錶,很有趣味。」

「哎呀,這樣小,值幾百?」

「一百多塊美金,嬸嬸歡喜就送嬸嬸。」

「這怎麼好意思,你只買得這樣一個,我怎麼好拿!」

「不要緊,嬸嬸拿去玩,還有一個小盒子。這種表只有美國一家專利,若是壞了,拿到中央表店去修理,不必花錢,因為世界各國凡是代賣這家鐘錶公司出品的,都可以修理。」

「你留著自己玩吧,我那邊小孩子多,掉到地下可惜。」

「嬸嬸真把我當外人。」

紳士太太無話可說。因為三姨太太已經把那個表放到紳士太太手心裡,不許她再說話了。這女人,把人情接受了,望一望全房情景,象是在信託方面要說一句話,就表示大家可以開誠布公作商量了,就悄悄的說道:「三娘,你聽我說一句話,家裡人多了,凡事也小心一點。」

三娘望到大少爺笑,「我們感謝太太,我們不會忘記太太對我們的好處。」

大少爺,這美貌有福的年輕人,無話可說,正翻看那一本日日放在床頭的英文聖經,不做聲,臉兒發著燒,越顯得嬌滴滴紅白可愛,忽然站起來,對紳士太太作了三個揖,態度非常誠懇,用一個演劇家扮演哈孟雷特的姿勢,把紳士太太的左手拖著,極其激動的向紳士太太說道:「嬸嬸的關心地方,我不會忘記到腦背後。」

紳士太太右手捏著那鈕扣大的小表,左手被人拖著,也不缺少一個劇中人物的風度,謙虛的而又溫和的說,「小孩子,知道嬸嬸不是妨礙你們年青人事情就行了,我為你們擔心!我問你,什麼時候過南京有船?」

「我不想去,並不是沒有船。」

「母親也瞞到?」

「母親只知道我不想去,不知道為什麼事情。她也不願意我就走,所以幫著瞞到老癱子說是船受檢查,極不方便。」

紳士太太望望這年青侄兒,又望望年青的姨太太,笑了,「真是一對玉合子。」

三娘不好意思,也哧的笑了。「太太,今夜去××試試賭運,他們那裡主人還會做很好的點心,特別制的,不知嘗過沒有?」

「我不歡喜大數目,一百兩百又好象拿不出手——春哥,美國有賭博的?」

「法國美國都有,我不知道這裡近來也有了,以前我不聽到說過。嬸嬸也熟習那個嗎?」

「我是悄悄的去看你的叔叔。我裝得象媽子那樣帶一副墨眼鏡,誰也不認識。有一次我站到我們胖子桌對面,他也看不出是我。」

「三娘,今天晚上我們去看看,嬸嬸莫打牌了。假裝有事要回去,我們一道去。」

三姨太也這樣說,「我們一道去。到那裡去我告給太太巧方法扎七。」

事情就是這樣定妥了。

到了晚上約莫八點左右,紳士太太不願打牌了,同廢物談了一會話,邀三娘送她回去,大少爺正有事想過東城,搭乘了紳士太太的汽車,三人一道兒走。汽車過長安街,一直走,到哈德門大街了,再一直走,汽車夫懂事,把車向右轉,因為計算今天又可以得十塊錢特別賞賜,所以樂極了,把車也開快了許多。

三人到××,留在一個特別室中喝茶休息,預備吃特製點心。二姨太太悄悄同大少爺說了幾句話,撲了一會粉,對穿衣鏡整理了一會頭髮,說點心一時不會做來,先要去試試氣運,拿了皮夾想走。

