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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兔

許多人說小陳是個「兔子」。

我認識他,從他還沒作票友的時候我就認識他。他很瘦弱,很聰明,很要強,很年輕,眉眼並不怎麼特別的秀氣,不過臉上還白淨。我和他在一家公司里共過半年多的事,公司里並沒有一個人對他有什麼不敬的態度與舉動;反之,大家都拿他當個小兄弟似的看待:他愛紅臉,大家也就分外的對他客氣。他不能,絕對不能,是個「兔子」。

他真聰明。有一次,公司辦紀念會,要有幾項「遊藝」,由全體職員瞎湊,好不好的只為湊個熱鬧。小陳紅著臉說,他可以演戲,雖然沒有學過,可是看見過;假若大家願意,他可以試試。看過戲就可以演戲,沒人相信。可是既為湊熱鬧,大家當然不便十分的認真,教他玩玩吧,唱好唱壞有什麼關係呢。他唱了一出《紅鸞喜》。他的嗓子就和根毛兒似的那麼細,坐在最前面的人們也聽不見一個字,可是他的扮相,台步,作派,身段,沒有一處不好的,就好象是個嗓子已倒而專憑作工見長的老伶,處處細膩老到。他可是並沒學過戲!無論怎麼說吧,那天的「遊藝」數著這齣《紅鸞喜》最「紅」,而且掌聲與好兒都是小陳一個人得的。下了裝以後,他很靦腆的,低著頭說:「還會打花鼓呢,也並沒有學過。」不久,我離開了那個公司。可是,還時常和小陳見面。那出《紅鸞喜》的成功,引起他學戲的興趣。他拜了俞先生為師。俞先生是個老票友,也是我的朋友;五十多歲了,可是嗓子還很嬌嫩,高興的時候還能把鬍子剃去,票出《三堂會審》。俞先生為人正直規矩,一點票友們的惡習也沒有。看著老先生撅著鬍子嘴細聲細氣的唱,小陳紅著臉用毛兒似的小嗓隨著學,我覺得非常有趣,所以有時候我也跟著學幾句。我的嗓子比小陳的好的多,可就是唱不出味兒來,唱著唱著我自己就笑了,老先生笑得更厲害:「算了吧,你聽我徒弟唱吧!」小陳微微一笑,臉向著牆「喊」了幾句,聲音還是不大,可是好聽。「你等著,」老先生得意的對我說,「再有半年,他的嗓子就能出來!真有味!」

俞先生拿小陳真當個徒弟對待,我呢也看他是個小朋友,除了學戲以外,我們也常一塊兒去吃個小館,或逛逛公園。我們兩個年紀較大的到處規規矩矩,小陳呢自然也很正經,連句錯話也不敢說。就連這麼著,俞先生還時常的說:「這不過是個玩藝,可別誤了正事!」

小陳,因為聰明,貪快貪多,恨不能一個星期就學完一齣戲。俞先生可是不忙。他知道小陳聰明,但是不願意教他貪多嚼不爛。俞先生念字的正確,吐音的清楚,是票友里很少見的。他楞可少教小陳學幾個腔兒,而必須把每個字念清楚圓滿了。小陳,和別的年輕人一樣,喜歡花哨。有時候,他從留音機片上學下個新腔,故意的向老先生顯勝。老先生雖然不說什麼,可是心中不大歡喜。經過這麼幾次,老先生可就背地裡對我說了:「我看哪,大概這個徒弟要教不長久。自然嘍,我並不要他什麼,教不教都沒多大關係。我怕的是,他學壞了,戲學壞了倒還是小事,品行,品行……不放心!我是真愛這個小人兒,太聰明!聰明人可容易上當!」

我沒回答出什麼來,因為我以為這一半由於老先生的愛護小陳,一半由於老先生的厭惡新腔。其實呢,我想,左不是玩玩吧咧,何必一定叫真兒分什麼新舊邪正呢。我知道我頂好是不說什麼,省得教老先生生氣。

不久,我就微微的覺到,老先生的話並非過慮。我在街上看見了小陳同著票友兒們一塊走。這種票友和俞先生完全不同:俞先生是個規規矩矩的好人,除了會唱幾句,並沒有什麼與常人不同的地方。這些票友,恰相反,除了作票友之外,他們什麼也不是。他們雖然不是職業的伶人,可也頭上剃著月亮門,穿張打扮,說話行事,全象戲子,即使未必會一整齣戲,可是習氣十足,我把這個告訴給俞先生了,俞先生半天沒說出話來。

