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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熬至滴水成珠

有一種春,是無法守候的。這就是人生的春。人生的春往往與年齡沒有關係,卻只是一種甦醒。這樣的甦醒,如偏僻鄉村籬笆上的野玫瑰,花朵開得爛漫,意象上卻單單只有光明,簡單,敦厚與寧靜。

不要以為意象上的光明,簡單,敦厚與寧靜容易得到。更不要以為有了偏僻鄉村,目的就八九不離十了。不是的。這種意象不是淺顯的看圖說話。能夠形成這種意象的,要木籬笆,要野玫瑰,要好陽光,要一道碎石小路,從籬笆下面蜿蜒伸出,遠遠地,遠遠地深入到了起伏的山坡,要山坡上有茂密的針葉林,要林子裡淡淡地散發著松香。

說的是人呢,說的是人生的春呢,因此這樣的比喻也就是說:人生的春,天衣無縫,渾然大氣,是先天的天地精華與後天的著意磨礪融會貫通了。

用一種更加日常的話來說,人生的春便是一種懂事。

有一句成語,叫做「少不更事」,可見懂事需要經歷,經歷需要時間,用漫長的時間去經歷,這就是熬了。這個「熬」的意思相當於中草藥製作湯藥的那個「熬」:煎熬。於是,可以說,意象是煎熬出來的,甦醒是煎熬出來的,人生的春是煎熬出來的。

玄妙的是,需要多少的煎熬呢?又需要多久的煎熬呢?所謂的漫長,那應該是多長呢?法海和尚,老得白鬍子一大把,也還是無法徹底圓通,喜歡糾纏白娘子和許仙的家庭婚姻之事。六祖慧能,3歲喪父,自小賣柴養母,連文字都不認識,偶然得聞佛語,心即開悟,於剎那間便明心見性,立刻出家,然後修成正果。像我這樣,寫作半輩子,也算受了不短的煎熬,且不談自己的寫作,單說藝術鑑賞方面,在十餘年前,我就覺得自己也算是知春了。不少著名作家的作品,看上去或巍峨,或工整,或靈動,或俊秀,詮釋一個什麼道理,都披掛在作品的形式上,十分易於讓評論家一眼就看出好了。這些藝術家和評論家都在玩可愛,裝童稚氣,於大庭廣眾之下,一個人假裝很複雜地把玩具藏起來,而另一個人假裝很深刻地找到了它。這種把戲非常容易迷惑具有發言能力,並且樂於表現發言能力的泛知識階層,大家一熱鬧一追捧,一夥子人都可以輕而易舉獲得名利。於此,我會馬上露出不屑甚至公開厭惡。我要求文如其人,要求格物致知,要求道德文章真而不偽,要求藝術家首先具備天賜的直接感受人類情感的強大能力,又在後天能夠使用這種能力遨遊歷史現實與人類心靈,然後剝繭抽絲,去繁就簡,將他獲得的核心理念完全融化在作品的血肉之中。也就是十餘年前,我的態度是堅決的激烈的,我會忍不住要與人爭論,乃至一言不和便會拂袖而去。我堅信自己看得懂作品也看得出人品。我堅信自己是正確的。

大約是在五年前左右吧,我的堅信開始動搖。我開始強烈地懷疑自己。後來我想明白了,便知道自己最多也就只有一部分的知春。我可以肯定自己的,只有兩點,一是有了一些閱讀經驗,二是有了自己階段性的藝術標準。別的,就不能被肯定了。我道行再深也就是一個法海和尚,遠遠不是六祖慧能。

還是要說人。還是人比什麼都重要。

還是要把知春放在人的範疇檢驗,哪怕僅僅是鑑賞藝術作品。正如燒秋一般,若是一把大火燒盡所有季節帶來的蕪雜繁複,深秋的田野袒露出來的,就是單純的田野。就這一個道理,一個極其簡單明確的道理,足可啟我愚蒙,教我知春。這就是:我可以擁有自己的鑑賞經驗與藝術標準,但是我卻不可以拿自己的經驗與標準當作正確本身,當作正派本身,當作美德乃至真理本身。

事實上,偏偏我們太容易把自己當作正確本身,當作正派本身,當作美德乃至真理本身。我們一不小心就會疾惡如仇,因為那是我們從小就被教育被灌輸到血液中的美德標準,我們會非常自然地去苛責、要求和打擊別的藝術家。尤其在現實生活中,覺得看在眼裡的分明是庸俗的,虛偽的,拉幫結派的,學閥作風的,沽名釣譽的,並且還會遇上他人對於自己個人和自己作品的惡意挑釁、謾罵和故意顛倒是非。在這些情況之下,要自己否定自己的真理立場,沒有敵意,沒有激烈的情緒,不反抗,不鄙視,不出言不遜,實在是很困難。

原來我要說的,還就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的渴望知春。

那一天,上午我在閱讀以賽亞·柏林的書,下午我在菜地里乾農活。當家家戶戶炊煙升起的時候,我倚靠在籬笆上休息,目光散漫地隨著炊煙望到了灰藍色的天空。武漢深秋與初冬的晴空是這樣的好,顏色是很貴族氣的灰藍,溫潤又傲慢,空間卻有著童話一般的神秘高遠和無盡遼闊,萬里無雲又似一個能幹俏女人晾曬出來的潔白床單,有說不出的洗鍊與明亮。好東西往往就是有氣魄,就是要這樣地打動人心。我心一動,便有了心得:世界上最重要的還是人!我得先於一切地承認:人的觀念、喜好、志趣與理想都是沒有通約性的!

