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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健吾:說一葉知秋

"一葉知秋"這句話說得有意思。

淮南王頭一個說這句話,挺像一個得道的人,窗明几淨,忽然庵檐之下飄來一片似黃未黃的葉子,觸微知機,恍然於時令潛移,有添袷衣的必要了。

顯然這片葉子不是人力搖落的,因為凡是沾著一點點人力味道的變化,我想選一個字來說明它的內容,那也許就是"命"。

我雖不是測字先生,可是"命"這個字的形成,由於"人一叩",我一下就看出來了。中國文學的妙處,從我這個例子可以明白,就是能夠契合宇宙,把它的隱秘用形象點破;外國文字偶爾得到傳聲的巧妙,然而說到傳聲,歐陽修的《秋聲賦》,李清照的《淒淒切切》兩千多年了,沒有一首外國詩能夠讓我忘記它們的音響。外國文字和中國文字一比,確乎是落在我們中國人的宇宙生命之外的。

讓我把話拉回來,我們是在說那片葉子,在人不知鬼不覺的時候,離開了樹枝,辭謝了生命,好像有一種什麼違抗不了的力量,可又決不是人力,加在它的身上;於是它的臉色蒼白了,打了一個寒噤,就輕飄飄地任風吹腸了——那是一點點小風,比春天什麼風也小,然而沒有一點點它們的溫暖,假如這不是"命",又該是什麼呢?

先生,你不好幫我找一個字,說明這種自然力,裡面沒有人的存在,只是自然本身的法則?我倒想出來了一個,好像一輛車在滾動,沒有人乘,沒有馬曳,兩隻輪子自己就旋轉:我想一個字,那是"運"。

人生的悲喜劇是由於"命"和"運"連了起來。用一個數學公式吧,命+運=人生。

連了起來,所以宇宙就陷入混沌了。

混沌這兩個字是沒有法子解釋的,"命"有人力作祟,"運"有自然力所祟,人力和自然力亂作一團,理想和現實互為牽制——是迸擊,是消蝕,是掙扎衝突之外加上掙扎衝突,我們也許勉強可以拿顏色來象徵它的面貌。你一定問我"混沌屬於什麼顏色?"那是算了吧,什麼顏色也是,本來就五顏六色看不清楚。於是有人看清楚了,窗明几淨,忽然院中飛來落葉,他輕輕對寂寞噓出一句:"見一葉落而知歲之將暮。"這句話到了唐朝詩人口中,便有了"山僧不解數甲子,一葉落知天下秋"的詩行,可是味道兩樣了,和帝堯治下的那個倔強的老人一樣,擊壤而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何有於我哉!"山僧和老人為了表揚自然的法力,拿蔑視人力來做陪襯。這裡雖然不談政治,政治性依舊不免濃厚,所幸他們全是古人,我無所用其擔憂。

我說"一葉知秋"這句話有意思,因為它以無限深厚的文學的暗示說明了人類知識增進的另一方式。

譬如我多知道一點東西,一方面是"求"來的,有人力在內,一方面也有"悟"出的,得之於剎那問的。求到的往往顯出崇高,由於經過了一番掙扎,可是悟到的也不示弱,往往遠比崇高更為圓通,因為接近宇宙,更為接近一般法則。

牛頓看見蘋果落地,悟出了地心吸力的大道理。研究科學最最需要上力,有些重要發明偏又仰仗觸機。

我不曉得別人怎麼樣了解這()兩個字,但是"機"本身沒有意義,悟的重要在"觸",正如蘋果熟了隨時隨地在落,偏偏牛頓看進眼去,而且就在那一次看進眼去,這才悟了出來。

"一葉知秋"是相對論的一個註解,愛因斯坦想必和我一樣喜歡這句話,他因為它說明了一個科學現象,我因為它給了我一點點詩意。

歷史上多的是因小悟大的實例,遠例不說,且聽那老人一擊那壤,帝堯的寶座就動搖了。

不過要像這句話這樣不帶政治性,這樣純潔,不含一絲人世的醜惡,讓我恍然於人的渺小,那樣自自然然把我帶到一個宏遠的境界,悠悠然又讓我回來體味人的偉大,似乎還不太多。

所以我寫下我精神上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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