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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穆爾:夏營地的歌

30多年前的一天,我父親從一個名叫達西的布利亞特蒙古牧民那兒買了一頂蒙古包。一個春天,我出生在這頂蒙古包中。我出生時,姐姐塞珍卓瑪和塞仁卓瑪已經可以幫大人驅趕牛羊了。那時,高大挺拔的奶奶為我命名:車凌敦多布。母親說我的出生有點奇妙,堯熬爾只會生在帳篷里,而我卻生在蒙古包里。這是否預示著我的一生將和氈房之鄉有某種聯繫?像我的祖父那樣。

也許是源於同一種遊牧文化和血緣關係,純粹的蒙古牧民總是在純粹的堯熬爾牧民心靈里喚起一種模糊不清的複雜情感。這種感情也像這裡的群山草原一樣,或是快樂,或是憂傷

早在孩提時代,我就愛上了荒野那綺麗的景色。那時,我靦腆、瘦小而孱弱,像一根飄零的羽毛。我心中懷著憂傷的隱痛,一見人就趕快躲藏,默默地孤獨地在草地上徘徊,心中總是縈繞著莫名其妙的對遠方的嚮往,幻想著那激烈奇異的戰鬥。我喜愛積雪的山峰和茂密的原始森林。我凝望著夏營地上那宛如幻想般美好的、奇異的、連綿不斷的山嶺,心在突突地跳動,從那時起,我知道大地是是美麗的。每當天空中那華美的雲朵一朵跟著另一朵向神秘的遠方飛馳時,我甚至能猜透每朵白雲的心思。星光燦爛的秋牧場之夜,我貪婪地吸入牧場上清新的氣息。啊!邦錦梅朵,我最喜愛的草原的花,這是一種在秋牧場上盛開的湛藍的花。堯熬爾老人說,只要你聞過這種花香,無論走得多遠,最終還是要被吸引回到故鄉。我記得非常清楚,我知道上天和大地和種種秘密。我日夜渴望同草地上突如其來的暴風擁抱,那才是我的親人,我狂放的心與風暴最真摯的愛情。草原帳篷旁邊度過的童年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歲月。荒無人煙的群山草原就是我的愛人,我的初戀,我永遠的愛。我的心靈從未背棄過它,它是我至死不渝的戀人。

30多年來,充滿我身心的溫馨就是夏日塔拉那青青的芳草地、藍藍的天空、潔白的雲朵、雪山和羊群。

我半夜就起床了,從區小鎮搭了一輛拉羊毛的車去夏牧場剪羊毛,繁星滿天,汽車在騰格里杭蓋山下漆黑的曠野上飛馳。不久,東邊天空開始一片血紅,雲霞象散落的鮮花。這是個大好的晴天。太陽高高升起時,汽車停在曠野上,我下車時,聽見杜鵑的聲音響徹了墨綠的山谷和曠野。

我們家的帳篷扎在山下的一片草甸上,在一片金色的哈日嘎納中,帳篷後面是一片沼澤地。羊群旁邊,我在金色的哈日嘎納叢和銀色的冉布草叢中慢慢走著。天氣漸漸炎熱,整個夏日塔拉籠罩著一片蔚藍的蜃氣。黑壓壓的牛群在沼澤地上吃草。我聞見了思念已久的沼澤地潮濕的味兒。

黃昏,阿媽在拴乳牛和牛犢。一個調皮的小牛犢在牛群中竄來竄去,阿媽抓了好幾次都失手了。她慢慢地輕柔地喚著那個小牛的名字和暱稱,聲音纖細顫抖,婉轉如鳥鳴。我們家的人都會用這種每一個音節都婉轉顫抖、抑揚頓挫的聲音呼喚小牛犢、小馬駒、小羊羔,聲音充滿了無限的愛憐和柔情,充滿了最純粹的遊牧人對賴以生存的五畜的熱愛和珍惜。無論多麼凶暴的牲畜,只要你會用這種神奇的聲音去呼喚它,它就會慢慢地變得柔順起來,讓你抓住它,套上繩索,它還會用毛茸茸的舌頭舔你的手,凶暴的目光變得柔順無比。這是一種特殊的歌曲和音樂,是即興呼喚而出的,和奶羊羔調、奶駝羔調、奶馬駒調一樣,是一種撫慰人心撫慰獸心的音樂。也只有在這草原深處清涼的杭蓋夏營地才能耳聞其聲,也只有充滿靈性的純粹的牧人才能將此聲喚出,也唯有草原的兒女才能夠聽出其箇中底蘊。