過了兩天,我又去看俞先生,小陳也在那裡呢。一看師徒的神氣,我就知道他們犯了擰兒。我剛坐下,俞先生指著小陳的鞋,對我說:「你看看,這是男人該穿的鞋嗎?葡萄灰的,軟梆軟底!他要是登台彩排,穿上花鞋,逢場作戲,我決不說什麼。平日也穿著這樣的鞋,滿街去走,成什麼樣兒呢?」

我很不易開口。想了會兒,我笑著說,「在蘇州和上海的鞋店裡,時常看到顏色很鮮明,樣式很輕巧的男鞋;不比咱們這兒老是一色兒黑,又大又笨。」原想這麼一說,老先生若是把氣收一收,而小陳也不再穿那雙鞋,事兒豈不就輕輕的揭過去了麼。

可是,俞先生一個心眼,還往下釘:「事情還不這麼簡單,這雙鞋是人家送給他的。你知道,我玩票二十多年了,票友兒們的那些花樣都瞞不了我。今天他送雙鞋,明天你送條手絹,自要伸手一接,他們便吐著舌頭笑,把天好的人也說成一個小錢不值。你既是愛唱著玩,有我教給你還不夠,何必跟那些狐朋狗友打聯聯呢?!何必弄得好說不好聽的呢?!」

小陳的臉白起來,我看出他是動了氣。可是我還沒想到他會這麼暴烈,楞了會兒,他說出很不好聽的來了:「你的玩藝都太老了。我有工夫還去學點新的呢!」說完,他的臉忽然紅了;仿佛是為省得把那點靦腆勁兒恢復過來,低著頭,抓起來帽子,走出去,並沒向俞老師彎彎腰。

看著他的後影,俞先生的嘴唇顫著,「嘔」了兩聲。「年輕火氣盛,不必——」我安慰著俞先生。

「哼,他得毀在他們手裡!他們會告訴他,我的玩藝老了,他們會給他介紹先生,他們會躥弄他『下海』,他們會死吃他一口,他們會把他鼓逗死。可惜!可惜!」

俞先生氣得不舒服了好幾天。

小陳用不著再到俞先生那裡去,他已有了許多朋友。他開始在春芳閣茶樓清唱,春芳閣每天下午有「過排」,他可是在星期日才能去露一出。因為俞先生,我也認識幾位票友,所以星期日下午若有工夫,我也到那裡去泡壺茶,聽三兩齣戲;前後都有熟人,我可以隨便的串——好觀察小陳的行動。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有人說他是「兔子」。我不能相信。不錯,他的臉白淨,他唱「小嗓」;可是我也知道他聰明,有職業,靦腆;不論他怎麼變,決不會變成個「那個」。我有這個信心,所以我一邊去觀察他的行動,也一邊很留神去看那些說他是「那個」的那些人們。

小陳的服裝確是越來越匪氣了,臉上似乎也擦著點粉。可是他的神氣還是在靦腆之中帶著一股正氣。一看那些給他造謠的,和捧他的,我就明白過來:他打扮,他擦粉,正和他穿那雙葡萄灰色的鞋一樣,都並不出於他的本心,而是上了他們的套兒。俞先生的話說得不錯,他要毀在他們手裡。

最惹我注意的,是個黑臉大漢。頭上剃著月亮門,眼皮里外都是黑的,他永遠穿著極長極瘦綢子衣服,領子總有半尺來高。

據說,他會唱花臉,可是我沒聽他唱過一句。他的嘴裡並不象一般的票友那樣老哼唧著戲詞兒,而是念著鑼鼓點兒,嘴裡念著,手腳隨著輕輕的抬落;不用說,他的工夫已超過研究耍腔念字,而到了能背整出的傢伙點的程度,大概他已會打「單皮」。

這個黑漢老跟著小陳,就好象老鴇子跟著妓女那麼寸步不離。小陳的「戲碼」,我在後台看見,永遠是由他給排。排在第幾齣,和唱哪一出,他都有主張與說法。他知道小陳的嗓子今天不得力,所以得唱出歇工兒戲;他知道小陳剛排熟了《得意緣》,所以必定得過一過。要是湊不上角兒的話,他可以臨時去約。趕到小陳該露了,他得拉著小陳的手,告訴他在哪兒叫好,在哪兒偷油,要是半路嗓子不得力便應在哪個關節「碼前」或「叫散」了。在必要的時候,他還遞給小陳一粒華達丸。拿他和體育教員比一比,我管保說,在球隊下場比賽的時候那種種囑告與指導,實在遠不及黑漢的熱心與周到。