紳士太太說,「三娘你就慌到輸!」

大少爺說,「三娘是不怕輸的,頂爽利,莫把皮夾也換籌碼輸去才好。」

三姨太走下樓去後,小房中只剩下兩個人。兩人說了一會空話,年青人記起了日裡的事情,記起同三姨太商量得很好了的事情,感到游移不定,點心送來了。

「嬸嬸吃一杯酒好不好?」

「不吃酒。」

「吃一小杯。」

「那就吃甜的。」

「三娘也總是歡喜甜酒。」

當差的拿酒去了,因為一個方便,大少爺走到紳士太太身後去取煙,把手觸了她的肩。在那方,明白這是有意,感到可笑,也仍然感到小小動搖,因為這貴人記起日裡在車上的情形,且記起昨晚上在窗下竊聽的情形,顯得拘束,又顯得煩懣了,就說,「我要回去,你們在這裡吧。」

「為什麼忙?」

「為什麼我到這裡來?」

「我要同嬸嬸說一句話,又怕罵。」

「什麼話?」

「嬸嬸樣子象琴雪芳。」

「說瞎話,我是戲子嗎?」

「是三娘說的,說美得很。」

「三娘頂會說空話,」雖然這麼答著,側面正是一個鏡台,這紳士太太,不知不覺把臉一側,望到鏡中自己的白臉長眉,溫和的笑了。

男子低聲的蘊藉的笑著,半天不說話。

紳士太太忽然想到了什麼的神情,對著了大少爺,「我不懂你們年青人做些什麼鬼計。」

「嬸嬸是我們的恩人,我……」那隻手,取了攻勢,伸過去時,受了阻礙。

女人聽這話不對頭,見來勢不雅,正想生氣,站在長輩身分上教訓這年青人一頓,拿酒的廝役已經在門外輕輕的啄門,兩人距離忽然又遠了。

把點心吃完,到後兩人用小小起花高腳玻璃杯子,吃甜味桔子酒。三姨太太回來了,把皮夾擲到桌上,坐到床邊去。

紳士太太問,「輸了多少?」

三娘不作答,拿起皮夾歡歡喜喜掏出那小小的精巧紅色牙膏籌碼數著,一面做報告,一五一十,除開本,贏了五百三。

「我應當分三成,因為不是我陪你們來,你一定還要輸。」

紳士太太當笑話說著。

大少爺就附和到這話說,「當真嬸嬸應當有一半,你們就用這個做本,兩人合份,到後再結算。」

「全歸太太也不要緊,我們下樓去,現在熱鬧了點,張家大姑娘同到張七老爺都來了,×總理的三小姐也在場,五次輸一千五,驕傲極了,越輸人越好看。」

「我可不下去,我不歡喜讓她知道我在這裡賭錢。」

「大少爺?」

「我也不去,我陪嬸嬸坐坐,三娘你去吧,到十一點我們回去。」

「……你莫走!」三姨太還是笑笑的走了。

回到家中,皮夾中多了一個小表,多了四百塊錢,見到老爺在客廳中沙發上打盹,就罵用人,為什麼不喊老爺去睡。

當差的就說,才有客到這裡談話,剛走不久,問老爺睡不睡覺,說還要讀一點書,等太太回來再叫他,所以不敢喊叫。紳士見到太太回了家,大聲的叱娘姨,驚醒了。

「回來了,太太!到什麼人家打牌這麼晚?」

紳士太太裝成生氣的樣子,就說,「運氣壞極了,又輸一百五。」

紳士正恐怕太太追問到別的事,或者從別的地方探聽到了關於他的訊息,賊人心虛,看到太太那神氣,知道可以用錢調和了,就告給紳士太太明天可以還帳。且安慰太太,輸不要緊。又同太太談各個熟人太太的牌術和那屬於打牌的品德。這貴人日裡還才到一個飯店裡同一個女人鬼混過一次,待到太太問他白天做些什麼事時,他就說到佛學會念經,因為今天是開化老和尚講《楞嚴》日子。若是往日,紳士太太一定得詐紳士一陣,不是說楊老太太到過佛學會,就是說聽說開化和尚已經上天津,紳士照例也就得做戲一樣,賭一個小咒,事情才能和平了結,解衣上床。今晚上因為贏了錢,且得了一個小小金表,自己又正說著謊話,所以也就不再追究談《楞嚴》談到第幾章那類事了。

