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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少功:風吹嗩吶聲

當時,我在隊長家裡開鋪,聽見窗外有一串不成調的嗩吶聲,轉而又變成「嗷嗷嗷」的吼叫。聲音悶,像喉管被掐住,有點喊不出來。我探頭一看,見地坪里有箇中年漢子,腰間插一支嗩吶,手裡摟著兩小捆濕甸甸的生樹丫,正在同兩個拿柴刀的小孩爭吵。他那聲音,那手勢,那急得跺腳的樣子,說明他顯然是個啞巴。

小孩不怕他,指他的鼻子:「假積極!假積極!又沒砍你家的!」

他笑了一下,想擺脫對方,發現被孩子拖住了他的衣襬,便沉下臉做出要打人的樣。小孩被嚇跑了,一邊仍嚷著「假積極,死聾子!」「聾子聾,我是你的老外公。聾子聾,我是你的老祖宗……」他沒反應,得意洋洋把樹丫拖到豬場去了。這是幹什麼呢?也許,他是看山員?怕隊上失去那幾枝樹丫?

但聾子能夠看山嗎?而且剛才是他吹嗩吶嗎?

他看見我,走上前來,咧開嘴嘿嘿地笑了。從他頭上黑白夾雜的痲色頭髮來看,老年與少年交織,大概三十來歲的模樣。他肩頭開花褲打結,蒜球形的鼻子有點翹,口腔向前面嚴重突出,笑起來臉上浮現出一派天真。像有些農民一樣,勞累使他的肢體有點變形。如果沒有衣服和那雙淺口套鞋,你完全可以把他想像成一隻大猩猩。

他沖我嗷嗷叫了兩聲,做了一串令人眼花的動作:指指他自己又指指我,雙手轉動方向盤,指指手腕,手劃一圓圈,豎起大拇指,又笑了笑。

見我不懂,他急了,又把動作做了一遍,瞪大眼睛,像是問:還不懂嗎?

正為難,幸好隊長抱著一捆鋪草來了。「袁同志,不曉得他的洋文吧?他是說,他曉得你是坐汽車來的,是縣裡的幹部,姓袁,是個好角色。」

原來如此--手腕上表示手錶,手錶又表示幹部,畫圓圈則表示袁(圓)姓……這種特殊語言引我笑了。

啞巴也笑了,顯出一種寬慰和高興。

隊長又介紹:「他叫德琪,小時候害病成了個啞巴,娘老子又死得早。不過,你莫看他樣子蠢,還蠻有靈氣,曉得的天文地理多著哩。」說完,對著啞巴伸出小指頭,問:「喂,哪個是奸臣?」

啞巴的五官縮到一堆,極端鄙視地伸出四個指頭--嗬,「四人幫」!

我更覺得有意思,哈哈大笑。

德琪大概覺得展示了自己的成績,心裡特別舒暢,像喝醉了酒,臉上泛起一陣紅潤。他背著手大搖大擺走進我的房裡,視察了一陣,比方指指窗子,要隊長幫我把窗紙糊嚴實,又指指油燈罩,要隊長把破燈罩換成一個好的。最後做了一些切肉和搓丸子的動作,意思是要我過節的時候到他家去吃肉和糯米糰。

「談」興未盡,他接下來指指上屋場方向,豎起三個指頭--指上屋場的三老倌;捏了捏自己的鼻子,做打牛狀--意思是三老倌把牛打得太狠;晃晃小指頭--表示不好。

隊長作了翻譯,我自然表示重視他反映的情況。他這才心滿意足,拍拍我的肩膀,背著手高高興興而去。

我們就這樣相識了。春風秋月,地北天南,當時間長河流過了九曲十八彎,他至今還留在我記憶的沙灘上--儘管我現在已遠離那個山谷,坐在明亮的窗前,面對一疊空白的稿紙發獃。

還是從頭講起吧。

啞巴是村裡的一個好社員--那裡人都這樣說。他聽不見廣播盒子響,但每天起得最早,實在等得無聊了,就去敲隊長的窗戶,催隊長給他派工。他身有殘疾,是唯一有權不參加任何會議的人,但不管開社員會還是幹部會,不管有好多人溜會,他卻是積極的到會者,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不知是想湊湊熱鬧,還是羨慕那一張張嘴和一隻只耳。吊壺水開了,他吹掉壺蓋上稀稀一層柴火灰,自覺地來給大家篩茶。看見有人抽出紙菸,他急忙用火鉗夾一塊燃炭,給人家點火。

有些人覺得他頭腦簡單,好支派,常把一些重活推給他,犁滂田啦,進榨房啦,燒馬蜂窩啦,總是把他使在前面。東家要蓋屋了,西家要出喪了,代銷點要進貨了,還有大隊學堂要洗井了,人們都會記起他。他似乎不知道什麼吃虧不吃虧,只要手腳閒,隨喊隨到,一做就滿身汗。做完了,有飯就扒幾碗,沒飯就拍拍手回家。下一次你叫他,他還會來。知道他有個喜歡獎狀的嗜好,有些人請他時還會比劃出獎狀的樣子:「聾子,有獎狀,你去吧?」

他一見這種比劃就笑,就眼睛發亮,馬上跟你走。即使你給他的獎狀沒有蓋公章,或者那不過是你兒子的「三好學生」獎狀,上面僅僅改了個名字。

他收藏了很多獎狀,從縣政府發的一直到上屋場三老倌發的,甚至有一張根本不是他的--得獎者是辦高級社那年來的一位幹部,是啞巴經常為之得意的一個老朋友。他與啞巴同睡一床,出錢治好過啞巴母親的病,請人給啞巴做過一雙棉鞋。那一年豐收了,啞巴有了吃不完的糯米粑粑,還有錢買票第一次坐上了汽車,隨那位幹部到縣城做客。在縣城裡,他什麼也不想要,什麼也不想看,獨獨愛上了主人家裡一張大獎狀,目光一落上去就拔不出來。主人沒辦法,只好割愛,把獎狀轉贈給他。