等到小陳唱完,他永遠不批評,而一個勁兒誇獎。在誇獎的言詞中,他順手兒把當時最有名的旦角加以極厲害的攻擊:誰誰的嗓子象個「黑頭」,而腆著臉硬唱青衣!誰誰的下巴有一尺多長,脊背象黃牛那麼寬,而還要唱花旦!這種攻擊既顯出他的內行,有眼力,同時教小陳曉得自己不但可以和那些名伶相比,而且實在自己有超過他們的地方了。因此,他有時候,我看出來,似乎很難為情,設法不教黑漢拉著他的手把他送到台上去,可是他也不敢得罪他;他似乎看出一些希望來,將來他也能變成個名伶;這點希望的實現都得仗著黑漢。黑漢設若不教他和誰說話,他就不敢違抗,黑漢要是教他擦粉,他就不敢不擦。

我看,有這麼個黑漢老在小陳身旁,大概就沒法避免「兔子」這個稱呼吧?

小陳一定知道這個。同時,他也知道能變成個職業的伶人是多麼好的希望。自己聰明,「說」一遍就會;再搭上嗓子可以對付,扮相身段非常的好!資格都有了,只要自己肯,便能伸手拿幾千的包銀,幹什麼不往這條路上走呢!什麼再比這個更現成更有出息呢?

要走這條路,黑漢是個寶貝。在黑漢的口中,不但極到家的講究戲,他也談怎樣為朋友家辦堂會戲,怎樣約角,怎樣派份兒,怎樣賃衣箱。職業的,玩票的,「使黑杵的」,全得聽他的調動。他可以把誰捧起來,也可以把誰摔下去;他不但懂戲,他也懂「事」。小陳沒法不聽他的話,沒法不和他親近。假若小陳願意的話,他可以不許黑漢拉他的手,可是也就不要再到票房去了。不要說他還有那個希望,就是純粹為玩玩也不能得罪黑漢,黑漢一句話便能教小陳沒地方去過戲癮,先不用說別的了。

有黑漢在小陳身後,票房的人們都不敢說什麼,他們對小陳都敬而遠之。給小陳打鼓的決不敢加個「花鍵子」;給小陳拉胡琴的決不敢耍壞,暗暗長一點弦兒;給小陳配戲的決不敢弄句新「搭口」把他繞住,也不敢放膽的賣力氣叫好而把小陳壓下去。他們的眼睛看著黑漢而故意向小陳賣好,象眾星捧月似的。他們絕不會佩服小陳——票友是不會佩服人的——可是無疑的都怕黑漢。

假如這些人不敢出聲,台底下的人可會替他們說話;黑漢還不敢幹涉聽戲的人說什麼。

聽戲的人可以分作兩類:一類是到星期六或星期日偶爾來泡壺茶解解悶,花錢不多而頗可以過過戲癮。這一類人無所謂,高興呢喊聲好,不高興呢就一聲不出或走出去。另一類人是冬夏常青,老長在春芳閣的。他們都多知多懂。有的玩過票而因某種原因不能再登台,所以天天上茶樓來聽別人唱,專為給別人叫「倒好」,以表示自己是老行家。有的是會三句五句的,還沒資格登台,所以天天來燻一燻,服裝打扮已完全和戲子一樣了,就是一時還不能登台表演,而十分相信假若一旦登台必會開門紅的。有的是票友們的親戚或朋友,天天來給捧場,不十分懂得戲,可是很會喊好鼓掌。有的是專為來喝茶,不過日久天長便和這些人打成一氣,而也自居為行家。這類人見小陳出來就嘀咕,說他是「兔子」。

只要小陳一出來,這群人就嘀咕。他們不能挨著家兒去告訴那些生茶座兒:他是「兔子」。可是他們的嘀咕已夠使大家明白過來的了。大家越因好奇而想向他們打聽一下,他們便越嘀咕得緊切,把大家的耳朵都吸過來一些;然後,他們忽然停止住嘀咕,而相視微笑,大家的耳朵只好慢慢的收回去,他們非常的得意。假若黑漢能支配台上,這群人能左右台下,兩道相逆的水溜,好象是,衝激那個瘦弱的小陳。這群人里有很年輕的,也有五六十歲的。雖然年紀不同,可一律擦用雪花膏與香粉,壽數越高的越把粉擦得厚。他們之中有貧也有富,不拘貧富,服裝可都很講究,窮的也有個窮講究——即使棉袍的面子是布的。也會設法安半截綢子裡兒;即使連里子也得用布,還能在顏色上著想,襯上什麼雪青的或深紫的。他們一律都卷著袖口,為是好顯顯小褂的潔白。