兩人回到臥室,太太把皮夾子收到自己小小的保險箱裡去。紳士作為毫不注意的神氣,一面彎腰低頭解鬆綁褲管的帶子,一面低聲的摹仿梅畹華老闆的《天女散花》搖板,用節奏調和到呼吸。

到後把汗衣剝下,那個滿腹經綸的尊貴肚子因為換衣的原因,在太太眼下,用著驕傲凌人的態度,挺然展露於燈光下,暗褐色的下垂的大肚,中縫一行長長的柔軟的黑毛,刺目的呈一種圖案調子。太太從這方面得到了一個聯想,告紳士,今天西城××公館才從美國回來不久的大少爺來看過他,不久就得過南京去。

紳士點點頭,「這是一個得過哲學碩士的有作為的年青人,廢物有這樣一個兒子,自己將來不出山,也就不妨事了。」

紳士太太想到別的事情,就笑,這時也已經把袍子脫去,夾襖脫去,鞋襪脫去,站在床邊,對鏡用首巾包頭,預備上床了。紳士從太太高碩微胖的身子上,在心上展開了一幅美人出浴圖,且嘩嘩的隔房浴室便桶的流水聲,也仿佛是日裡的浴室情景,就用鼻音做出褻聲,告太太小心不要招涼。

更新的事情

約有三天後,××秘密俱樂部的小房子裡又有這三個人在吃點心。那三娘又贏了三百多塊錢,分給了紳士太太一半。

這次紳士太太可在場了,先是輸了一些,到後大少爺把嬸嬸邀上樓去,三姨太太不到一會兒就追上來,說是天紅得到五百,把所輸的收回,反贏三百多。紳士太太同大少爺除了稱讚運氣,並不說及其他事情。

紳士太太對於他們的事更顯得關切,到廢物公館時,總藉故到三姨太太房中去盤旋。打牌人多,也總是同三娘合手,兩股均分,輸贏各半。

星期日另外一個人家客廳里紅木小方桌旁,有西城××公館大小姐,有紳士太太,大小姐不明奧妙,問紳士太太,知不知道三娘近來的手氣。

「嬸嬸不知道麼?我聽人說她輸了五百。」

「輸五百嗎?我一點不明白。」

「我聽人說的,她們看到她輸。」

「我不相信,三娘太聰明了,心眼玲瓏,最會看風色,我以為她扳了本。」

大小姐因為抓牌就不說話了,紳士太太記到這個話,雖然當真不大相信,可是對於那兩次事情,有點小小懷疑起來了。到後新來了兩個客,主人提議再拼成一桌,紳士太太主張把三娘接來。電話說不來,有小事,今天少陪了。紳士太太把耳機要過身邊來,捏了話機,用著動情的親昵調子,「三娘,快來,我在這裡!」