比如我不看電視,可我不能否定電視,因我的父母就看。我受不了商家大放流行歌曲,可許多顧客就是被這「熱鬧」吸引過來的。我厭惡打痲將,我的親朋好友大多喜歡痲將。這就是說,觀念的不同並非惡,價值的不同也並非惡,個人本性的不同更不是惡。因此,我何以動輒「疾惡如仇」呢?

別的藝術家追求什麼理想或者什麼名利,其作品使用什麼形式,在我這裡,可以不喜歡,可以進行學術評品,也可以置之不理掉頭走開。但是,我應該懷有善意的尊重。不是說一定要尊重我不喜歡的作品與做派,而是尊重人,尊重人的選擇的權力,尊重人類的通約性。我以為,這才是知春的了。那一種光明,簡單,敦厚與寧靜的境界,在現實生活里,大約就是要修養出一種善意的豁達與寬容來吧。

修養善意的豁達與寬容,這麼簡單的一句話,以我愚鈍的資質,悟也用了十餘年,想要修養成為人生的態度,還不知道需要經歷多少年煎熬了。還敢比法海呢,充其量也就是一個善男子善女人罷了。

原來,人生的春是這樣的難得啊。

我們還是說人。還是人比什麼都重要。

前天傍晚,天空靜穆,晚霞明麗,西天已然躍出一顆耀眼的寒星,我喜歡在這樣的時刻外出散步,便迎著那顆星星走去,悠然淡然。半路遇上了一位男鄰居,推著一輛嬰兒車,也是悠然淡然,嘴角帶了平素沒有的生動笑意。這笑意引得我停留下來,俯身去看嬰兒車裡面的嬰兒,原來是這鄰居得了第一個孫子。我一看,人就傻了。一個嬰兒,在天地之間,端然大方地熟睡著,皮膚如此潔淨細嫩,嘴唇如此新鮮紅潤,眉眼與鼻子,生得如此橫平豎直。我的天!剛滿月的嬰兒居然是這樣的面目俊美和慈祥啊!而且居然是這樣的嬌小啊!嬌小得我簡直不敢碰他,伸出去的手指不知不覺又收了回來,生怕碰壞了這樣嬌小的俊美和這樣嬌小的慈祥。我自己也是生育過女兒的,我自己也是從嬰兒成長起來的,怎麼以前我一點都沒有意識到嬰兒嬌小成這個樣子呢?而且完美到這種程度呢?我也不知道怎麼才好,簡直一塌糊塗,散步到天黑也忘記回家。一路走來走去,都是認真地回憶與辨識我女兒的嬰兒時代,用剛才那嬰兒的嬌小,去證明世上所有嬰兒的嬌小,包括我自己的。原來我竟然識不得生命之小呢!

鄰居有一人,在二樓陽台吹笛。想必是一個專業笛手,吹了多少年的,只是一個婉轉,就把人的千般柔腸萬般情感都勾引出來。這個時候,我立在湖邊了,湖水湯湯,煙波浩渺,天幕上的那顆星星一直與我對望。這生生不息的人世啊!就是從這般的嬌小開始的嗎?這嬌小的俊美的慈祥的生命啊!愛得叫我連一個「愛」都說不出來了。

最近,我在後院的菜地里撒了一把蘿蔔籽。幾天以後的一個清晨,我忽然發現,出蘿蔔苗了!可以重達公斤的蘿蔔,它的苗卻幼小得不可思議:細長的莖纖細如髮絲,孱弱地彎曲著竭力頂住兩片綠色的葉,而這葉,亦小得僅僅是因為有黑色泥土才得以被襯托出來。我連忙返回書房,取來老花鏡,戴上,蹲在田頭,認真端詳蘿蔔苗。我用手指碾碎了一疙瘩又一疙瘩的泥土,輕輕培在蘿蔔苗的根部。與這樣孱弱的植物的小生命共處,使你感到人類的強大,感到你有滿腔的憐惜。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我就開始惦記它們,我得適時地為它們澆水,鬆土,施肥,間苗,除蟲,讓它們順利成長。我當然知道,農事一旦做起來,就跟撫養孩子一樣,有著沒完沒了的瑣事,還有口朝黃土背朝天的體力活。但是我會做下去的,一個人,即便是面對孱弱的蘿蔔苗,一旦由衷地發生了鄭重的情感,那也該是一種擲地有聲的承諾。