現在,他獎狀成了堆,珍貴的褒獎和廉價的欺騙混在一起。一碰到新交結的朋友,尤其是碰到新來的辦點幹部,他就會笑嘻嘻地把那一大捆拿出來,一張張鋪給你看,想讓你每張都看到。旁人發出笑聲時,他也只是笑笑,並不知道旁人在笑什麼。

總之,他是這樣一個公共的人,一個社會所有的人。敬重他的人不多,需要他的人卻很多,需要他的汗水,也需要他帶給大家的笑。

他與大哥德成住在一起。

好幾次,啞巴幫人家做事,德成趕來一把拖住他就走,還破口大罵主家:「你們這些沒天良的,把一個啞巴當蠢崽盤,心裡也安穩?不怕頭上生瘡腳底流膿呵?」哪個要是抓著啞巴取笑太過分,被德成碰到了,也免不了挨一場惡咒:「你們這些短命鬼,絕代根,穿心爛的爛冬瓜,以後要不得好死!」

吳德成大臉盤,腰圓膀壯像筒樹,眼珠一轉就計上心頭,用當地話來說,是個「百能里手」。他從小就跟著叔叔開屠坊,販牛,燒窯,腳路寬見識廣,兩隻手都可以打算盤,因此把家裡盤得十分殷實,總是紙菸不斷,豬油不斷,芝痲豆子茶不斷,做起一棟兩包頭九大間的瓦屋,玻璃窗子亮晃晃,隊上人說像半條街。走到他的大屋前,人們都會感到一種財富的威嚴。

放在前些年,這種人當然是「資本主義絆腳石」。大隊沒收過他的豬婆和一窯磚,拆過他的幾間屋,還逼他成天下水田聞牛屎臭,氣得他直罵無名娘。好在他負擔不重,加上有啞巴弟弟捨得下力,他不至於餓肚皮,作為矮子中的高子,娶媳婦還能挑金選玉。

嫂子來得比較晚,名叫二香--至於姓,像這裡的媳婦們一樣,那是無關緊要的,似乎從來無人打聽。接親那天,好多人來看,里外三層,風都吹不進。人們湊在一起嘰嘰喳喳,議論新媳婦的嫁妝,議論新娘子那臉,那腳,那手,那衣角布邊,那叫人羨慕的雪膚花貌。人們覺得村裡的這一天特別明亮。

德琪似乎比哥哥更高興,成天笑著,忙碌著,又是殺豬又是洗菜,又是搬桌子又是擦椅子,稍有停歇就吹響嗩吶。

「鬧茶」開始了--這是一種殘存的鄉俗,帶著遠古的痕跡。膽大的一聲喊,男客們就開始起鬨,不但對敬茶的新郎可以百般刁難,還可以把新郎轟出門去,然後對新娘來點放肆和親熱。據說一輪茶惡鬧下來,有的新娘不論如何事先充分準備,緊緊實實裹上三層棉襖,事後還是發現全身青一塊紫一塊的。

要命的是,這種胡來意味著歡迎和喜氣,主家萬萬不可見怪,否則就是壞了規矩和冒犯客人。二香當然知道這一點,一見幾個後生子開始擠眉弄眼,一聽有人浪浪地喊鬧茶,臉就刷的一下變得慘白。但她完全無能為力,眼看著自己任人擺布,被一個漢子抱在腿上,在一片歡呼聲中又被拋向對面另一個後生,扎進不知是誰的懷裡。

啞巴沒有聽見新嫂子的尖叫,但男人們的放浪神色使他眼裡透出迷惑和不安,繼而透出惱怒。他衝上前去,把東偏西倒的新娘一把抓住,拉到了自己身後。

「聾子,你發癲呵?」

「你也來鬧茶?嘻嘻……」

「你莫擋路,站開站開……」

嗷--他大吼一聲,毫不退縮,像一頭兩眼發紅躍躍欲斗的牛。

客人這才明白他的意思。有一個後生頗不甘心,要把這個障礙清除出門,沒料到他翻臉不認人,迎面就是一拳,把後生打翻在婚床旁,牙齒都碰出了血。「你今天吃了生狗屎吧?」那後生大罵。

事情鬧到這一步,沒什麼意思了。儘管有新娘子出來賠禮,找毛巾給傷者擦血,大家已興致索然,只好另外找找樂趣,比方喝喝酒,吃點花生和紅薯片,講講什麼笑話。有人放出一個哈欠,開始找自己的小把戲和燈籠,準備起身回家。

他們走出大門時還在抱怨:

「碰鬼呵,今天就是死聾子來插了一槓子。」

「把他嫂子當糖捏的吧,碰都不讓人碰。」

「嘻嘻,又不是他自己的堂客,他心疼什麼?」

「他還有堂客?有豬婆吧?天老爺寫姻緣冊,只怕沒工夫想起他!」

……

人們這樣說啞巴,他當然沒聽到。他這一輩子恐怕與女人無緣,大概也會是事實。他似乎對此沒有什麼苦惱。每當別人收親嫁女,他總是臉上放出紅光,換上一件新衣,好像也成了準新郎,在人群里鑽來竄去,一高興就嗚啦嗚啦大吹嗩吶。

客終於散盡了,二香軟軟無力,倚著牆長長鬆了口氣,目光投向正在門外掃地的啞巴。「今天多虧了你弟……」她對德成說。

「唔……」德成沒注意聽,正清點著剛收下的禮錢。

新嫂嫂過門不久就下地幹活。這一天洗過碗,她同兩個鄰家媳婦結伴,準備到坳背衝去尋點豬食,挎著籃一步走出堂屋門,一個媳婦突然捅了她一下。

「做什麼?」

「你看,你快看。」

「看什麼呀?」二香其實已經看到了。

「你看聾子--」

「怎麼啦?」

「你裝傻呵?你看他在做什麼!」

順著手看去,德琪在階基那邊對著竹篙上曬的衣服發獃。那是二香一件大襟布衫,起著淡紅色的杏花點子,色彩鮮艷,明麗奪目,顯現出一個女人的身體曲線。真要死!那呆子早不摸,遲不摸,居然在這一刻伸出手來,小心翼翼去觸摸那花布衫上的胸口部位,接下來是腰身部位……咯咯咯--鄰家媳婦大笑起來,差一點笑翻。