那邊說了一句什麼話,這邊就說,「好好,你快來,我們打過四圈再說。」

說是有事的三姨太太,得到紳士太太的囑咐,仍然答應就來,四個人都拿這事情當笑話說著,但都不明白這友誼的基礎建築到些什麼關係上面。

不到一會,三娘的汽車就在這人家公館大門邊停住了。客來了,桌子擺在小客廳,三娘不即去,就來在紳士太太身後。

「太太贏了,我們仍然平分,好不好?」

「好,你去吧,人家等得太久,張三太快要生氣了。」

三娘去後,大小姐問紳士太太,

「這幾天嬸嬸同三娘到什麼地方打牌。」

紳士太太搖頭喊,「五萬碰,不要忙!」

休息時,三娘扯了紳士太太走到廊下去,悄悄的告她,大少爺要請太太到××去吃飯。紳士太太記起了大小姐先前說的話,問三娘。

「三娘,你這幾天又到××去過嗎?」

「哪裡,我這兩天門都不出。」

「我聽誰說你輸了些錢。」

「什麼人說的?」

「沒有這回事就沒有這回事,我好象聽誰提到。」

三娘把小小美麗嘴唇抿了一會,莞爾而笑,拍著紳士太太肩膊,「太太,我謊你,我又到過××,稍稍輸了一點小數目。我猜這一定是宋太太說的。」

紳士太太本來聽到三娘說不曾到過××,以為這是大小姐或者明白她們贏了錢,故有意探詢,也就罷了。誰知三姨太太又說當真到過,這不是謊話的謊話,使她不能不對於前兩天的賭博生出疑心了。她這時因為不好同三娘說破,以為另外可去問問大少爺,就忙為解釋,說是聽人說過,也記不起是誰了。她們到後都換了一個談話方向,改口說到花。一樹迎春顏色黃澄澄地象碎金綴在枝頭上,在晚風中搖擺,姿態絕美,三娘折了一小枝,替紳士太太插到衣襟上去。

「太太,你真是美人,我一看到你,就嫌自己骯髒卑俗。」

「你太會說話了。我是中年人了,哪裡敵得過你們年青太太們,一身象奶酥摶成的。」

到了晚上,兩人藉故有事要走,把兩桌牌拼成一桌。大小姐似乎稍稍奇怪,然而這也管不了許多。這位小姐對於牌的感情太好了,依舊上了桌子摸風,這兩人就坐了汽車到大陸飯店去了。大陸飯店那方面一個房間裡,大少爺早在那裡等候了許久,人來了,極其歡喜。三娘把大少爺扯到身邊,咬著耳朵說了兩句話,大少爺望到紳士太太只點頭微笑。兩個人不久就走到隔壁房間去了,房裡剩下紳士太太一個人。襟邊的黃花掉落到地下,因為拾花,想起了日裡三娘的稱譽,回頭去照鏡子。照了好一會,又用手抹著自己頭上光光的柔軟的頭髮,顧影自憐,這女人稍稍覺得有點煩惱,從生理方面有一些意識模糊的對紳士的反抗,想站起身來走過去,看兩個人在商量些什麼事情。

推開那門,見到大少爺坐在大椅上,三娘坐大少爺腿上,把頭聚在一處,正蜜蜜的接著吻。紳士太太不待說話,心中起著驚訝,趕忙縮回來了,仍然坐到現處,就聽到兩人在隔壁的笑聲,且聽到接吻嘴唇離開時的聲音。一會兒,三娘走過房中來了,一隻手藏在身後,頭髮亂亂的,臉紅紅的,一隻手伏在紳士太太肩上,悄悄的說。

「太太,要看我前回說那個東西沒有?」

「這事你怎麼當真?」

「不是說笑話,這裡有一份。」

「真是醜事情。」

三娘不再作聲,把藏在身後那隻手拿定的一個摺子放到紳士太太面前,翻開了第一頁。於是第二頁,第三頁,……兩人相對低笑,不防大少爺,輕腳輕手,已經走到背後站定許久了。

…………

回家去,紳士太太向紳士說頭痛不舒服,要紳士到書房去睡。

一年以後

紳士太太為紳士生養了第五個少爺,寄拜給廢物三姨太太作乾兒子。做乾媽的三娘送了許多禮物給小孩。紳士家請滿月酒,客廳臥房皆擺了牌。小孩子們各穿了新衣服,由娘姨帶領,來到這裡做客。紳士家一面舉行湯餅宴,一面接親家母過門。頭一天是女客,廢物不甘寂寞也接過來了。廢物在客廳里一角,躺在那由公館抬來的轎椅中,一面聽太太們打牌嚷笑,一面同紳士談天,講到佛學中的果報,以及一切古今事情。按照一個紳士身分,採取了一個廢人的感想,對於人心世道,莫不有所議及。紳士同廢人說一陣,又各處走去,周旋到年青太太中間,這裡看看,那裡玩玩,怪有趣味。