其實我做過農活。我17歲的時候是知青,曾經在田野上勞作。現在於後院種菜,依靠的就是知青時代獲得的經驗。然而,到了現在,我才以前所未有的真實發現了蘿蔔苗的纖弱,並對它們產生了撫育者的責任感。而當年,17歲的我,下放幾個月之後,就靠一篇文字優美的作文,被貧下中農選拔到大隊國小當教師去了。儘管我在所有的假期里,都積極投入到生產隊的農活之中,我還是從來沒有把蘿蔔苗或者白菜苗看在眼裡。我的眼睛一直望著遠方,心裡頭只裝了三個宏大理想:第一,要解放全人類。第二,要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第三,將來要當作家。因此,當生產隊長一頭衝進我們的教室,說:「老師,要下雨了,趕快把學生帶去搶摘棉花!」的時候,我立刻放下教鞭——一根柳樹條,挽起褲腿,率領學生立刻出發。當夜,不管有多累,我一定還要挑燈夜戰,那就是必須寫下至少一篇關於人定勝天的戰鬥詩篇。

少年意氣,眼睛看見的都是大,成年以後才逐漸發現小。當過農民三十年之後,我才在自家後院裡回歸田野。在48歲這年,我第一次認認真真地看清楚了蘿蔔苗。才知道心疼它們。才意識它們都是生命。也才意識到我自己也曾經是這樣纖弱細小的生命。我恨不能回過頭去,做一次自己的母親,一個母親意識清醒的母親,好好端詳自己,好好心疼自己。

這是三十年的時間。在三十年的時間裡,做好做歹吃苦耐勞也不少,生兒育女也曾經歷,卻好比沒有看到目的地的火車,只管呼隆隆地一徑朝前開去。某一日的黃昏,有瑰麗晚霞,去散步,眼界忽然被打開,才正經認識了嬰兒和蘿蔔苗。一瞬間,眼裡有了,心裡也有了。人世間,不管動物植物,小生命總是大事情。

我喜歡赫爾岑的《往事與隨想》,隨著反覆的閱讀,開始堅信他的闡釋:「生活的最終目標是生活本身」。近些年來,對於自己喜愛的思想家的閱讀和思考,感覺有一盞燈,漸漸明亮在我生命的小路上。佛家有一層醒悟,叫:離暗出明。有時候我能夠明確地體會到,心裡頭就會泛起一波一波的歡喜。

17歲的時候,我深信我能夠「解放全人類」。27歲的時候,有一點不相信了,但是還相信「解放全人類」至少是一個豪言壯語,是一個宏大理想,是美好的理想主義。35歲的時候,心裡空了,找不到著落了。45歲左右,逐漸踏實下來,以檢討自己為主,溫和地否定了「解放全人類」。清楚地知道它僅僅是一個口號。一個中國式的口號。中國式的大話。

在中國的大話年代,青春年少酷愛文學的我,用大話寫作詩歌,開始了激情洋溢的文學創作,很快,社會現實枯竭了我的詩歌激情。憤世嫉俗的我便轉向小說。近年來,詩歌的泉眼自然復活,我便時時又得詩句。看看自己呢,還是比較害羞,覺得有一點老夫聊發少年狂了。儘管害羞,可還是要承認,與自己17歲的詩作一比較,現在的詩,那才是詩。而當今時代,基本還是大話語境。打開報紙,一個售樓廣告,開口就「世紀豪庭,高貴身份象徵,滿足您千年尊貴夢想」,一個藥品廣告,開口就是「精湛工藝,卓越療效,化時代高新技術,讓男人『性』福到80歲」。

用大觀念的社會歷史結果來檢視自己,感覺就是:自己渺小如塵屑,無力有益於家國,但是個人卻在進步。為此,我也感到高興。人的進步與年齡並不成正比,卻往往相反,中年懶惰、中年墮落、中年放棄、中年油滑,實在是太容易了。人到了中年,如果還沒有懂事,就應該算是退步了。民間有「老小老小」這一說,說是人老了就會變得像小孩子,意思是要我們學會體諒和遷就老人,因為他們會變得越來越小。我不知道以我現在的年紀是否算老?但是我自己都覺察到自己在變小,小到樂於去爭取微不足道的進步,就像我的孩子,在門後的白牆上,劃了自己的身高,過一段時間,再去偷偷劃一划,比一比,哪怕長高了一點點,都是要笑起來的。中年以後,我是如此地渴望懂事。