二香沒法再裝眼瞎了,臉一紅,咬出一句「死聾子」,快步趕過去,把啞巴的手一把打下來。「使牛去,使牛去!使牛,懂不懂?這樣大的人,還死不明白!」

啞巴一見嫂子,又見在場還有別的女人,鬧了個大紅臉,不自然地搓著手,臉上裂開幾道深深的肉紋,不像笑也不像哭。

「快--」嫂嫂威嚴地揮揮手,然後把一篙衣收進了自己的住房。

看見啞巴抄著牛鞭慌慌地逃竄,兩個鄰家媳婦又一次暴笑,捂住自己的肚子哎喲哎喲。「香嫂子,哪個要你長得這樣乖致呢?」「活該你費衣服!還不是被人摸溶的?」「你要小心呵,小心呵。你喝過水的茶杯,說不定有人去親。你坐過的凳子,說不定有人去蹭……咯咯咯,哎喲哎喲!」

兩個婆娘還是笑得東一撞,西一竄。

二香給她們一人來一拳:「撕了你們的臭嘴。快走!」

這天上午,二香早早趕回家,到啞巴的房裡仔細檢查。果然,幾天前她不翼而飛的一條花手帕,還有更早以前她怎麼也找不到的一隻襪子,眼下都出現在啞巴的枕下,揉成了一團。她隱約知道了什麼,嚇得臉色發白,呆呆地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啞巴的嗷嗷聲出現在地坪里,她才全身哆嗦地跑進廚房,一進去就不再出來,更不敢再看啞巴一眼。

啞巴也像做了虧心事,以後好多天裡都不敢看她。他成天埋頭幹活,鍘薯藤,挑井水,打草鞋,補箢箕,把木柴劈得一堆一堆成了山。

精明的德成不知道家裡發生過什麼事。他獎給弟弟一根煙後說:「嗯?聾子這幾天還算勤快。」

二香沒說話,給丈夫的鞋縫上了最後一針。

隨著德成的罵聲增多,鄉下日子是越過越緊巴了。秋收以後,人們用土車吱吱呀呀地把稻穀運往國家倉庫,換回一張征糧工作獎狀,引得小把戲們搶著看,但好些村寨都留下了一聲聲長吁短嘆。

隊上實現工分制。一人勞動一天,大概可得十分工,年終時隊上再按總工分核算分配。因為分值太低,扣除糧油之後,隊上現金所剩無幾,於是欠錢戶苦著一張臉,進錢戶也高興不到哪裡去--他們知道要進錢就得靠欠錢戶還錢。德成當然是進錢戶,但決算張榜幾個月了,還沒真正進過一個錢,等於拿了一堆白水工分。他找到小隊和大隊的幹部強烈抗議,要求幹部對欠錢戶出狠招,說不拆掉幾間屋,不給點厲害,老糠里能出油麼?

幹部們都抽過他的紙菸,再說分配不兌現也說不過去,於是決定一捉豬二拆屋,如果不能在春耕前發票子,至少也可以給進錢戶一些煙磚和木料吧。

德成這才氣順了一些,回到村里到處轉游,看哪堵牆的煙磚質地好,看哪些陳年土磚可以肥田,看哪根檁子生了蛀蟲……直看得欠錢戶們心裡發毛。這天一大早,他給啞巴一擔大箢箕。啞巴以為要去挑牛糞,興沖沖地跟著哥哥走,直走到三老倌家門前才知是另一回事。他平時見三老倌打牛下手狠,找幹部告狀最積極,不知被三老倌罵過多少次。眼下見三老倌坐在地上老淚縱橫,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放下擔子前去拉扯。

三老倌一頭朝牆上撞去,幸虧被旁人一把攔住,才沒撞出個頭破血流。圍觀人群出現了一陣騷動。

啞巴不明白人們在議論什麼,但他看見有人搭起了樓梯,看見有人爬上了三老倌的屋頂,還看見大隊書記在現場指揮,終於明白了什麼。「呵咦!呵咦--」他攔在樓梯前,一個勁地搖手。

書記撥開他,指揮人們繼續上屋。

他兩隻牛眼睜得老大,跑到三老倌面前嗷嗷叫,意思是要他去阻擋,見對方只顧哭嚎,便急忙跑回來一腳踢倒了樓梯。

「聾子你知道個屁呵。」大隊書記同他說不清,用再多的手勢也說不清欠錢戶與進錢戶的關係,說不清隊上如何窮到要拆屋的原因。何況眼下不論人們說什麼,都是對牛彈琴。只要有人靠近樓梯,只要有人要上屋,啞巴都會惡狠狠地伸出一個小指頭,朝前一點一點的,點出憤怒和蔑視。

很多人來得不大情願,看見終於有人頂上了,也樂得順水推舟,或陰或陽地敲起了邊鼓:我看也是莫拆算了。是呵是呵,春不出谷,冬不拆屋,手莫下狠了呵。沒聽老班子說麼?積一分德,勝燒十年香呢……他們這樣說著,說得德成有點著急,冷笑一聲:「不拆也要得。哪個想把事做絕呢?只要幹部口袋裡摳得出票子來,我來蓋屋都願意。我吃人飯,下牛力,做一年,幾張血汗票子是要的。」

「是囉是囉,我是等錢用,初五要砍肉接木匠……」有人接應他。

人多口雜,明顯分成了兩派,拖成了一個僵局。書記有點面子上掛不住,拿出哨子猛吹一聲,「鬧什麼鬧?你們是書記還是我是書記?聽好了:今天三老倌同意是拆,他不同意也是拆。你們哪個不想動手,就替三老倌交錢!」

