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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講啦阿來演講稿:故鄉,世界的起點

開講啦阿來演講稿:故鄉,世界的起點

其實「鄉愁」這個話題,過去我僅僅知道余光中先生,有一首詩叫《鄉愁》。用上「愁」這個字眼也許對我來講,它可能真是恰當的,所以我想起故鄉,總是特別糾結。在我的少年時代,做夢都在離開這個「鬼地方」。我們以為故鄉是美好的,故鄉永遠是可愛的,故鄉總是像一個慈母一樣在呵護你,但我的故鄉不是這樣的。

因為那是中國的文化大革命期間,所以很小的時候我就特別納悶,看到村子裡的情景,過幾天就把村子裡一些上了年紀的人拉出來鬥爭,晚上開鬥爭會,而且就是村裡的人斗村裡的人,是年輕人斗老年人。大家呼口號、謾罵、唾棄,是這樣的人際關係。第二個,那時農村非常貧困,經常有人吃不飽飯、穿不到衣服,父母當然對我們很好,但是他們能力非常有限,你就覺得他們經常都在一種,特別自責、內疚、哀聲嘆氣的氛圍當中。其實你自己會特別不喜歡那種氣氛,也許可能不念書就算了,不念書就天天跟著大人上山,放羊、採藥、種莊稼。但是問題是念了書了,建立了一種對於外部世界的嚮往,而且真正把我的嚮往激發起來的是一件小小的事情——在我大概十來歲的時候,村子裡突然來了一些外部世界的人,叫地質隊。這些人完全跟我們不一樣,去過很多地方,聽過很多陌生的名字。我就聽見過玉門、新疆、大慶……這些人去過這麼多地方,好奇怪。後來有一天我終於問了:「這些地方是什麼地方?」一個叔叔就拿出地圖擺在桌上說:「我給你指。」那我問他,那我說我們村在哪兒呢?「哎喲。」他說,「對不起,這個村太小了,你這個圖上沒有。我給你看另外一個圖。」另外一個圖就是飛機航拍的照片,是我們那一帶的山區,溝壑縱橫,那個寬闊的山谷也沒有,就像一個老年人皺巴巴、刀劈斧削的臉。那我說,我們村在哪?他說這也許有,可能就在這個褶子裡頭,一個山溝的陰影裡頭。

那天我關於我們村子、世界的看法就徹底崩潰了。對一個小孩來講,原來我們這麼大的一個村子,在一個山褶子裡頭,甚至連一個房子都看不見,我才知道世界之大。所以從小我有一個特彆強烈的嚮往就是,哪一天我可以離開這個該死的村子,村子太小了,人與人之間還這麼不好,生活還這麼困難,既然我的故鄉這麼討厭,我這麼討厭它,想了多少辦法想逃離它,結果宿命一樣居然逃不開。後來就開始在長江上游到處修水電站,就說要在農村裡頭招工人,我第一個報名說我去。但是後來村子裡面沒有人報名,別人的想法跟我不一樣,他們不願意離開家鄉,還說我很奇怪,老是想離開家鄉。後來沒有辦法,他們招不到人,說那就好了,就算你吧,所以我就成了水電建築工地的推土機手,當了兩年推土機手以後,突然有一天看報紙說,鄧小平先生要在中國恢復高考。那天我泡了個澡,換了一身乾淨點的衣服,也沒睡覺,借了一部腳踏車,摸黑騎了二十多公里的路,騎到縣城等天亮,在教育局門口等高考報名。後來是當地的一個師範學校把我錄取了,兩年讀完分配工作,我被分配的地方比老家還糟糕,老家到底還通一條公路。我說倒霉,讀書讀到這兒來了。既然是這樣,那我覺得這個關係一定要改變,如果一個人一輩子跟故鄉之間就是這樣一種想逃離而未曾逃離,未能逃離的關係,那我的一生豈不成了悲劇嗎?那麼改變這種悲劇又有什麼辦法呢?就是重新認知我的故鄉。如果只是局限在出生的院子、小巷、村莊,也許這個故鄉對我們是熟悉的,但是更為抽象一點,關於它的文化、歷史,關於它背後更大的一個人群,超越我們熟人關係之外的構成叫做社會的人群,它到底是什麼?那麼當你考慮這樣的問題的時候,一切熟悉的東西都變得陌生起來。這個時候我突然就開始走我故鄉的大地。我們那個地方太大了,我出身的阿壩藏族自治州,這個州有多大呢?七萬平方公里,一個縣就是上萬平方公里,徒步走一趟不容易。