院子中小客人哭了,就嘆氣,大聲喊娘姨,叫取果子糖來款待小客人。因為女主人不大方便,不能出外走動,乾媽收拾得裊裊婷婷,風流俏俊,代行主人的職務,也象紳士一樣忙著一切。紳士卻充滿一種憐愛心情,爭著搶著擔當。

到了晚上,客人散盡,娘姨把各房間打掃收拾清楚,紳士走到太太房中去,忙了一整天,有點疲倦了,就坐到太太床邊,低低的嘆了一聲氣。看到桌上一大堆紅綠禮物,看到鏡台邊乾媽送來的大金鎖同金壽星,想起那婦人飄逸瀟灑風度,非常憐惜似的同太太說,「今天干媽真累了,忙了一天!」

紳士太太不做聲,要紳士輕說點,莫驚吵了後房的小孩。

似乎因為是最幼的孩子,這孩子使母親特別關心,雖然請得有一個奶娘,孩子的床就安置在自己房後小間。紳士也極其愛悅這小小生命的嫩芽。正象是因為這小孩的存在,母親同父親互相也都不大歡喜在小事上尋隙吵鬧,家庭也變成非常和平了。

因為這孩子是西城廢物公館三姨太太的乾兒子,從此以後,三娘有一個最好的理由來到東城紳士公館了。因這貴人的過從,從此以後,紳士也常常有理由同自己太太討論到這乾親家母的為人,不犯忌諱了。

有一天,紳士從別處得到了一個訊息,拿來告給了太太。

「我聽到人說西城廢物公館的大少爺,有人做媒。」

太太略略驚訝,注意的問,「是誰?」

兩人在這件事情上說了一陣,紳士也不去注意到太太的神氣,不知為什麼,因為談到訊息,這紳士記起另外一種荒唐訊息,就咕咕的笑個不止。

太太問,「笑什麼?」

紳士還是笑,並不作答。

太太有點生氣樣子。其時正為小孩子剪裁一個小小綢胸巾,就放下了剪刀,一定要紳士說出。

紳士仍然笑著,過了好一會,才嚅嚅滯滯的說,「太太,我聽到有笑話,說那大少爺和……有點……」紳士太太愕然了,把頭偏向一邊,驚訝而又惶恐的問,「怎麼,你說什麼!?」

「我是聽人說的,好象我們小孩子的……」「怎麼,說什麼?你們男子的口!」

紳士望到太太臉上突然變了顏色,料不到這事情會有這樣嚇人,就忙分辯說,「這是謠言,我知道!」

紳士太太簡直要哭了。

紳士趕忙匆匆促促的分辯說,「是謠言,我是知道的!我只聽說我們的孩子的乾媽三娘,特別同那大少爺談得合式,聽到人這樣說過,我也不相信。」

紳士太太放了一口氣,才明白謠言所說的原是孩子的乾媽,對於自己先前的態度忽然感到悔恨,且非常感到丈夫的可惱了,就罵紳士,以為真是一個墮落的老無恥,那麼大一把年紀的人了,又不是年輕小孩子,不拘到什麼地方,聽到一點毫無根據的讕言,就拿來嚼咀。且說,「一個紳士都不講身分,虧得你們念佛經,這些話拿去隨便說,拔舌地獄不知怎麼容得下你們這些人!」

紳士聽到這教訓,一面是心中先就並不缺少對於那乾親家母的一切憧憬,把太太這義正辭嚴的言語,嵌到肥心上去後,就不免感到了一點羞慚。見到太太樣子還很難看,這尊貴的人,照老例,做戲一樣賠了禮,說一點別的空話,搭搭訕訕走到書房繼續做阿難伽葉傳記的研究去了。