看重與探究人生的知春不知春,懂事不懂事,我的目的,還真不是為了成為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或者思想家。儘管我個人,在任何時候,都會毫不妥協地堅持自己的觀點,即,一個真正的作家,必須要首先成為一個懂事者。然而,同時我也已然明白,在中國的文化和社會情形里,「真正」與「偽真正」,是無法準確衡量的,甚至也不都是可以被歷史證明的。甘地在印度,就成為了整個國家和人民的聖雄甘地,其影響力之大,震驚世界。而中國農家思想的代表人物許行,早在戰國時期就率領他的學生,穿粗布衣服,打草鞋,織草蓆,簡單生活,提倡賢者與民並耕而食,呼籲人人都應該參加勞動,其行為方式與甘地的苦行何其相似,有誰記得他?即便在大學學習歷史和文學,讀過諸子百家,大約也就記住了儒家道家墨家陰陽家而已。就連著名學者梁啓超,對於許行的理解,也不過就是「憤世」二字。實質上,對於許行,怎麼就可以這樣大而化之的概括呢?革命才是憤世的,苦行則是以克己、容忍、寬厚來修身醒世的。中國的歷史太悠久了,中國的歷史也太正統了,遺漏與遺忘,誤讀與誤解,倒成了學術上的正常了。歷史記得誰?歷史又可以證明什麼呢?

既然明白了,既然自己做著自己命中注定的事情,哪裡還要去社會上或者歷史上討一個什麼「真正」與否呢?

「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這也是中國民間的一句老話,也是民間關於現實生活的實踐哲學思想,有著真正的睿智豁達。中國的哲學智慧,總是更多地體現在民間,沒有哲學家,只有中藥鋪子的老中醫,自然活潑的小和尚,深夜縫納的老奶奶,資歷深厚的樵夫,間或也有待嫁的新娘。可喜的是,當代概念是以地球為一個村落的,我們還可以尋找到當代的許多文學作品和思想哲學,亦還是有許多智者,堅持關注人和現實,與中國民間智多星們的思想異曲同工,都是希望把純粹理性中的美德轉化成為實踐理性中的善良,而非邪惡。如此,任山高水低,月落參橫,潮起潮落,我也不再會有古人陶淵明的「但恨多謬誤」了。

大約有十年了,我不開自己的作品討論會,不請國內外著名人物給我作序或者寫書評,也不再應邀上電視做自己的專題。這些做法,最初的心態,也許兼有各種的使氣與憤然。到後來,特別是近五年,便都不再是使氣與憤然的了。因為我逐漸了解了自己。我就是一個不善於與人群緊密相處的人。我天生就不具備間濟天下的豪情,陶然中意的只是獨善其身。我是一個偏僻的鄉村,連木柵欄和野玫瑰都沒有的鄉村,唯獨擁有寧靜,是那種與人世兩不相爭的寧靜。

今年,我幾乎用了大半年時間,修訂我的文集。在一篇一篇小說的重新閱讀之中,我發現了那麼多的錯誤,實在令人羞愧與不安。除了印刷過程中的校對錯誤之外,我自己的筆誤居然多如牛毛,用字的生澀也多如牛毛,關於生活常識的錯誤也多如牛毛,還有思想深處的混亂導致的本文形式上的含糊不清。一想到就是這樣錯誤百出的《池莉文集》(七卷本)至少被60萬以上的讀者閱讀,我便會冒一額頭的冷汗,當真有無顏見江東父老之感。如此,在私心裡,我覺得,評價本身能夠關注和給予我——無論褒貶,都算是抬舉我了。有成千上萬的讀者喜歡我的書,也是我的真福氣了。

哪怕只是為著不辜負自己的這份福氣,我也應該認真地從容地寫好每一個字,視每一個字如同新生的生命,胸懷裡要擁有創造者的責任感與母親式的頑固溺愛。不管外面的熱鬧是多麼沸騰,不管呼朋喚友的聲音是多麼誘人,我的孩兒沒有吃飽穿暖,沒有收拾體面,我們就是不出家門。

看重與探究人生的知春不知春,懂事不懂事,原來還是說的我自己。

我總在守候,總想我人生的春季能夠到來。春竟然是那樣的一種大方,清亮,順暢,和煦和健康,無論世界上發生了多少事情,就跟沒有發生一樣,還是該做什麼就做著什麼,與世界相看越久,心裡也就越是熟悉和平和,即便地球的毀滅就在眼前,也是一樣的泰然。什麼叫做活得體面?我以為,這就叫做活得體面。什麼叫做死得高貴?我以為,這就叫做死得高貴。半輩子過去了,我發現自己的,卻儘是不體面和不高貴。且也不多說別的了,單單是這種不體面不高貴的焦慮急促狼狽憤懣之氣,已然讓自己的身體遍體鱗傷。2000年前後,我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身體出毛病了。後來,我更驚訝地發現,原來不是他人傷害了我的身體,傷害者正是我自己。我們的肉體,不僅僅是細菌和病毒毀壞的,最大的致病源卻還是不健康的精神。