大概是因為忌妒吧,他們才說小陳是「兔子」;其實據我看呢,這群人們倒更象「那個」呢。

小陳一露面,他們的臉上就立刻擺出一種神情,能伸展成笑容,也能縮sa成怒意;一伸,就仿佛賞給了他一點世上罕有的恩寵;一縮,就好象他們觸犯帝王的聖怒。小陳,為博得彩聲,得向他們遞個求憐邀寵的眼色。連這麼著,他們還不輕易給他喊個好兒。

趕到他們要捧的人上了台,他們的神情就極嚴肅了,都伸著脖兒聽;大家喊好的時候,他們不喊;他們卻在那大家不注意的地方,讚嘆著,仿佛是忘形的,不能不發洩的,喝一聲彩,使大家驚異,而且沒法不佩服他們是真懂行。據說,若是請他們吃一頓飯,他們便可以玩這一招。顯然的,小陳要打算減除了那種嘀咕,也得請他們吃飯。

我心裡替小陳說,何必呢!可是他自有他的打算。五有一天,在報紙上,我看到小陳彩排的訊息。我決定去看一看。

當然黑漢得給他預備下許多捧場的。我心裡可有準兒,不能因為他得的好兒多或少去決定他的本事,我要憑著我自己的良心去判斷他的優劣。

他還是以作工討好,的確是好。至於唱工,憑良心說,連一個好兒也不值。在小屋裡唱,不錯,他確是有味兒;一登台,他的嗓子未免太窄了,只有前兩排湊合著能聽見,稍微靠後一點的,便只見他張嘴而聽不見聲兒了。

想指著唱戲掙錢,談何容易呢!我曉得這個,可是不便去勸告他。黑漢會給他預備好捧場的,教他時時得到滿堂的彩,教他沒法不相信自己的技藝高明。我的話有什麼用呢?

事後,報紙上的批評是一致的,都說他可以比作昔年的田桂鳳。我知道這些批評是由哪兒來的,黑漢哪能忘下這一招呢。

從這以後,義務戲和堂會就老有小陳的戲碼了。我沒有工夫去聽,可是心中替他擔憂。我曉得走票是花錢買臉的事,為玩票而傾家蕩產的並不算新奇;而小陳是個窮小子啊。打算露臉,他得有自己的行頭,得找好配角,得有跟包的,得擺出闊架子來,就憑他,公司里的一個小職員?難!

不錯,黑漢會幫助他;可是,一旦黑漢要翻臉和他算清帳怎麼辦呢?俞先生的話,我現在明白過來,的確是經驗之談,一點也非過慮。

不久,我聽說他被公司辭了出來,原因是他私造了收據,使了一些錢。雖說我倆並非知己的朋友,我可深知他絕不是個小滑頭。要不是被逼急了,我相信他是不會幹出這樣丟臉的事的。我原諒他,所以深恨黑漢和架弄著小陳的那一群人。

我決定去找他,看看我能不能幫助他一把兒;幾乎不為是幫助他,而是藉此去反抗黑漢,要從黑漢手中把個聰明的青年救出來。

小陳的屋裡有三四個人,都看著他作「活」呢。因為要省點錢,凡是自己能動手的,他便自己作。現在,他正作著一件背心,戲台上丫環所穿的那種。大家吸著煙,閒談著,他一聲不出的,正往背心上粘玻璃珠子——用膠水畫好一大枝梅花,而後把各色的玻璃珠粘上去,省工,省錢,而穿起來很明艷。

我進去,他只抬起頭來向我笑了笑,然後低下頭去繼續工作,仿佛是把我打入了那三四個人裡邊去。我既不認識他們,又不想跟他們講話,只好呆呆的坐在那裡。

那些人都年紀在四十以上,有的已留下鬍子。聽他們所說的,看他們的神氣,我斷定他們都是一種票友。看他們的衣服,他們大概都是衙門裡的小官兒,在家裡和社會上也許是很熱心擁護舊禮教,而主張男女授受不親的。可是,他們來看小陳作活。他們都不野調無腔,談吐也頗文雅,只是他們的眼老溜著小陳,帶出一點於心不安而又無法克服的邪味的笑意。