隊長不敢違令,上前拍拍啞巴的肩,指指書記,又指指手腕--意思是此事非同小可,是戴手錶的幹部有命令哩。

啞巴指指手腕,不大相信的樣子。

隊長再次指了指手腕。

啞巴怔住了,臉一直紅到脖子,絕望地咕噥兩聲,腳一跺,走了。

「喂,喂,豬樣的傢伙,」德成臉上有了豬肝色,追上去大喊,「你到哪裡去?這麼多磚要老子一個人挑麼?」

啞巴橫了他一眼,還是氣呼呼地走出地坪,他不知從哪裡冒出臭脾氣,把兩隻箢箕狠狠摔出去,一隻落到水溝里,另一隻落在秧田裡。扁擔也被他摔出去了,投槍一般射向茅草叢。這一天,他什麼也不乾,一反常態地回到家裡蒙頭大睡,連二香來問話也不答理。

中午,德成氣咻咻地回家,闖進他的房間,掀開蚊帳門,猛揭被子:「攤你娘的屍,下午跟老子擔磚去!」

啞巴跳起來橫他一眼,坐到另一頭,擺弄自己的嗩吶。

「聽見沒有?」德成一把奪過嗩吶,「擔磚,擔磚!」又做了挑擔的動作。

啞巴翻了個白眼,拉過藍印花被子又蒙住了頭。

「好,你有萬貫家財?你吃國家糧當了幹部?你舞著擂槌上天了是吧?好,你狠,你能,你莫想吃老子的飯!」

德成這些天的火氣特別大。

直到天色漸暗,啞巴還空著肚子。這是第幾次被哥哥奪了飯碗呢?記不清了。以前啞巴給別人幫忙回來,只要做得過於賣力,就總是要被哥哥責罵和奪飯碗。那時的啞巴就到山上去,煨一窩板栗,或到地里摘一個菜瓜。

可現在那些東西也沒有了。他提著嗩吶,無精打采地在村里游轉。他想到隊長家裡去看看,說不定可以混來一口兩口?但他遠遠瞄了一眼,見隊長家的婆娘在塘邊刮鼎鍋--把他最後一點希望刮沒了。他看得出那一家的口糧也很緊。

他只得想想豬場裡餵豬的紅薯。經過他的偵察,餵豬的大嫂已回家去吃飯,豬場大門的一把舊鎖也只防得君子。他一擰,讓鎖歪了脖子,走進門去在潲筐里翻了翻,果然找到幾條紅薯,袖口三揩兩抹,紅薯已經入了嘴。

「假積極,偷紅薯!假積極,偷紅薯……」

幾個也是為紅薯而來的小把戲發現了他,一齊拍手大叫,及時展開了報復。

啞巴慌手慌腳,吞得更快。

「抓住這個賊老倌,到幹部那裡去!」

「他還想得獎狀?要他去打鑼,去戴高帽子。」

「這是我們看見的。老師要表揚我們,要給我們插紅旗。」

啞巴知道這些小傢伙不懷好意,忙擺出笑臉以示和解:「呵呵?」

孩子們更加得意:「不行,快走快走!」「老實點!」「讓他吊塊牌子,像萬玉一樣。」孩子們指的是一個地主分子,以前總是戴著牌子上台挨斗。

幾隻手把啞巴七拉八扯,押出了豬場,直往隊部而去。啞巴知道這不是好事,忙做出一串手勢--莫拖莫拖,我給你們打個鳥籠子,抓斑鳩,好不好?

「不要不要!」

又是一串手勢--我給你們做個篾簍子,套泥鰍,好不好?

「不要不要!」

還是手勢--那,我來吹嗩吶……

小把戲們這下動心了:「吹吧吹吧,要吹好聽的。」

啞巴抽出了嗩吶,隨著肚皮一鼓,腮幫鼓成兩個半球,口水開始從嘴邊溢出,然後又從喇叭口流出。他似乎還有微弱的辨音力,還能憑手指感受到旋律,感受到他聾啞以前的聲音記憶。他當然吹得有點亂,聲音像雞鳴,像鴨喧,像狗在跳躍,像牛在嬉耍,像豐收的鑼鼓。一串串音符在爭吵,在衝撞,在扭打,你咬著我,我咬著你,流出了鮮血。

小把戲們基本表示滿意,只是其中一個年齡最大的還想惡作劇:「不行,這個不好聽,小指頭,小指頭。你要用鼻子吹,用鼻子,鼻子。明白嗎?」

啞巴生氣地搖搖頭。

「你用鼻子吹,用鼻子吹!」孩子們鬧起來了。有的爬到他頭上,有的扯住他的衣,有的抱住他的腿,還搶奪他手中的嗩吶……直到二香出現才一鬨而散。他們看見二香急急地趕來,一把抓住啞巴,像抓住一個孩子,拉著就走。

「香嬸嬸,他偷紅薯!」

「香嬸嬸,他是個假積極,賊老倌!」

「抗拒從嚴!堅決打倒……」孩子們也熟悉了批判會上的語言。

「不要喊,千萬不要喊。」二香驚慌地轉身,摸摸他們的頭,「好伢兒,快落黑了,回家去吧。」說著從衣袋裡摸出一把炒蠶豆賄賂他們。

啞巴總算回到自己家裡了。幸好大哥不在,讓他免了挨罵。嫂嫂把他安頓在椅子上,首先打來一盆熱水,要他洗手,又拿來一雙鞋子,要他換上,最後才端來飯菜。纖秀的手,陌生的手,端來酸白菜和辣椒,上面還有一個黃油油的荷包蛋。