回頭看了看已經過去了的半輩子,我產生了一個最樸素的想法:我得愛自己。

我渴望懂得怎麼才是愛自己。

先於愛來到我眼前的,是不愛。

或者,確切地說:似乎也不是不愛,而是一種懵懂與糊塗。以為愛自己是一個本能,一個不言而喻的道理,所以也就從來沒有過反思,沒有構想過關於這個道理的道理。

待到毛病壓身,再也強不過,倒在病榻上,被大剌剌的醫生一疊疊地開單子,到處去排隊檢查,這個機器進那個機器出,花大把的冤枉錢,還受盡驅使與折騰,這個時候,自己就開始反思了。

有一個例子,與所有例子一樣足夠提供給我自己反思。那是2000年的夏季,我女兒國小畢業。在暑假最炎熱的日子裡,我女兒參加了外國語學校的考試。國中教育,原本是國家規定的義務教育階段,輪到該我女兒上國中了,也不知道哪裡吹來了一陣風,要把教育產業化,忽然就把師資稍好的國中,統統都變成改制學校,改制學校不執行義務教育了。改制學校一是控制生源,嚴格地考試招生,二是高收費。按說,招收了這樣一些高智商好成績的學生,只發教材他們自學,隨便哪所學校將來的升學率都不會低,何來高收費的理由?沒理由!就是要高收費!每學期幾千元!面對這樣的霸道,你毫無反抗能力,不免叫人悲憤。還有更厲害的一層屈辱要你消受:全省大幾萬人報考一所學校,錄取才不過兩三千人,你考不上錄取分數線,想交錢也無處去交呢!用武漢話說,這叫「掐著你玩」,用北京話大約叫「擠兌」了。

事情還沒有開始,先已經是悲憤交加。當著女兒的面,還要輕鬆自然談笑風生王顧左右言其他。女兒才11歲,敢於報考最難考的學校,僅是憑她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良好心理狀態,我自己被打掉了牙也得往肚子裡咽,臉面上做出來的只能是對孩子的讚賞與激勵。

考場就在漢口某學校,卻是一個陌生的地段。臨考前一天,我為女兒準備文具紙張手錶,烹調可口飯菜兼複習語文,建議女兒的父親事先去熟悉一下路線。因為考試通知書上醒目地寫著:遲到10分鐘,考生不再有資格進入考場。但是我的建議被認為是多此一舉。為了女兒的複習,家裡絕對安靜,因此連公開的爭論也不曾發生,兩人的眼神卻都是橫了的。靜悄悄之中只有我聽見自己又掉了一顆牙齒並又強咽下去了。結果,翌日清早,我們果然遭遇了反覆的迷路和一再的塞車。為了不影響女兒飽滿的情緒,我臉上一直掛著微笑,決不抱怨!決不!最後,離考場還有大約300多米的時候,時間到了。道路完全堵死,全部停滿了送孩子趕考的大小車輛。我帶女兒毅然下車,母女倆跑步前進!在殘酷的鈴聲中,我們渾身大汗地衝進考場,又衝到樓上與樓下,尋找到了孩子的考場,之後,我立刻被驅趕出來。

我被驅趕的時候奴性十足,絲毫沒有自尊心的屈辱和反抗,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好了!好了!孩子趕上了!我灰溜溜退得飛快,身後緊緊追擊著考場秩序維護者。這是一個骨骼壯大、肚腩鼓凸的中年女教師,戴著莊嚴的紅臂章。她用腳步追趕,用嘴巴發出打擊,說:「喂,喂,誰的家長啊?也太不像話了吧!這都是第三次鈴聲了!還跟著跑到考場來!怎麼這麼沒有素質啊!」威嚴的女教師一直把我逼到校園大門之外的又一道橫線之外,然後,她才不太甘心地收回了她的權力,不過最後還是要掐著我玩一把,說:「想考好學校就早點起床啊,現在睡醒了?」

就是在這一刻,我的悲憤,忽然地,無法抑制地爆發了。我心跳驟然加快,以至於快得失常,我覺得皮膚在腫脹,有污濁的惡氣從每個毛孔噴出來。我頭昏目眩地搖晃起來,我變成了旋渦。黃褐色的混濁的旋渦飛速旋轉,裡頭泛動著我人生四十三年來所有的辛苦,勞累,屈辱,悲憤和不如意。就在那一刻,我把自己人生的四十三年,武斷地作出了一個悲觀的總結:我覺得自己活得牛馬一般,豬狗不如,幾十年所有日子都在勞作從無歇息,卻是於自己的自尊都毫無幫襯,所受屈辱數不勝數。我斷定自己的婚姻已然失敗。我認定生孩子是一念之差導致的錯誤。我成為作家並非個人理想的成功實現,不過與從事任何勞作一樣平庸無聊,唯為養家餬口而已。