他們談話兒,小陳並不大愛插嘴,可是趕到他們一提起某某伶人,或批評某某伶人的唱法,他便放下手中的活,皺起點眉來,極注意的聽著,而後神氣活似黑漢,斬釘截鐵的發表他的意見,話不多,可是十分的堅決,指出伶人們的缺點。他並不為自己吹騰,但是這種帶著堅固的自信的批判,已經足以顯出他自己的優越了。他已深信自己是獨一無二的旦角,除了他簡直沒有人懂戲。

好容易把他們耗走,我開始說我所要說的話,為省去繞彎,我開門見山的問了他一句:「你怎樣維持生活呢?」

他的臉忽然的紅了,大概是想起被公司辭退出來的那點恥辱。看他回不出話來,我爽性就釘到家吧:「你是不是已有許多的債?」

他勉強的笑了一下,可是神氣很堅決:「沒法不欠債。不過,那不算一回事,我會去掙。假如我現在有三千塊錢,作一批行頭,我馬上可以到上海去唱兩個星期,而後,」他的眼睛亮起來,「漢口,青島,濟南,天津,繞一個圈兒;回到這兒來,我就是——」他挑起大指頭。

「那麼容易麼?」我非常不客氣的問。

他看了我一眼,冷笑了一下,不屑於回答我。

「是你真相信你的本事,還是被債逼得沒法不走這條路呢?比如說,你現在已久下某人一兩千塊錢,去作個小事兒決不能還上,所以你想一下子去摟幾千來,而那個人也往這麼引領你,是不是?」

想了一會兒,猶豫了一下,咽了一口氣,沒回答出什麼來。我知道我的話是釘到他的心窩裡。

「假若真象我剛才說的。」我往下說,「你該當想一想,現在你欠他的,那麼你要是『下海』,就還得向他借。他呢,就可以管轄你一輩子,不論你掙多少錢,也永遠還不清他的債,你的命就交給他了。捧起你來的人,也就是會要你命的人。你要是認為我不是嚇噱你,想法子還他的錢,我幫助你,找個事作,我幫助你,從此不再玩這一套。你想想看。」

「為藝術是值得犧牲的!」他沒看我,說出這麼一句。這回該我冷笑了。「是的,因為你在中學畢業,所以會說這麼一句話,一句話,什麼意思也沒有。」

他的臉又紅了。不願再跟我說什麼,因為越說他便越得氣餒;他的歲數不許他承認自己的錯誤。他向外邊喊了一聲:「二妹!你坐上一壺水!」

我這才曉得他還有個妹妹,我的心中可也就更不好過了;沒再說什麼,我走了出去。

「全球馳名,第一青衫花旦陳……表演獨有歷史佳劇……」在報紙上,街頭上,都用極大的字登布出來。我知道小陳是「下了海」。

在「打炮」的兩天前,他在東海飯店招待新聞界和一些別的朋友。不知為什麼,他也給了我張請帖。真不願吃他這頓飯,可是我又要看看他,把請帖拿起又放下好幾回,最後我決定去看一眼。

席上一共有七八十人,有戲界的重要人物,有新聞記者,有捧角專家,有地面上的流氓。我沒大去注意這些人們,我仿佛是專為看小陳而來的。

他變了樣。衣服穿得頂講究,講究得使人看著難過,象新娘子打扮得那麼不自然,那麼過火。不過,這還不算出奇;最使人驚異的是右手的無名指上戴著個鑽石戒指,假若是真的,須值兩三千塊錢。誰送給他的呢?憑什麼送給他呢?他的臉上分明的是擦了一點胭脂,還是那麼削瘦,可是顯出點紅潤來。有這點假的血色在臉上,他的言語動作仿佛都是在作戲呢;他輕輕的扭轉脖子,好象唯恐損傷了那條高領子!他偏著臉向人說話,每說一句話先皺一下眉,而後嘴角用力的往上兜,故意的把腮上弄成兩個小坑兒。我看著他,我的脊背上一陣陣的起雞皮疙疸。

可是,我到底是原諒了他,因為黑漢在那裡呢。黑漢是大都督,總管著一切:他拍大家的肩膀,向大家嘀咕,向小陳遞眼色,勸大家喝酒,隨著大家笑,出來進去,進去出來,用塊極大的綢子手絹擦著黑亮的腦門,手絹上抖出一股香水味。

據說,人熊見到人便過去拉住手狂笑。我沒看見過,可是我想像著那個樣子必定就象這個黑漢。

黑漢把我的眼睛引到一位五十來歲的矮胖子身上去。矮胖子坐首席,黑漢對他說的話最多,雖然矮胖子並不大愛回答,可是黑漢依然很恭敬。對了,我心中一亮,我找到那個鑽石戒指的來路!