嗷--啞巴嗚嗚地哭起來。

嫂子沒看他,揉揉眼睛,回到灶腳頭往吊壺下塞柴。

啞巴發現哥哥與嫂嫂吵架。哥哥紅著眼,破口罵,踢翻椅子,挽起一隻袖口,亮出巴掌不停地抖,大概罵了些什麼。

嫂子的嘴也有張有合,似乎也回敬了什麼。

哥哥終於下手了,一掌把老婆打得倒在牆角。她半天沒有動彈,好容易有了活氣,好容易才爬起來,但丟下豬菜不管,丟下雞鴨不管,進裡屋包起幾件什麼衣服,淚流滿面地衝出門去。

他們在吵什麼呢?啞巴覺得這件事可能與自己有關。

他心慌,躲在暗角里,好像自己偷了銀偷了金,做了見不得人的歹事。他一拳又一拳捶打自己的腦袋。

鄰居們來了,隊長也來了,圍著德成七嘴八舌。最後,隊長仗著剛才喝了兩口酒,擺出做主的架勢,走到啞巴面前打了一串手語--喂,你明天不要出工了,搭班車到你嫂子娘家去,把嫂子接回來。懂不懂?

啞巴不用聽就懂了,連連點著頭。

他一夜沒有睡好覺,第二天一黑早就穿上藍晃晃的新布衫,穿上每年只穿那麼幾次的黃色膠鞋,夾著雨傘跌跌撞撞地出發。他總算把嫂子接回來了,把嫂子送到哥哥面前。但哥哥還是黑著一張臉,只是沒有再動手腳。唉,有什麼法子能讓這張臉露出笑容?啞巴暗暗費了好些心計,成天探頭探腦東張西望的。他看見哥哥摸出煙盒,就趕忙遞上火柴。看見哥哥身上有汗,就趕忙搖起了蒲扇。他得在家裡多做些事,於是光著上身,擔糞潑菜,上山砍柴,挑水掃地,連雞棚鴨塒也清掃了一遍。牆角里的雞糞掃不乾淨,他就跪在地上,用碎瓦片去刮,一點,一點,刮,刮……哥哥同一個幹部模樣的人爭辯,鬧得雙方的臉色都不好看。啞巴就在另一間房裡拍桌子,踢椅子,敲打桶子,反正鬧出很大的聲響,以示與哥哥同仇敵愾。為了表示更強有力的聲援,他故意在那幹部模樣的人面前衝來衝去,最後衝到地坪里,把那人的一輛腳踏車踢翻。要不是哥哥來轟走他,他可能還會在腳踏車上猛踩幾腳。

旁邊有人取笑他:「你真是聾子不怕雷呵?你知道你家裡是什麼人嗎?」

他豎起一個小指頭,哼了一聲。

「你好大的膽,敢說政府是小指頭?」

啞巴看看對方,噘起嘴,鼓出唾沫,又頂出一個小指頭。

意思是:去你媽的!

不幾天,人們發現那幹部模樣的人再不進村了,據說他的腳踏車總是在這裡被人扎破胎,或者是鈴蓋不見了。大家不用猜,就知道這事是誰做的。但即算是那位幹部,也只是報以苦笑,無法阻止這種判決。

門前溪水暖了又寒,濁了又清,田裡五穀收了一季又一季,山里人不知不覺在悄悄經歷著一個大變化。首先是副業開放,然後是包工包產,最後是分田分山的責任制……德成很快成了大忙人。如果說他第一次擔著辣椒上自由市場還提心弔膽,那麼他不久就有了大顯身手的信心和壯志。朋友們來往不絕,他們結伴到湖北去販茶葉,到廣東去販魚苗,一去好多天。每次回來總帶著得意神情和一堆堆山外的新聞,茶餘飯後,滿面紅光,被人們的羨慕和敬畏包圍。

「德成哥」的稱謂,被「德成叔」代替,「你」被「你老人家」代替,雖然他還是他,還是個經常頭痛或者血壓高的大胖子。

他財大氣粗,在屋場裡游轉,開始喜歡背著手挺著胸,對有些人愛理不理,講起話來也盛氣逼人:「慶鬍子,你那窩豬崽不準賣給別人,我包了!」「三老倌,你也想開口借錢?嘿嘿,你還記得鈔票是方的還是圓的?」……人們在這樣的呵斥下敢怒不敢言,似乎這位昔日的屠夫已經成了山大王,萬萬不可得罪。據說他還準備到鎮上開店,準備買卡車跑運輸,準備辦磚廠開炭窯--他哪一天會不會把縣政府都買下來?

二香也成了女人們關注的目標。在她們看來,二香的八字真是硬,以後還用得著餵豬和鋤草嗎?還用得著織布和做鞋嗎?拉倒吧,她就等著當地主婆,等著當貴妃和皇后娘娘麼。穿金戴銀不說,坐轎騎馬不說,還要雇一幫丫環來前後左右地侍候吧。……奇怪的是,二香還是一個人忙裡忙外,經常累得汗濕的衣衫緊貼背脊。到她家去看看,欄里七八隻豬肉滾滾,屋後一園瓜菜綠油油,階基上乾淨得連半根草須也沒有,還有做飯、待客、出工……這樣勤勞賢慧的媳婦真是少見。

她還是很少有笑臉,這一天的晚飯更是吃得提心弔膽。德成剛扒了第一口,臉色就沉下來,飯碗朝二香面前一砸。「這是什麼飯?你吃!你吃!」

二香嚇得趕緊嘗了一口,「喔,鍋里可能多了點水。」

丈夫又吃了一口菜,更氣了。「你要我吃爛布巾?」

二香嚇得再嘗了一口,「絲瓜可能是老了點……」

「絲瓜?這也叫絲瓜?」

「我另外給你做……」

「做什麼做?做豬潲麼?」

「你是館子裡的口味吃慣了。要不,你就到鎮上去……」

「你怕我今天還沒跑夠?你以為我的血壓還不夠高?你看你這個堂客,臠心好黑!」

「對不起,對不起……」

「一頓飯都做不好,你只有去死,去死呵!一個豬婆也要給我長几斤肉吧?一隻雞婆也要給我生幾個蛋吧?你能做什麼?你以為我吳家的錢用不完,要請你白吃飯是吧?」

德成把她罵了個狗血淋頭,看看手錶,奪過飯碗又吃了兩口,大概吃得火氣冒,筷子一丟,把碗砰的一聲砸到地下,罵了一陣娘,帶上手電筒出門去了。幾隻雞跳過來,搶吃散落的飯粒。