夜已很深,剪了一天羊毛而勞累之極的人們在帳篷里沉沉入睡。我躺著從帳篷天窗里看著滿天的繁星,靜靜地聽在山坡上的灌木叢和懸崖上叫個不停的杜鵑。

一天,我在夏日塔拉夏營地獨自上山,僅僅是為了眺望騰格里杭蓋南側的雪山群和更遠的陌生牧場。我沿著山脊返回,一朵朵快樂、華美、安詳的雲朵低低地飄浮在山崗上。走下山崗,我疲憊不堪地走向一頂帳篷。帳篷里走出一個姑娘,她穿著一件普通的花襯衫,但卻韻味十足,頭上扎著一塊花頭巾,扎得那麼舒坦。在她們家乾淨整潔的帳篷里,我喝了幾碗茶,濃白濃白的奶茶上飄著金黃金黃的新鮮酥油,那奶茶真香。她做的的優酪乳更是美妙之極,你輕輕吃一小口,就會醉倒在飄著芬芳馥郁的花草味的帳篷里。她做的奶食品簡直是從天上拿來的。在這個部落里,這個姑娘最擅長製作奶食品,據說她製做奶食品的技巧是繼承母系家族的。這個家族以善做奶食品而聞名。她的奶食品單獨置於一個乾淨的白布帳篷內,閒人免進。她製做奶食品極為嚴謹,一絲不苟。她的奶食品和我母親做的奶食品味道大體上同屬一類。這種奶食品是正宗遊牧民可汗和戰士的食品。她做的奶食品是整個夏日塔拉最潔淨的奶食品。據說,只有心地最潔淨的女人才能做出最香甜最潔淨的奶食品。這些草地的牧女們,仿佛從來就是吮吸雲朵的奶汁長大成人,永遠是乾淨、純潔、美好、善良和聰明的。

那天早晨,我和父親騎上馬上路了。陽光下,凡是我們的眼睛能夠看見的地方,無邊的高崗平地上都開滿了哈日嗄納花,整個大地是一片黃燦燦的原始草原。這是我們習慣稱之為「西嶂」的夏日塔拉中部草原。

我父親指著遠處騰格里杭蓋那一個個冷幽幽的峽谷對我說,他曾好幾次穿越那兒,翻騰格里到南邊西邊,騎馬要走7至8天,天熱時,白天扎了帳篷休息,晚上涼快時再趕路。

看著他不易覺察的陶醉神情,我想像著他在茫茫草地上長途跋涉的辛酸和美妙,他眯縫著開闊的額頭下深邃的眼睛,望著遠處。從側面凝視他,像這樣高高的額頭畢竟為數不多,象平坦的草地上隆起的一座方正的高崗,在那深紫色的額頭皺紋中,仿佛能找到極深邃的思想。他是一個很特殊的牧人,任何時候,他都給我一種特別清醒的感覺,確切點說是曉風殘月般的清醒。我常為這種感覺而驚奇而已。我從沒有見過象他這樣的人。

碧空萬里無雲,草原一片燥熱,花草也被夏天的太陽曬得發出一陣陣濃香,微風帶來陣陣馬身上的汗味。我們一聲不響地往前走著。我把雙手插在馬鬃里,久久地凝望著淡藍色的山谷、樹林、草原和發出憂鬱召喚的遠方。前方的巴彥郭勒(西大河)水庫()在歡快地閃著光。地上各種顏色和草都開了花,最引人注目的是銀白和鮮紅相間的狼毒花,幼時玩耍時常用這種花編織帽子。一朵朵濃白的雲不知什麼時候又悄悄布滿了天空,遠處的白雲下有一群褐色的馬群。

巴彥郭勒水庫到了。一輛輛轎車裡坐滿了遊客,他們看著草原在不停地指手劃腳,看起來很像是一群猴子。水邊的野鴨子被驚得呼啦啦地飛上了天空,一直往高空飛去。那花里胡哨的豪華轎車沿著公路向水庫下游的旅遊風景區駛去。

我們翻過兩個小山坡到了軍馬場的一個小村。我父親騎著馬回去了,他的茶色鴨舌帽下露出花白頭髮的背影消失在綠色山坡後。

翌日清晨,朝霞滿天,頭頂的幾朵金色雲霞向西邊天際投射出萬丈霞光,伴隨的也是一條條巨大的萬丈暗影,看起來就如無數道金色和蔚藍色的長虹,這氣吞萬里的景象令人震驚。

我乘車西行,周圍仍是微微起伏的綠色廣袤草原,路邊長滿了紅艷艷的野豌豆花。草地上的耕地漸漸多起來,都是清一色的金黃色油菜田。一塊塊被開墾的處女地以焦灼傷感的形狀刺痛了我的眼睛。汽車全速向前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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