我站在人群中,與成千上萬的家長一樣,頭頂烈日,眼巴巴等待考試的結束。但是實際上,我毫不節制和毫無理性地爆炸了自己。我的煩躁與憤怒達到了極點,我咬牙切齒地無聲地咒罵著: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人的尊嚴與氣節應該高於生命啊!念頭至此,我心震撼,覺得自己的情感如此偉大無私,人就是要為真理而奮鬥啊!我渴望發生自焚的奇蹟。渴望利索地爬上不遠處的高樓,然後縱身從樓頂跳下來。

整整兩個小時,我站在滾燙的大街上瑟瑟發抖。我因為對自己使出了巨大的約束力量而顫抖。幸而意識不肯棄我而去,有一絲現實意識始終纏繞著我,使我還牢牢記得我年幼的女兒正在進行一場重大的考試,我可不能嚇著了我的孩子啊!我全力以赴地約束自己,每一條肌肉都緊張得酸脹疼痛。終於,我成功地保持了正常的狀態,直到我女兒從考場歡快地飛奔出來。

女兒獲得錄取之後的那個夏末,我開始綿延不斷地感冒發燒。經常頭痛,乏力,血尿,肺部不適,人也日漸消瘦。秋天,我發現了自己的第一根白髮和大把脫落的黑髮。冬季的一天,出差,在機場,忽然就失聲了。以後的日子,我更加急躁、敏感和焦慮。睡眠極其不踏實,噩夢連貫得像電視連續劇一樣無法打斷。類似於以上那樣的自我爆炸,一旦遇上誘因就會發生,發生了之後,不久就會身體不適。一個我自己可以親睹的惡性循環開始了。

早年學醫上中醫課,讀過《黃帝內經》,為了應付考試還背誦過,至今也還念得出來:「夫百病之所始生者,必起於燥濕寒暑風雨,陰陽喜怒,飲食起居。」中醫並不為我們分析病因中的是非對錯,並不強調是否尋找和歸咎於他者的傷害,而是明智地從結果到結果:悲傷肺,怒傷肝,憂傷脾。關鍵的是:你自己不要從生活中摘取悲、怒、憂的結果。學醫二十多年以後,我才有了一個合格學生應有的體會和理解。

2003年的秋天,偶然的,我打開自己的手掌,竟然是極其可怕的酷似殭屍的一雙手掌:蠟黃,乾枯,冰涼。我目瞪口呆。我明白了:我的身體在毀壞,根本原因就是我自己的不知春。無論發生什麼事情,若是完全站在自己的立場,一味追究與討伐他者,就是不知春,就是不愛自己。原來,對於自己,不愛比愛來得自然和容易得多。我不懂愛,居然是首先不懂愛自己。

我要記錄一個奇遇。

記錄某個時刻的悄然而至。

就是這個深秋的一天,清晨的某一刻,我在細膩的秋雨聲中慢慢醒來,一種十分遙遠和緩慢的醒,遙遠得剛剛從地平線那兒凸起,仿佛一滴水珠子。以至於在最初一刻,我以為自己並非醒來而在夢中。然,雨聲就在窗外,一陣的緊,一陣的松,緊的時刻,屋檐下的石階就被打得吧嗒作響,這正是我家的雨,我是真的醒了。

我醒了。我大腦深處的某個溝回醒了。我的身體卻還沒有醒。我依然沉沉躺著,四肢鬆弛,呼吸還是睡眠中的那種自然呼吸,眼睛也沒有睜開。這一覺好睡,睡得身子爛如熟泥。哪裡知道世上竟有這樣好法子的睡眠呢?熟泥啊,是這樣通順,是這樣富有韌性,是這樣的繞指柔,仿佛自己可以化作磚瓦,再化作漂亮的小瓦屋。真箇可以說是「紅雨隨心翻作浪,青山著意化為橋」啊。這又是我多少年嚮往的好睡呢!

本來,我是一向都不喜歡我的清晨陷落在陰雨之中的,這個秋霖如晦的清晨,我卻滿心喜歡,感到臥室里昏暗得如此柔和嫵媚,如鴻蒙初開。這一覺透徹的好睡,使我單純如嬰兒,絲毫沒有了對客觀世界的挑剔,有的儘是新生的欣悅。

某個時刻便悄然而至。

在這個時刻,鐘擺無聲無息地停止了,世界不再沿著時間縱向前行。我依然閉著眼睛,卻清晰地看見世界在我面前呈現出一個巨大的剖面,就像古老的松樹一樣,有圓圓的輪廓,還散發著新鮮的木香。在密集的年輪里,我看見了自己,在深秋的季節,靜靜躺在床上,是一個48歲的女人,10歲動筆想寫一部厚厚的好小說,至今還沒有寫成。女人育有一女和育有升結腸石化腫瘤一枚,腹部因此留下兩道手術疤痕。女人因易悲易怒又易憂,經絡多處糾結導致無名疼痛,頭頂有數根怪發,焦慮時雪白,平和時烏黑。女人草根性十足,性喜僻靜,除酷好寫作之外,便只好莊稼與花草,尤其愛聞澆過大糞的沃土被太陽曬出來的氣味。女人本無行政與組織才能,任何社交場合均不能得自在,卻擔任文學藝術聯合會主席職務,時已五年,是斷然不可再做下去了——我注視著自己,目光是從來沒有的平靜客觀,如看一棵樹一株草,想以往數年,學習與工作中也作無數個人總結,卻皆不如此時此刻的真實、簡潔、徹底和公允。