二香呆若木偶,好半天才低下身子去,一塊一塊撿起碎瓷片。躲在隔壁房間的啞巴看見,她撿到最後一塊時,一顆淚珠落到了手上。

這天晚上有個附近的村莊唱大戲。山里好久沒唱戲了,好久沒有見過縣裡的大班子了,據說這次還是村長親自帶人去硬把人家幾箱行頭搶來的。鑼鼓敲得好歡,燈火照得好亮。戲台下有賣米花糖的,賣瓜子的,賣炒板栗的,賣甜酒和米粑的。莫說去看戲,就是到那人群中擠一圈,嗅一嗅撲鼻的香味,也是山里人的享受。但啞巴今天沒有去趕熱鬧,悄悄來到廚房裡,看著縮在灶腳頭髮呆的女人,看著那張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臉。

他給嫂嫂倒了半茶碗水,但嫂嫂沒有接。

他給嫂嫂一條毛巾,但嫂嫂也沒接,只是撩起衣角,擦了擦淚眼。

他們靜靜地守著一堆余火。

遠遠的鼓樂聲隱約飄來。聾子當然沒有聽到,但他接地的兩隻腳似乎有所感覺。他取來嗩吶,咬住氣嘴,深深嘆了一口氣,放出一道呼啦啦的長音。這也許是好聽的吧?也許可以替代鄰村的演出吧?也許可以讓嫂嫂開心一點吧?他拿出最高超的手段,一仰一俯地吹起來,時而急促,時而舒緩,時而嘹亮,時而微弱。他仍然吹得有點亂,把歡笑吹得像哭泣,把美麗吹得像醜陋,把傾訴吹成了爭吵,把愛慕吹成了仇恨。只有從他閃閃發亮的眼裡才可以看出,他其實在吹著祖先和孩子,吹著古老的山和世代耕耘的土地……呵呵,土地呵,穀米呵,山寨呵,多麼好呵多麼好。一個個音符像鮮花綻放和星星閃爍,像滿山的楊梅紅透欲滴。

不知為什麼,二香臉色發白,慌忙捂住雙耳。

啞巴戛然而止,有點手足無措,大概對自己的無能心懷愧疚。他終於收起了嗩吶,悻悻地提著木桶去潲鍋邊取潲。

「你回來!」嫂嫂好像怕他消失。

他沒有聽到。

嫂嫂衝着他的背影更大聲地喊:「你回來!」

背影仍然沒有聽到,在潲鍋那邊舀出呱嗒呱嗒的聲音,然後提著潲食去了豬欄屋,走入門外的黑暗。

「你這個聾子,你幫不了我,幫不了我呵。我就是說了,你也聽不見呵……」女人忍不住放聲大哭,「我是受苦的命,做牛做馬的命。我前世作了什麼孽?老天爺要這樣懲罰我?人家最醜的女子,最窮的人家,也生男生女一個個。我偏偏沒有。我吃過藥,我燒過香。香灰都夠捏成個人了。可我還是沒有。你說我怎麼辦,怎麼辦呵……你給我說一句。你哪怕就給我一句……」

她哭得氣絕,一聲音效卡在喉頭,好半天沒有放出來。但門外的黑暗裡還是沒有回應,只有此起彼伏的豬叫,還有聾子用木勺刮桶的嘩嘩聲。

啞巴半夜裡大叫一聲,醒了過來,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他打開電燈,手忙腳亂去嫂嫂那邊看看,發現女人果然呼吸粗重,面色蒼白。

他嗷嗷地叫著,給嫂子加了床被子,又打來一盆熱水,洗去嫂嫂的眼淚。嫂嫂的內衣汗了個透濕,看來得找一套趕緊換上。

看著他笨手笨腳地忙碌,女人卻無力勸阻,只能一手抓住對方的手。啞巴被這隻手咬了一口似的,渾身一震,兩膝發抖,有一種全身中毒的僵硬。但他越是想抽手,對方就把他的手抓得越緊,緊到了咬筋鎖骨的程度,好像不光是要勸阻他了。

「你摸摸……我的話。」女人把他的手拉向自己胸口,讓手摸到自己的心跳,淚水再一次奪眶而出。

啞巴摸到滾燙的體溫,更嚇了一跳,好容易掙脫女人的手,去捶響了鄰居的門,捶響了隊長家的門,捶得滿村都是咚咚咚的震天響。人們來到二香的床頭,都大吃一驚:怎麼病成了這個樣?他們找的找郎中,打的打電話,還有人卸下門板作擔架,要把二香直接往衛生院送。在隊長的安排下,啞巴去找德成回來。

啞巴用手電筒尋找田埂上的機車胎痕跡,一旦沒發現痕跡,就使勁縮縮鼻子,狗一樣尋找汽油的味道,尋找哥哥的髮油味、煙垢味以及特有的汗氣。還真靠了這隻狗鼻子,他走過小橋,穿過竹林,繞過墳地,一舉把德成找到了。這是鄰村一個小寡婦的家,門口停著德成的機車,窗子裡冒出笑鬧。啞巴從門縫往裡一瞄,果然看見了德成那肥大的腦袋,還看見桌邊另外三四個男女,桌上的紙牌,酒杯與剩菜,煙盒與散鈔……他推門進去拍德成的肩,指指屋外,比劃出長頭髮,做出病痛纏身的神態。