今天有一個詞叫做集體記憶,它正在慢慢湮滅跟散失,過去它是口口相傳的,但是我開始行走的這個時代,這些傳說的湮滅剛剛開始,我的行走恰逢其時,就是這樣不斷地行走、不斷地行走。這個時候我突然就開始寫作了,因為我覺得心裡頭好像涌動了一種有點「高大上」的東西。有一次我走了好多天回去,我從身上掏出來一把煙盒子,一個朋友剛好來說「你拿了一堆煙盒子幹什麼?」我說:「我抽的呀。」他說:「問題是你抽了不就扔了嗎?」我說這次不一樣,我在上面寫了東西。我記得其中有這樣的句子,就是我登到一個山頂,寫在香菸盒子上——「我現在坐在群山之顛,把頭埋在雙膝之間,感到風像時光的水流,漫過我的脊樑。河流轟鳴,道路迴轉。現在我要獨自一人,任群山的波濤把我充滿,任大地重新向我湧來」。我是坐在最高峰上,坐在三千多米的雪山頂上,這些句子不是為了寫詩,「哼哼唧唧」牙疼一樣寫出來的,就是坐在那樣的山頂上寫出來的。我又寫:今天我又穿過了一個村莊,這是我穿過的第十二個村莊,接下來我還要穿過一百多個村莊,而所有這些栽培著玉米、小麥、蘋果、梨的村莊,放牧著牛羊的村莊,都跟我出生的村子一模一樣,有一座水磨坊,有一所國小堂,晴天的早上,國小堂的鐘聲叮噹作響,所有這一切都跟我出生的那個村子一模一樣,所以你們這些所有的村子,你們都是我的故鄉,我不再把那個小小的村子,做為我的故鄉,今天我把青藏高原最壯麗最漂亮的這一部分都看成是我的故鄉。直到現在,每年我都有三分之一以上的時間在這樣的地域當中行走,跟這兒的雪山在一起,跟這兒的山峰在一起,跟河流在一起。更重要的是,跟這兒的老百姓在一起。那麼跟這兒正在發生的歷史,跟生活在一起。故鄉是讓我們抵達這個世界深處的一個途徑,一個起點。

接下來我就開始書寫故鄉,開始寫詩、寫電影,一直到三十歲。三十歲之後,我寫完這輩子最後一首詩,我就寫了一個叫做《三十周歲時漫遊若爾蓋大草原》。我說現在我看見一個詩人誕生了,他正從草原的中央向我走來,其實我寫的是我自己。我把自己寫得很偉大,他頭戴太陽的紫金冠,風是他眾多的嬪妃,有河流的腰枝,有小丘的胸脯。今天我背負著千年的積雪,眼前看到無比的廣闊,但是我說從此我不再輕易說話。找到了跟故鄉這種關係,我覺得特別好,然後就開始說我要沉下心來思考。所以我從1989年開始,一直就停下來,再也沒有寫過一個字,然後到了1994年5月份,那個時候我在家鄉的一個叫馬爾康的地方,在高原上春天剛剛開始,窗戶外面剛好是一片白樺樹林,突然開始發芽了。我覺得好像發芽對我是一個暗示——你這麼多年什麼沒幹,是不是今天該乾點什麼了?我突然在窗戶底下,就打開電腦,想了一下,寫了一行字。我寫的是「冬天下雪,畫眉出來」,這就是《塵埃落定》當中的第一行字。我的小說展開進入高潮,然後逐漸走低,最後隨著我主人公的死去戛然而止,我覺得好像通過這本書,也跟故鄉達成了某種和解,我原諒了它曾經有過的種種粗暴,我覺得它在得到改觀。但我想故鄉總是比個人更偉大,故鄉總是沉默無言。她也可能覺得這個人曾經這麼想,叛逆、逃離故鄉的一個人,今天他用他的一本書對我表達了歉意,我相信她也充分接納了我。現在我的故鄉可能又在發生一些使我自己感到陌生、詫異、不理解的事情,而且我也正在用我的作品進行書寫。第一個方面是今天大家知道,是個民族主義高漲的時代,我們同一個國家的不同的民族、不同的人群之間,怎麼樣互相尊重、互相相處,我覺得我有責任要對這樣的一些問題進行探討。

今天我故鄉還在()發生另外一件事情,就是我們叫做「對於邊疆地帶的浪漫化的理解」。浪漫化就是說,把另外一個地方的東西說得特別優美跟美好,一廂情願地按照我們所期待的一種關於青藏高原的想像去塑造它,去要求它,但它會給這個社會帶來一些什麼樣的變化,那麼我又在什麼樣的層面上來重新把握故鄉呢?那麼也許我們說的鄉愁的 「愁」又出現了。既然上帝已經把我們變成一個可以思考的人,尤其是把我變成了一個願意不斷用自己的實踐、行走、寫作來印證自己跟故鄉之間關係的人,那麼我相信這種新的鄉愁襲來也是一個命定的事情,那麼我就接受它、擁抱它,而且帶著這樣一種鄉愁,重新再來書寫我的故鄉,表達我的故鄉。

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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