我身上擔任的這項行政職務,早就起念要辭掉,因為時常還是有一些煩瑣公務的,一旦應付不來,難免叫人煩躁憤慨。一旦煩躁憤慨,便恨不得立刻公開發表一個聲明,或者寫一個辭呈立刻見報。然而,在這個時刻里,我的辭職決定不再是一時興起,也不再有慷慨激昂,只有淡定與平衡,沒有機鋒,與時政體制無乾,連效仿古代聖賢的退出官場,歸隱林泉之意,也一點點沒有,因那樣的歸隱,還是有機鋒的,下意識里暗藏的,還是一種姿態,要顯示給世人,這姿態至少也是和光同塵,與時舒捲,戢鱗潛翼,思屬風雲。而我,此時此刻,海上生明月,心底見坦然。我不要自己作出了一個關乎個人的選擇,就以為比別人清高遠達。我不歸隱,不超脫,不疏離,不邊緣,我要全心全意地呆在現實生活中。在這個悄然而至的時刻里,我不僅真實簡潔徹底公允地看見了自己的本色,更其難得的是,還生出了這樣質樸的至善的心態,我是多麼喜悅!

就在這個時刻里,我同時看見了我的父母。他們熬過了一夜糟糕的睡眠,相對坐在床上,躬著背,活像一對皮影人偶。他們在小聲商量怎麼才能獲得高質量睡眠。我父親想做一個手術但是又有無數顧慮,他們牢騷滿腹地抱怨現在醫療費用的奇高。在以往的幾十年里,因與父母相處時間極少,彼此都不太熟悉生活方式與生活態度,凡大事小事出現,我皆惶然不能言。在這個時刻里,我卻絲毫沒有了惶然,爽朗地支持父親做手術並一一歸置他們的顧慮,結果是眾人大悅,一切順利。

我真切地看見了我的女兒。她在遙遠的一所中學宿舍里,被溫暖的陽光喚醒。她朝氣勃勃地穿著一條牛仔布的短褲,而戶外是零下2度的氣溫。她快樂而輕鬆地告訴我:媽媽,我真的一點不冷!她的表情是那麼自信,她自信地駕馭著她的學習,她的生活,她的愛好和興趣。只因她這樣一種自信的駕馭,讓我有說不出的快慰與驕傲。

在這一刻,我居然還看見了我的外祖。他們是我永遠的傷心記憶。他們熬過的是中國巨變的年代,終因心力交瘁而過早逝去。在這一刻,我與他們遙相致意,好像他們也知道我通過了四十八年的人生經歷,理解了人世間的艱難與險惡,他們與我不再隔世。我還看見了我的老外婆,胖胖的,卻總是一副笑模樣,嗜食臭腐痴心不改,秘密掌握著將新鮮食品製作成臭腐食品的種種秘方。就在這一刻,我忽然明白,我對臭腐食品頗有心得的源頭何在,明白了世間的滋味,也是可以有一種臭腐即是奇異之香。

就在這悄然而至的時刻里,我還看見,我11歲的老狗皮皮,忠實地守衛在我的臥室門口,還裝出一副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模樣。我還看見,屋子後面的菜地里,萵苣,雪菜,蘿蔔,菠菜和茼蒿,都在各自的生長之中,而許多微小的菜蟲,也都頑強地依附著菜葉,抵抗越來越凜冽的寒霜。我們絕對是不使用農藥的。無論是蔬菜是小蟲,一概都是我們現實生活的生機。

就是在這一刻,我發現我看見的,果真是我一個人的全世界,是我認識或者記憶的所有人與事。而我,重新與他們面對和相處,全然沒有了執著的自我立場,因此也就沒有對立和不知所措。我能夠看見自己與這個世界的脈脈溝通與種種協調。這是我從來都不曾有過的感覺,這種感覺令我的精神格外輕鬆。《金剛經》所說的「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難道就是這個意思?所謂「若菩薩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莫非就是一种放下了的身心輕鬆?