德成白了他一眼,吐掉一個菸頭:「你來做什麼?去!回去!」

嗷嗷嗷--啞巴急得直跺腳。

「死聾子,起什麼鬼飆?」

有一個男人看出了啞巴的意思。「德成,他是說你堂客病了吧?莫打了,跟他去吧。只怕你還要去醫院呢。」

德成大為不快,「媽媽的,人倒霉鬼就上門。好好好,我就回去。」說著又拍出一張牌,笑著大叫:「調主!這回你們的酒罰定了哈哈哈……」

「德成……」女主家也注意到啞巴的神色。

「打吧打吧,打完這一輪。」德成滿不在乎地揮揮手,「她那是老毛病,死不了的。」

話未落音,他突然整個身子沉了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說時遲,那時快,啞巴不但抽走了德成的椅子,而且提起桌面一掀,把紙牌酒盅什麼的掀得四處飛濺,嚇得女主人尖聲大叫。人影晃動之際,電燈泡搖來晃去。

德成爬起來,惱羞成怒就是一拳。

啞巴一動不動。

德成再給他一掌,響亮無比地扇在他臉上。

啞巴既不避讓,也不招架,看來也沒準備還手,只是直愣愣地盯著對方,看對方是否準備出門。

「滾--」德成抹抹頭髮,整整衣襟,又在桌邊坐下,「今天見了鬼不成?老子偏不回去!來,洗牌,再來!」

啞巴肯定看懂了對方的口形。他現在開始還手了,嘩啦一聲再次掀翻了桌子,然後隨手抄起一張條凳,鋪天蓋地打將過去,不但把德成打翻在地,還把剛才同情他的男人也掃倒在牆角--完全是打紅了眼,氣昏了頭。「媽媽的你瞎了眼呵?」牆角里的男人委屈地大叫。但啞巴不知道他叫什麼,嗷嗷聲中又一凳子撲向窗台,把鏡子和暖水壺也當成妖怪,拍了個稀里嘩啦。要不是有人攔腰抱住他,女主人也可能在他面前見血。

他是一座爆發的火山,完全沒法控制。他甩開一個個攔阻者,發現手裡的條凳斷了,便丟了條凳,一眼看準靠牆的土車,搶上前去,嘩啦一聲,把整個土車提起來,舉起來,舉過了頭頂,力拔山兮氣蓋世,眼看就要把磚牆瓦蓋統統掃蕩。

所有在場的人一齊驚呼著四散。

他找不到目標,只得停下來,嘴唇在輕輕抖動。

「好,你瘋了,你瘋了,你竟敢打老子,你找死……你這個黃眼畜生!」德成抹著臉上的血,慌慌地閃到大門外去了。

門外有狗吠。

德成與啞巴終於分家了,啞巴只分到一張床,一擔腳箱,幾件農具。隊上人都說德成太厲害,德成就憤憤然地算了筆細帳:關於啞巴在他家裡的吃穿用,關於啞巴的吃裡扒外,關於這次打傷人的醫藥費,關於當年他給啞巴治耳朵的錢……最後還搭了句:「要說我揩了他的油?那好,現在讓他單打鼓獨划船,發大財去呵!」

隊上也不太好管這樁兄弟官司。

啞巴沒有地方棲身,借了一間隊上的公屋。鄉親們給了他一套桌椅,湊齊了鍋盆碗碟,還放了兩丘田的土磚,準備秋後給他做屋。但啞巴的日子還是過得不怎麼好,失去了嫂嫂的經常關照,他的衣服顯得有些破舊和邋遢。

二香去看過啞巴幾次,偷偷送去新鞋新衣,還送了糯米、乾魚和瓜菜。一旦這些事被丈夫發現,免不了招來他的打罵。有一次德成還站在大門口,拍著大腿放出一通不乾不淨的話,引得幾個長舌婦交頭接耳。

二香後來去啞巴那裡的次數就少了。公屋門前有口荷花塘。人們看見,二香嫂經常捨近求遠去那水塘邊洗衣,每次都洗得人前來人後走,有點拖延磨蹭的味道。在洗衣女的笑鬧聲中,她跪在石板上,低著頭默不吭聲,把一件淡紅色杏花點子襯衣細細搓揉。清清的水流順著青石板一溜溜回到水塘。水中那個凝神的女子被水花打散了,又聚合攏來。

第二年春天,她知道德成在外面有了女人,終於與他離婚。那天,娘家的弟弟來接她回去,鄰家的女人們心裡不好受,來她家送別。她們鼻子酸,手巾濕,偷偷地抹眼淚,一古腦忘記了往日的小恩小怨,恨不得抱頭痛哭永不分離。連小把戲們也像懂事了很多,不再吵鬧,緊張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二香的頭髮一絲不亂,臉色平靜如水。她向姐妹們鞠過一躬,然後目光在人群中尋找。「德琪呢?」

她說出那個人們不常用的名字,坦然,大方,堅定,還有如釋重負的輕鬆。

老隊長怔了一下。

「德琪呢?他怎麼不來送我?」她提高聲調。

老隊長慌忙朝四周打望,幫著她尋找。

二香整整衣角,理理頭髮,朝隊上的公屋走去。她今天穿著那件淡紅色杏花點子的襯衣,雖然已經褪色,雖然已經打了補丁,但還是潔淨如昨,散發著清泉和陽光的氣息。人們看著這一把閃爍的杏花過了溝,上了坡,穿過禾坪,走近那個視窗。

公屋裡沒有啞巴的人影,只有他的蓑衣和膠鞋,還有他的油燈和火柴,以及不知道有什麼用的一堆空瓶子。

隊長趕緊幫著找,對著上邊壟里大喊:「你們看見德琪沒有?……」

周圍的人都幫著喊:

「德琪……」

「德琪……」

山山嶺嶺發出陣陣回聲。

還是沒有人影。二香臉上露出一絲失望。她走到隊長面前,「有幾樣事,想拜託你老人家。我走了,請隊上多多照看德琪。他鼻子容易出血,到三伏天,請你們莫讓他曬得太厲害。他喜歡吃粑粑,分谷的時候,請你們多給分幾斤糯谷。他那件襖子已經不能穿了,我早就要給他做新的,沒來得及,今年入秋分了棉花,請你們記得給他請個裁縫……」

