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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林:北風:紀念詩人徐志摩

天是這樣低,雲是這樣黯淡,耳畔只聽得北風呼呼吹著,似潮,似海嘯,似整個大地在簸搖動盪。隔著玻璃向窗外一望,喔,奇景,無數枯葉在風裡渦漩著,飛散著,帶著顛狂的醉態在天空裡跳舞著,一霎時又紛紛下墜。瓦上,路旁,溝底,狼藉滿眼,好像天公高興,忽然下了一陣黃雨!

樹林在風裡戰慄,發出悽厲的悲號,但是在不可抵抗的命運中,它們已失去了最後的美麗,最後的菁華,最後的生意。完了,一切都完了!什麼青蔥茂盛,只留下灰黯的枯枝一片。鳥的歌,花的香,虹的彩,夕陽的金色,空翠的疏爽……都消滅於鴻蒙之境。這有什麼法想?你知道,現在是「毀壞」統治著世界。

對於這北風的猖狂,我驀然神遊於數千里外的東北,那裡,有十幾座繁榮的城市,有幾千萬生靈,有快樂逍遙的世外仙源歲月,一夜來了一陣狂暴的風——一陣像今日卷著黃葉的風——這些,便立刻化為一堆破殘的夢影了!那還不過是一個起點,那風,不久就由北而南,由東而西,向我們蓬蓬捲地而來,如大塊噫氣,如萬竅怒號,眼見得我們的光榮,獨立,希望,幸福,也都要像這些殘葉一般,隨著五千年歷史,在惡魔巨翅鼓盪下歸於消滅!

有人說,有盛必有衰,有興必有廢,這是自然的定律。世無不死之人,也無不亡之國,不滅之種族。你試到尼羅河畔蒙非司的故地去旅行一趟。啊!你看,那文明古國,現在怎樣?當時Cheops,Chephren,Mycerinus各大帝糜費海水似的金錢,鞭撻數百萬人民,建築他們永久寢宮的金字塔時是何等榮華,何等富貴,何等煊赫的威勢。現在除了那斜日中,閃著玫瑰色光的三角形外,他們都不知哪裡去了!高四四米突、廣一一五米突的Ammon大廟,只遺下幾根蓮花柱頭,幾座殘破石刻,更不見舊日的莊嚴突兀,金碧輝煌!那響徹沙漠的駝鈴,囁嚅在棕櫚葉底的晚風,單調的阿拉伯人牧笛,雖偶爾告訴你過去光榮的故事,帶著無限淒涼悲咽,而那伴著最大的金字塔的Giseh,有名的司芬克斯,從前最喜把謎給人猜,於今靜坐冷月光中,永遠不開口,臉上永遠浮著神秘的微笑,好像在說這個「宇宙的謎」連我也猜不透。

你再試到幼發拉底斯、底格里斯兩河流域間參觀一次,你將什麼都看不見,只見無邊無際的荒原展開在強烈眩人的熱帶陽光下。世界文化搖籃——美索波達尼亞——再不肯供給人們以豐富的天產;巴比倫尼尼微再不生英雄美人,賢才奇士;死海再不起波瀾;漢漠拉比的法典已埋入地中;亞述的鐵馬金戈,也只成了古史上英豪的插話。那世界七大工程之一的懸空花園,那高聳雲漢的七星廟,也只剩下一片頹垣斷瓦,蔓草荒煙!

試問你希臘羅馬,秦皇漢武,誰都不是這樣收場呢?你要知道,自從這世界開幕以來,已不知換了多少角色,表現無數場的戲。我們上台後或悲劇,或喜劇,或不悲不喜劇,粉墨登場,離合歡悲的鬧一陣,照例到後台休息,讓別人上來表演。我們中華民族已經有了那麼久長的生命,已經向世界供獻過那樣偉大的文化,菁華已竭,照例搴裳去之,現在便宣告下台,也不算什麼奇事,難道我們是上帝賦以特權的民族,應當永久占據這個世界的嗎?

這話未嘗不對,但是……

我正在悠悠渺渺胡思亂想的時候,忽聽有叩門的聲音,原來是校役送上袁蘭子寫來的一封信。信中附有一篇新著,題曰:「毀滅」,紀念新近在濟南飛機遇難的詩人徐志摩。她教我也做一篇紀念文字。

自數日前聽見詩人的噩耗以來,蘭子非常悲痛,和詩人相厚的人也個個傷心。但看著別人嗟嘆濺淚,我卻一味懷疑,疑心詩人並未死——死者是別人,不是他。他也許厭倦這個世界,藉此歸隱去了。你們在這裡流淚,他許在那裡冷笑,因為我不相信那樣的人也會死,那樣偉大的精神也是物質所能毀滅的。不過感情使我不相信他死,理性卻使我相信他已不復生存了。於是我為這件事也有幾個晚上睡不安穩,一心惋惜中國文學界的損失!