再細看,我似乎認識那個胖臉。啊,想起來了,在報紙和雜誌上見過:楚總長!楚總長是熱心提倡「藝術」的。

不錯,一定是他,因為他只喝了一杯酒,和一點湯,便離席了。黑漢和小陳都極恭敬的送出去。再回到席上,黑漢開始向大家說玩笑話了,仿佛是表示:貴人已走,大家可以隨便吧。

吃了一道菜,我也溜出去了。

楚總長出錢,黑漢辦事。小陳住著總長的別墅,有了自己的衣箱,鑽石戒指,汽車。他只是摸不著錢,一切都由黑漢經手。

只要有小陳的戲,楚總長便有個包廂,有時候帶著小陳的妹妹一同來:看完戲,便一同回到別墅,住下。小陳的妹妹長得可是真美。

楚總長得到個美人,黑漢落下了不少的錢,小陳得去唱戲,而且被人叫做「兔子」。

大局是這麼定好了,無論是誰也無法把小陳從火坑裡拉出來了。他得死在他們手裡,俞先生一點也沒說錯。九事忙,我一年多沒聽過一次戲。小陳的戲碼還常在報紙上看到,他得意與否可無從知道。

有一次,我到天津辦一點事,晚上獨自在旅館裡非常的無聊,便找來小報看看戲園的廣告。新到的一個什麼「香」,當晚有戲。我連這個什麼「香」是男是女也不曉得,反正是為解悶吧,就決定去看看。對於新起來的角色,我永遠不希望他得怎樣的好,以免看完了失望,弄一肚子蹩扭。

這個什麼「香」果然不怎麼高明,排場很闊氣,可是唱作都不夠味兒,唱到後半截兒,簡直有點支持不下去的樣子。

唱戲是多麼不容易的事呢,我不由的想起小陳來。正在這個時候,我看見了黑漢。他輕快的由台門閃出來,斜著身和打鼓的說了兩句話,又輕快的閃了進去。

哈!又是這小子!我心裡說。哼,我同時想到了,大概他已把小陳吸乾了,又來耍這個什麼「香」了!該死的東西!由天津回來,我遇見了俞先生,談著談著便談到了小陳,俞先生的耳朵比我的靈通,剛一提起小陳,他便嘆了口氣:「完嘍!妹妹被那個什麼總長給扔下不管了,姑娘不姑娘,太太不太太的在家裡悶著。他呢,給那個黑小子掙夠了錢,黑小子撒手不再管他了,連行頭還讓黑小子拿去多一半。誰不知道唱戲能掙錢呢,可是事兒並不那麼簡單容易。玩票,能被人吃光了;使黑杵,混不上粥喝;下海,誰的氣也得受著,能吃飽就算不離。我全曉得,早就勸過他,可是……」俞先生似乎還有好些個話,但是只搖了搖頭。

又過了差不多半年,我到濟南有點事。小陳正在那裡唱呢,他掛頭牌,二牌三牌是鬚生和武生,角色不算很硬,可也還看得過去。這裡,連由北平天橋大棚里約來的角兒還要成千論百的拿包銀,那麼小陳——即使我們承認他一切的弱點——總比由天橋來的強著許多了。我決定去看他的戲,仿佛也多少含著點捧捧場的意思,誰教我是他的朋友呢。那晚上他貼的是獨有的「本兒戲」,九點鐘就上場,文武帶打,還贈送戲詞。我恰好有點事,到九點一刻才起身到戲園去,一路上我還怕太晚了點,買不到票。到九點半我到了戲園,里里外外全清鍋子冷灶,由老遠就聽到鑼鼓響,可就是看不見什麼人。由賣票人的神氣我就看出來,不上座兒;因為他非常的和氣,一伸手就給了我張四排十一號——頂好的座位。