「好的,好的……」隊長慌忙點頭。

「他下田幹活的時候,喜歡喝生水,你們莫讓他喝。他熱天貪涼,晚上喜歡在禾坪里睡通宵,你們莫讓他睡。」

「好的……」隊長聲音哽塞了。

「他好管閒事,容易得罪人,其實他是豆腐心,糍粑心,是為隊上好,為大家好。你們一定要寬待他,莫怪他……」

幾位婦女發出抽泣,已經哭成了一片。

二香倒出奇地鎮靜和硬朗,抹抹頭髮又提到德成:「……我不恨他,總歸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吧。等他新人進了門,請你們多勸勸他,還是把弟弟接回去。有個嫂嫂持家,日子會好過一些。」

孩子們圍抱著二香,拉扯著她的衣袖:香嬸嬸,你不要走。你走了,我們會想你的。香嬸嬸你為什麼要走?香嬸嬸,你還會來看我們嗎?……她蹲下去摸著孩子的臉,「會來的,我會來的。你們在這裡要聽大人的話,好好地讀書,好麼?你們不要再氣德琪叔叔了,好麼?」

「我們再不了!再也不了!你相信我!」

「我們摘楊梅給他!」

「我們抓螃蟹給他玩!」

「我們給他看連環圖……」

二香說不出話,失神地抱住孩子們,淚水一涌而出。這淚水不光是感激,還有傷別和依戀。她不知該用什麼來感激這些泥猴式的孩子,感激他們神聖的諾言。

她終於還是走了。

她隨著挑擔的弟弟,沿著清涼的石板路向山口走去。漸漸地,黑影變小了,變小了,成了一個黑點。但到山口的盡頭,黑點停住,凝固了很久很久。不知是看不見她在走動,還是她停下來朝這邊打望……黑點也終於沒有了,天地恢復了原來的模樣,綠色的群山深淺相疊。

十一

話要說回來,我對啞巴並不很熟悉,也不知道他是否有寫進文章的必要。這個世界有這麼多人,每個人活上幾十年,在漫長歲月里只是倏忽一閃。我們能記下多少人?我們又為什麼要記下這些人?

何況我們分隔在不同的生活里。

再次進山的時候,我打聽德琪,沒想到一聽到這個名字,人們的臉上便掠過陰雲。據說有一次在水利工地上,他一失腳,連人帶車翻下壩,車上是幾百斤重的痲石……當時已有人發現了險情,已向他發出了大聲警告,但他是個聾子,耳朵不管用。

現在,人們不再經常談到他了,只是在犁滂田的時候,在進榨房的時候,在蓋屋或者洗井的時候,才覺得村里少了點什麼,才會提到一個日漸陌生的名字。「唉,一個好人。」「做了好事在那裡,閻王老爺記得的。」--他們會留下這樣一些嘆息,然後重新回到自己無暇他顧的忙碌,回到生活中的柴米油鹽。

人們倒常常談起德成,因為他生意越做越大,即便參與走私遭到政府罰款,但還是把膠鞋換成了皮鞋,把摩托換成了二手小汽車。這一天剛好是他新的莊園落成,也是他第三個兒子滿周歲的日子。按照鄉俗,村里人應該去送禮,還應該湊錢請個戲班子,給他賀一台戲。但直到臨近午時,村里除了響起零星鞭炮,還一直沒有多少動靜。德成感覺到什麼,一一上門來邀請鄉親,說他已經準備了幾十桌,說他願意支付賀戲的錢,說他已經與戲班子聯繫了……大家只需要帶一張嘴巴去。

他很高興我在這裡,遞上一根過濾嘴煙,又打燃液化氣打火機,「嘿嘿,你真是稀客,一定要賞光,來我家吃餐便飯……」

我吸燃煙,但推託時間不湊巧,今天剛好有急事。

又有了嗩吶聲。那是幾個小孩剛拿到糖果,心裡一高興,找來一支嗩吶玩耍。他們當然吹不成調,吹得有一聲沒一聲的,高一聲低一聲的,像沒頭沒腦的驚呼和慘叫。而且那支我有些眼熟的破嗩吶,已經銅銹斑駁。

嗩吶,嗩吶,我又在記憶的沙灘上徘徊。那是昨天還是前天?德琪像個衛士守在我的門口,不準幾個小把戲闖進我的住房,怕他們妨礙我讀書寫字。他走進門,似乎想同我說點什麼,見我捧著一本書沒理他,便坐在一邊守著。不知什麼時候,他實在撐不住了,失望地離去,臨走前捅捅我,做了些切肉片搓丸子的動作,意思還是不言自明--他希望我過節時去他家做客,我一定得記住。

他是想同我多做些手勢的,是愛與外來人交朋友的,我知道。我本來也應該同他多打打手勢,哪怕打打音樂節拍或者做一套廣播操--那也許能給他解除一點寂寞,讓他臉上多一些笑容。

我終究沒有那樣做()。是因為忙?是沒什麼可談?還是有點厭倦啞巴過分的殷勤?我現在已經不能那樣做了。他化入青山,似乎與我無關,再也不會來攪擾我。

再也不會。

又起山風了,落霧罩了,榨房遠遠送來撞榨的聲音,還有山沖里零零星星的狗吠。門前有一處石堰流水嘩嘩,總是這樣。我越過空明月色又想起了遠方。那是在哪裡呢?那也是在這個星球上麼?霓虹燈下馳過閃亮的轎車,寬闊跑道上騰起巨大的飛機,林立的群樓下涌動著摩肩接踵的人海,到處是人和人……我要好好地生活。

1981年9月

◇ 最初發表於1981年《人民文學》雜誌,後收入小說集《飛過藍天》等,已譯為英文、法文,並改編為電影,由瀟湘電影製片廠1983年拍攝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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