我和詩人雖無何等友誼,對於他卻十分欽佩。我愛讀他的作品,尤其是他的散文。我常學著朱熹批評陸放翁的口氣說他道:「近代惟此人有詩人風致。」現在聽了他遭了不幸,確想說幾句話,表示我此刻內心的情緒。但是,既不能就懷舊之點來發揮,又不能過於離開追悼的範圍說話,這篇文章應當如何下筆呢?再三思索,才想起了對於詩人的一個回憶。好,就在這個回憶里來追捉詩人的聲音笑貌吧……距今二年前,我住在上海,和蘭子日夕過從,有時也偶爾參與她朋友的集會。第一次我會見詩人是在張家花園。胡適之,梁實秋,潘光旦,張君勱都在座。聚會的時間很匆促,何況座客又多,我的目力又不濟,過後,詩人的臉長臉短,我都記不清楚。第二次,我會見詩人是在蘇州。一天,二女中校長陳淑先生打電話來說請了徐志摩先生今日上午九點鐘蒞校演講,叫我務必早些到場。那時雖是二月天氣,卻刮著風,下著疏疏的雨,氣候之冷和今天差不了許多。我到二女中後,便在校長室中,和陳校長曹養吾先生三人,等待詩人的來到。可是時間先生似乎同人開玩笑:一秒,一分,一刻過去了,一點過去了,兩點也過去了,詩人尚姍姍其來遲。大家都有些不耐煩,怕那照例誤點的火車又在途中瞌睡,我們預期的耳福終不能補償。何況風陣陣加緊,寒暑表的水銀刻刻往下降,我出門時,衣服穿得太少,支不住那冷氣的侵襲,凍得發抖,只想回家去。幸而陳校長再三留我,說火車也許在十一點鐘到站,不如再等待一下。我們只好忍耐地坐著,想出些閒談來消磨那可厭的時光。忽然門房報進來說,徐志摩先生到了。我們頓覺精神一振,竟不覺手舞足蹈,好像上了岸乾巴巴喘著氣的魚,又被擲下了水,舒鰭擺尾,恨不得打幾個旋,激起幾個水花,來寫出它那時的快樂!

我記得詩人那天穿著一件青灰色湖縐面的皮袍,外罩一件中國式的大袖子外套。三四小時旅程的疲乏,使他那雙炯炯發亮,專一追逐幻想的眼睛,長長的安著高高鼻子的臉,帶著一點惺忪睡意。他向陳校長道遲到的歉,但他又說那不是他的罪過,是火車的罪過。

學生魚貫地進了大禮堂,我們伴著詩人隨後進去。校長致了介紹詞後,詩人在熱烈掌聲中上了講壇了。那天他所講的是關於女子與文學的問題。這是特別為二女中學生預備的。

他從大衣袋裡掏出一大卷稿子,莊嚴地開始誦讀。到一個中等學校演講,又不是蒞臨國會,也值得這麼的預備。一個諷嘲的思想鑽進我的腦筋,我有點想笑。但再用心一聽便聽出他演講的好處來了。他誦讀時開頭聲調很低,很平,要你極力側著耳朵才能聽見。以後,他那音樂一般的調子,便漸漸地升起了,生出無限抑揚頓挫了,他那博大的人格,真率的性情,詩人的天分,都在那一聲一韻中流露出來了。這好似一股清泉起初在石縫中艱難地,幽咽地流著,一得地勢,便滔滔汩汩,一瀉千里。又如他譯的濟慈《夜鶯歌》,夜鶯引吭試腔時,有些澀,有些不大自然,隨即一聲高似一聲,無限變化的音調,把你引到大海上,把你引到深山中,把你引到義大利蔚藍天宇下,把你引到南國蒼翠的葡萄園裡,使你看見琥珀杯中的美酒,艷艷泛著紅光,酡顏的青年男女在春風中捉對跳舞……他的辭藻真繁富,真複雜,真多變化,好像青春大澤,萬卉初葩,好像海市蜃樓,瞬息起滅,但難得他把它們安排得那樣和諧,柔和中有力,濃厚中有淡泊,鮮明中有素雅。你夏夜仰看天空,無數星斗撩得你眼花歷亂,其實每顆的距離都有數萬萬里,都有一定不錯的行躔。

若說詩人的言語就是他的詩文,不如說他的詩文就是他的言語。我曾說韓退之以文為詩,蘇東坡以詩為詞,徐志摩以言語為文字,今天證明自己的話了。但言語是活的,寫到紙上便滯了,死了。志摩的文字雖佳,卻還不如他的言語——特別是誦讀自己作品時的言語。朋友,假如你讀盡了詩人的作品,卻不曾聽過詩人的言語,你不算知道徐志摩!

一個半鐘頭坐在空洞洞的大禮堂里,衣服過單的我,手腳都發僵了,全身更在索索地打顫了,但是,當那銀鍾般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著時,我的靈魂便像躺上一張夢的網,搖擺在野花香氣里,和篩著金陽光的綠葉影中,輕柔,飄忽,恬靜,我簡直像喝了醇酒般醉了。這()才理會得「溫如挾纊」的一句古話。

風定了,寒鴉的叫聲帶著晚來的雪意,天色更暗下來了。茶已無溫,爐中余炭已成了星星殘燼,我的心緒也更顯得無聊寂寞。我拿起蘭子的《毀滅》再讀一遍。一篇絕妙的散文,不,一首絕妙的詩,竟有些像詩人平日的筆意,這樣文字真配紀念志摩了。我的應當怎樣寫呢?

當我兩眼痴痴地望著窗前亂舞的黃葉時,不由得又想:國難臨頭,四萬萬人都將死無葬身之所,我們哪能還為詩人悲悼?況我已想到國家有亡時,種族有滅日,那麼,個人壽數的修短,更何必置之念中?

況早死也未嘗不幸。王勃,李賀,拜倫,雪萊,還有許多天才都在英年殂謝,而且我們在這樣的時代,便活到齒豁頭童有何意味。蘭子說詩人像一顆彗星,不錯,他在世三十六年的短短的歲月,已經表現文學上驚人的成功,最後在天空中一閃,便收了他永久的光芒,他這生命是何等的神妙!何等的有意義!

「生時如虹,死時如雷」,詩人的靈魂,你帶著這樣光榮上天去了。我們這個擁有五千年歷史的偉大民族,滅亡時,竟不灑一滴血,不流一顆淚,更不作一絲掙扎,只像豬羊似的成群走進屠場麼?不,太陽在蒼穹里奔走一整天,西墜時還閃射半天血光似的霞彩,我們也應當有這麼一個悲壯的收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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