四排以後,我進去一看,全空著呢。兩廊稀稜稜的有些人,樓上左右的包廂全空著。一眼望過去,台上被水月電照得青虛虛的,四個打旗的失了魂似的立在左右,中間坐著個穿紅袍的小生,都象紙糊的。台下處處是空椅子,只在前面有一堆兒人,都象心中有點委屈似的。世上最難看的是半空的戲園子——既不象戲園,又不象任何事情,仿佛是一種夢景似的。

我坐下不大會兒,鑼鼓換了響聲,椅墊桌裙全換了南繡的,繡著小陳的名子。一陣鑼鼓敲過,換了小鑼,小陳扭了出來。沒有一聲碰頭好——人少,誰也不好意思喊。我真要落淚!

他瘦得已不成樣子。因為瘦,所以顯著身量高,就象一條打扮好的刀魚似的。

並不因為人少而敷衍,反之,他的瘦臉上帶出一些高傲,堅決的神氣;唱,念,作派,處處用力;越沒有人叫好,他越努力;就好象那宣傳宗教的那麼熱烈,那麼不怕困苦。每唱完一段,回過頭去喝水的工夫,我看見他嗽得很厲害,嗽一陣,揉一揉胸口,才轉過臉來。他的嗓音還是那麼窄小,可是作工已臻化境,每一抬手邁步都有尺寸,都恰到好處;耍一個身段,他便向台下打一眼,仿佛是對觀眾說:這還不值個好兒嗎?沒人叫好,始終沒人喊一聲好!

我忽然象發了狂,用盡了力量給他喝了幾聲彩。他看見了我,向我微微一點頭。我一直坐到了台上吹了嗚嘟嘟,雖然並沒聽清楚戲中情節到底是怎回事;我心中很亂。散了戲,我跑到後台去,他還上著裝便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幾乎是一把骨頭。

「等我卸了裝,」他笑了一下,「咱們談一談!」

我等了好大半天,因為他真象個姑娘,事事都作得很慢很仔細,頭上的每一朵花,每一串小珠子,都極小心的往下摘,看著跟包的給收好。

我跟他到了三義棧,已是夜裡一點半鐘。

一進屋,他連我也不顧得招待了,躺在床上,手哆嗦著,點上了煙燈。吸了兩大口,他緩了緩氣:「沒這個,我簡直活不了啦!」

我點了點頭。我想不起說什麼。設若我要說話,我就要說對他有些用處的,可是就憑我這個平凡的人,怎能救得了他呢?只好聽著他說吧,我仿佛成了個傻子。

又吸了一大口煙,他輕輕的掰了個橘子,放在口中一瓣。「你幾兒個來的?」

我簡單的告訴了他關於我自己的事,說完,我問他:「怎樣?」

他笑了笑:「這裡的人不懂戲!」

「賠錢?」

「當然!」他不象以前那樣愛紅臉了,話說得非常的自然,而且絕沒有一點後悔的意思。「再唱兩天吧,要還是不行,簡直得把戲箱留在這兒!」

「那不就糟了?」

「誰說不是!」他嗽咳了一陣,揉了揉胸口。「玩藝好也沒用,人家不聽,咱有什麼法兒呢?」

我要說:你的嗓子太窄,你看事太容易!可是我沒說。說了又有什麼用呢?他的嗓子無從改好,他的生活已入了轍,他已吸慣了煙,他已有了很重的肺病;我幹嗎既幫不了他,還惹他難受呢?

「在北平大概好一點?」我為是給他一點安慰。「也不十分好,班子多,地方錢緊,也不容易,哪裡也不容易!」他揉著一點橘子皮,心中不耐煩,可是要勉強著鎮定。

「可是,反正我對得起老郎神,玩藝地道,別的……」是的,玩藝地道;不用說,他還是自居為第一的花旦。失敗,困苦,壓迫,無法擺脫,給他造成了一點自信,他只仗著這點自信活著呢。有這點自信欺騙著他自己,他什麼也不怕,什麼也可以一笑置之;妹()妹被人家糟踐了,金錢被人家騙去,自己只剩下一把骨頭與很深的菸癮;對誰也無益,對自己只招來毀滅;可是他自信玩藝兒地道。「好吧,咱們北平見吧!」我告辭走出來。

「你不等聽聽我的全本《鳳儀亭》啦?後天就露!」他立在屋門口對我說。

我沒說出什麼來。

回到北平不久,我在小報上看到小陳死去的訊息。他至多也不過才二十四五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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