紳士太太好好保留到先前一刻的情形,保留到自己的驚,保留到丈夫的謙和,以及那些前後言語給她的動遙這女人,再把另外一些時節一些事情追究了一下,覺得全身忽然軟弱起來,發著抖,再想支持到先前在紳士跟前的生氣倔強,已經是萬萬辦不到了。於是她就哭了,伏在那尚未完成的小孩子的胸巾上面,非常傷心的哭了。

悄悄溜到門邊的紳士,看到太太那情形,還以為這是因為自己失去紳士身分的責難,以及物傷其類底痛苦,才使太太這樣傷心,萬分羞慚的轉到書房去,想了半天主意,才想出一個計策來;不讓太太知道,出了門雇街車到一個親戚家裡去,只說太太為別的事使氣,想一個老太太裝作不知道到他家裡,邀她往公園去散散。把計策辦妥當後,這紳士又才忙忙的迴轉家中,仍然去書房坐下,拿一本陶淵明的詩來讀。

讀了半天,聽到客來了,到上房去了,又聽到太太喊叫拿東西。過了一會又聽到叫預備車子。來客同太太出去以後,紳士走到天井中,看看天氣,天氣非常好。好象很覺得寂寞,就走到上面房裡去。看到一塊還未剪裁成就的綢子,濕得象從水中浸過,紳士良心極其難過,本待乘到這機會,可以到一個相好的婦人處去玩玩,也下了決心,不再出門了。

紳士太太回來時,問用人,老爺什麼時候出去,什麼時候回來。用人回答太太,老爺並不出門,在書房中讀書,一個人吃的晚飯。太太忙到書房去,望著老爺正跪在佛像前念經。站到門邊許久,紳士把經念完了,回頭才看到太太。兩人皆有所內恧,都願好好的講了和,都願意得到對方諒解。紳士太太極其溫柔的走到老爺身邊去。

「怎麼一個人在家中?我以為你到傅家吃酒去了。」

紳士看到太太神氣,是講和的情形,就做著只有紳士才會做出的笑樣子,問到什麼地方去玩了來。明白是到公園了,就又問到公園什麼館子吃的晚飯,人多不多,碰到什麼熟人沒有。兩人於是很虛偽又很誠實的談到公園的一切,白鶴,鹿,花壇下圍棋的林老頭兒,四如軒的水餃子,說了半天,太太還不走去。

「累了,早睡一點吧。」

「你呢?」

「我念了五遍經,近來念經真有了點奇蹟,念完了神清氣爽。」

聽著這樣謊話的紳士太太,容忍著,不去加以照例的笑謔,沉默了一陣,一個人走到上房去了。紳士在書房中,正想起傅家一個婢女打破茶碗的故事,一面脫去襪子,娘姨走來了,靜靜的怯怯的說,「老爺,太太請您老人家。」紳士點點頭,娘姨退出去了,紳士不知為什麼緣故,很覺得好笑,在心中攪起了些消失了多年的做新郎的情緒,趿上鞋,略顯得匆促的向上房走去。

第二天,三娘()來看孩子,紳士正想出門,在院子裡迎面遇到了。想起前一天傳說種種,紳士紅著臉,笑著,敷衍著,一溜煙走了。三娘是也來告給紳士太太關於大少爺的婚事訊息的,說了半天,後來接到別處電話,邀約打牌,紳士太太卻回絕了。

兩個人在家中密談了一些時候,小孩子不知為什麼哭了,紳士太太叫把小孩子抱來。小孩子一到母親面前就停止了啼哭,望到這乾媽,小小的伶精的黑眼仁,好象因為要認清楚這女人那麼注意集中到三娘的臉。三娘把孩子抱在手上,哄著喝著,「小東西,你認得我!不許哭!再哭你爹爹會丟了你!世界上男人都心壞,只想騙女人,你長大了,可要孝順你媽媽!」

紳士太太不知為什麼原因,小孩子一不哭泣,又教奶媽快把孩子抱去了。

一九二九年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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