一問又一問接連發出,不待回答,我的醒已然由地平線上的水珠變成了東升旭日。我滿目光明,眼裡含滿溫熱淚水,這裡的問也就是答了。

我當然是醒的了。我是從前的自己遇上了現在的自己。我是人與人之間發生了一次真正意義的邂逅。

我真的醒了。我分明聽見時鐘又開始滴答滴答地行走。在我的家門口,裝甲車一般的垃圾車沉重地路過,呼隆呼隆翻轉垃圾筒,兩個工人站在踏板上,歪戴帽子,口罩在胸前晃蕩,嘴裡叼著香菸,神氣十足地揮手,向下一隻垃圾筒進發——世界又開始沿著時間縱向前行了。

我意識到,我全身通泰地躺在潔淨的床上,床上的織物都是全棉的,十分潔淨地散發著棉花朵朵的香氣,夜晚沐浴以後的護膚乳液也香,也是一種植物香,在溫暖與馨香里,愛人就在身邊,與我並肩躺著。他僅憑呼吸的變化就知道我醒了,或者他並沒有憑藉什麼。

他說:「醒了?」就兩個字,好似兩記噹噹的鐘聲,是歐洲那種鄉村小教堂發出的關懷人世冷暖的鐘聲,純粹的和悅,只想關懷你。我沒有聲音。我還沒有力氣說話。我剛剛送走某個悄然而至的時刻,還沉浸在莫名的感動中,有著萬語千言,卻是發不出一聲。我動了動手指,愛人乾爽而溫暖的巴掌,立刻握住了我的手。他慢慢加重勁道,揉搓我的手指,有著無間的親密和透心的熱力,使得我的眼淚悄然滾落下來。

以我四十八年的人生經歷,以無數個難眠之夜的痛苦,以數不清的寒冷孤寂和苦澀,以被不安全感反覆驚擾的殘夢,更以這一夜前所未有的好睡和奇遇,我明白了:是因為我的生命中,有了這樣一個愛人。愛人的存在,就是一個安全感的存在,就是一個溫暖季節的存在,一個清醒視線的存在。所有的植物,凡花繁葉茂,必然是植根於深厚的肥沃的土壤。一種人生態度的換轉與修養,也是因為個人生活的土壤。這土壤也許肉眼可見,也許肉眼不可見。它也許是一種原始的微小的自然的善心與善意。它也許是一種大義。一種凜然。猶如巍峨遠山。猶如藍天與大海。猶如最紅最圓最溫和的夕陽,某一日,戀戀不捨地滾落你的視窗,你倚窗遙望,與它對視,心領神會地接受了一個關於生命的教誨與暗示。我相信,對於一個有許多性格缺陷的人,一個重感覺的文字寫作者,一個資質與悟性都比較普通的瘦弱的女人,個人生活環境的影響是巨大的。因此,我得承認這麼一個事實:我的好睡,我的覺悟,我的平靜與安穩,我生命中某一時刻的悄然而至,與我身邊睡的是這樣一個男人密不可分。

我看著這個男人,他也這樣地看著我。我們都沒有語言可以表達自己此時的情懷。對於他,我是這樣地敬重,這樣地想要順從。我恨不能檢討自己平日對他的所有冒犯和失禮,也恨不得原諒平日沒有給予他的所有原諒——嘴裡卻依然無話。不敢說也不能說,這樣的話決然沒有可說性,一旦出口就有損失,不是薄了,就是厚了,不是淡了,就是膩了。

當某個時刻悄然而至。當我滿含淚水,睜開眼睛。當一夜之間我與現實不再有恨。當愛人的手緊緊握著我的手。只有李白的一句好詩穿透歲月到現在: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此時此刻,宇宙天地如此鄭重,男女也不再存在,夫妻就是骨肉至親,看不厭的愛人就()是山,是石頭,是石頭縫裡生長了千百年的大樹,任你什麼樣的污穢糟蹋也無法褻瀆,縱然凡胎肉身轉眼就會灰飛煙滅,至情至性總歸那座敬亭山。

我們能夠說出來的,是現實生活。我們說我們連「眾鳥高飛盡,孤雲獨自閒」也不要做。我們要好好地生著活著,牢牢地在眾生之中,是一對同窗的學友,相約要一起好好地學習。學習生活,學習自然,學習光明、簡單、敦厚、寧靜,爭取獲得一次又一次的人生醒悟。閒書裡有一帖中藥膏方,宮廷得於光緒七年,時有周媽媽奉旨擬定為益壽膏。方子開了四十七味中草藥,我用文學的眼睛看,過目不忘的只是兩味:豆蔻與破故紙。豆蔻有怎樣的青春?而破故紙又有怎樣的老邁呢?卻須得一起煎熬互補。其實,人生的長壽與否,我以為實在只是天意。而熬至滴水成珠本身,對於人生來說,卻實在是一個美妙景象,是一個美好的修煉過程。愛人把方子,用了灑金宣紙,小楷抄錄,貼在我們茶室的牆壁上。老是要叫我不由自主地想,那最後熬成的珠子,該是何等圓潤,何等晶瑩,何等沉著,何等剔透,叫人怎麼喜歡才是呢。

2005年11月寫於武漢

(選自池莉《熬至滴水成珠》,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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