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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穆爾:夏日塔拉

1958年,他們遷徙到騰格里杭蓋北側的夏日塔拉(皇城灘)。兩條不大不小的河流從騰格里杭蓋北側的那些白色群峰奔流到山下,然後從草地上向東北方流去。在過去這兩條河分別叫做斡爾朵河和巴彥郭勒河,這兩條白色河灣地區及其附近的群山草原就是著名的夏日塔拉。在《涼州府志》中譯作「西拉塔拉」。漢語中把這個地方先後叫做「大草灘」、「大馬營灘」、「黃城灘」、「皇城灘」,那兩條河分別叫做東大河和西大河。

夏日塔拉包括今皇城灘和山丹軍馬場的大馬營灘,自甘青通道扁都口峽、民樂洪水和山丹境綿延向東到水磨溝西營河接武威,北自永昌縣境南延至雪山分水嶺。夏日塔拉為騰格里杭蓋草原之冠,甘肅草地之最,這片草地在亞歐大草原的地圖上只是個比郵票還要小許多的地方,但自古就是西戎、羌、烏孫、月氏、匈奴、唐古特、突厥、回鶻、蒙古等遊牧人交替遊牧並非常重視的地區。自19世紀以來這片草地逐漸縮小了。

這片草原,曾被唐古特人譽之為「薩日瓦德瑪冬塘」,意為「金色蓮花草原」。蒙古人、突厥人、匈奴人和堯熬爾人則叫做「夏日塔拉」,即「黃金牧場」。他們把夏日塔拉中部水清草茂的山地叫做「巴彥杭蓋(即今焉之山——黑山)」,意為「富饒的水草山林之地」。無疑,夏日塔拉草原是亞歐大草原東南邊緣的一顆小小的明珠。

說實在的,在荒涼的甘肅走廊邊緣,竟然還存在著這麼一塊尚未被毀壞的草原,這是令人驚嘆的。堯熬爾人有一個關於夏日塔拉的傳說,據說很久很久以前,騰格里杭蓋的天神汗騰格里看見了這荒涼的甘肅走廊。這裡總是那麼鬱鬱不樂,遊牧人騎著木棍放牧著老鼠一樣大的瘦弱乏畜,孩子們啃著營盤上拾到的枯骨。於是,汗騰格里從天上拿起一個東西拋了下去,這個東西一落向荒涼的大地,這片大地便立刻變成了一片豐饒的草原。這就是夏日塔拉,騰格里蓋之北的黃金牧野。

2000多年前,匈奴王冒頓派了兩個大元帥休屠王和渾邪王到了這一帶。休屠王在夏日塔拉東邊的斡爾朵河畔建造了一座城,渾邪王在夏日塔拉西邊修建了一座城﹝今永固城﹞。渾邪王的城曾盛極一時。匈奴人西遷亞歐草原西部的東歐一帶後,這裡相繼有柔然(阿瓦爾)、突厥遊牧。再後來,夏日塔拉曾一度成為來自蒙古高原的回鶻人的草地,渾邪王的古城曾一度是這一支回鶻人的都城。這一支回鶻(歷史上叫做「甘州回鶻」),是公元9世紀從蒙古高原南下的一支古代堯熬爾人,後來他們部分被唐古特人和漢人同化,部分西遷中亞。公元13世紀,青藏高原的統治者,蒙古窩闊台汗的兒子大闊端汗,在夏日塔拉斡爾朵河旁的匈奴古城旁又建了一座城,叫夏日斡爾朵,即「黃宮」之意。斡爾朵即「宮」、「王府」之意。夏日塔拉是當時甘青蒙古軍的三大馬場之一,另外兩個馬場分別在今青海默勒和甘肅肅北鹽池灣一帶。明末清初,來自西域阿爾金山一帶的堯熬爾人曾一度來到這裡遊牧。所以,當時這一地區又叫做「夏日堯熬爾塔拉」。清軍西征時,堯熬爾人離開了那裡。最後一支堯熬爾人是從巴彥杭蓋起程,戀戀不捨地離開了那裡,遷徒到了山南的八字墩一帶。

堯敖爾古歌中唱道:

杭蓋山上月光朗朗

我們匆匆踏上征途

風吹雪花迷住了我的眼睛

心上的姑娘啊我們永別了

……

歌中說的是久遠的往背,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夜,月亮光光,呼嘯的風卷著地上的雪花撲向騎著馬遷徒流浪的人們。人們離開了杭蓋地區溫暖的冬窩子,翻過高山越過戈壁向遠方流浪。為什麼再也無法見到心上的人呢?是被異族人擄掠去了嗎?是死於戰爭的屠殺或瘟疫嗎?是跟隨部落遷往他處了嗎?

清、民時代,八字墩一帶的堯熬爾獵人常趕著氂牛騎馬穿越扁都口去夏日塔拉區獵。

1958年至1959年,山南的堯熬爾人又一次大規模遷徒到了夏日塔拉。

夏季,在匈奴、蒙古的古黃城東南方是一脈深綠色的山,西南接騰格里杭蓋的主脈雪山。從古城看去,這深綠色的山脈簡直是掛在天邊的一幅深綠厚重的帷幔,這長滿青青芳草的深綠色帷幔那麼肅穆、莊嚴、深情,令人沉醉。秋季,夏日塔拉草地金黃華美,仰面躺在高高的羽毛草叢中,聽那風聲颯颯,雁叫聲聲,再起來尋聲看那碧藍的天空中飛過的隊隊大雁,令人心裡隱隱疼痛。冬季一場大雪後,整個夏日塔拉方圓幾百里壯麗金黃的群山草原搖身一變,只見蔚藍天空下,一片銀色寬廣的大地,驅趕著畜群的牧人象鳥群般匆匆掠過那裡。

1959年初春,遷徙的人們在夏日塔拉西端的巴彥杭蓋宿營,準備休整幾天再走。

賽木道騎馬奔波,他是生產隊的隊長。實際上生產隊的隊長,只不過是比普通牧民承擔了更多的義務和勞動的牧民而已。他就是斯車穆加木參的兒子,當年的「塔合者克」。他精通自己的母語東部堯熬爾語,還精通唐古特語,另外還能使用漢語和蒙古語。

「草場太肥沃了,」他喃喃自語,「夏日塔拉簡直是天賜給人們的」。那時,夏日塔拉草原看不到一塊被開墾的地方。風吹來時,才能從草叢裡見到馬背,遠處的草尖上還晃動著很多鹿角、黃羊角,整個草地上鳥鳴野獸叫。他為夏日塔拉草場的肥沃驚呆了。堯熬爾人的遷徙歷盡了艱難,但遷徙的地方是很美的。

月亮高高升起時,他仍然騎著馬匆匆奔波,去安頓和看望每一戶牧民。他勞累疲憊之極,邊走邊打著盹。恍惚中他從馬背上一個倒栽蔥,掉在茂密的黃剌灌木叢中,渾身上下如萬箭穿過,無法動彈。他咬著牙關在黃刺中掙扎著,終於撕破皮肉和衣服出來了。他站在月亮下,一根一根地撥掉深深扎在肉中的刺時,耳旁仍然在迴響著一個名字「斯車穆加木參……斯車穆加木參……」

1996年,堯熬爾人遷徙到夏日塔拉已過去了38年。我的父親賽木道已年過花甲,他仍是一個人所共知的出類拔萃的牧人。

深秋,夏日塔拉人跡罕至的夏牧場上大雪飄飄。最後一個離開夏營地的人,看見雪地上緩緩走過16隻棕熊。這是熊在夏日塔拉絕跡20多年後又出現的一個新聞。熊是很少群體活動的,一般只是單獨或成雙的行動。人們議論紛紛,無論如何,這是一個罕見的事。

1997年春節過後,賽木道從區小鎮乘長途班車到冬窩子下了車。他看見冬窩子裡女婿和女兒的燈光從窗戶透出。黎明前的黑暗行將消退,天地一片朦朧。他逕自向拴馬的小山溝走去,馬是用長長的牛毛繩拴在鐵橛子上的,他準備換個草地把馬拴下,然後再去冬窩子喝茶取暖。就在他走到馬旁邊的一瞬間,那匹馬象瘋了般地奔過來猛踢了他一下,他倒在地上。他試著站了一下,疼得無法站立。粉碎性骨折。那天是正月初七,陰天酷寒。更可怕的是冬窩子裡的女婿和女兒不知道他倒在這裡,也不知道他已從區鎮上來到這裡,這裡很少有人走過。這樣下去,只在凍僵而死。

太陽漸漸西沉,他因疼痛、寒冷和飢餓而處於昏迷和夢幻的譫妄狀態。伴隨著陣疼,他的耳邊響起一個人的名字:「斯車穆加木參……斯車穆加木參……」一個穿著肥大的醬紫色唐古特式長袍頭戴草綠色禮帽的人,騎著黑馬從草地上向他走來。來人高額頭,紫黑的面孔,他的馬蹄踏折冬天枯草的聲音已清晰地聽見了。

就在恍惚中(),一聲呼喊把他喊醒了。他看見鄰居家的小伙子騎著馬趕著一群牛從溝口走過。於是,他又一次得救了。

幾個月之後,我父親賽木道又坐到了馬鞍上。過去,他曾有一匹著名的良馬,名叫夏安·格德斯,意為「白肚」或「玉肚」。親眼看見這匹馬會讓人聯想起騰格里山很罕見的一種白肚夜鶯。夏安·格德斯略長的毛是火紅的,脊樑處是褐色的,而腹部和嘴是純白的,長長的鬃、耳朵、眼睛是深褐色,四蹄和腿是漆黑的,長長的尾巴細看是鮮明的棕色。它很象野馬,動作優雅果斷。這匹馬和賽木道一生最多的歲月是連在一起的,他騎著這匹馬不僅走遍了夏日塔拉堯熬爾人的牧地,還去過騰格里杭蓋南部地方,烈馬夏安·格德斯從不讓陌生人和野狗靠近一步,騎上它非常安全,那感覺好象是在戰鬥中你總是處於一個有利的制高點。夏安·格德斯衰老後,他還養了好幾年。後來,他非常反常地輕率地把它和另一匹馬一起賣給了維吾爾馬販子。夏安·格德斯還沒有走出夏日塔拉就死在路上了。

非常認真、富有責任心以及過於實際,也許是他在艱難的早期生活中始終獨擋一面而養成的。他一心撲在部落和親人的生活上,為他們的溫飽和生存耗盡了血汗,吃盡了如鐵似火的苦,而把屬於他個人的瑰麗夢想深藏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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