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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存葆:霍山探泉

李存葆:霍山探泉  

我青年到壯年人生的「華彩樂段」,是在濟南度過的。濟南別稱泉城,泉曾是這座城市最具人文個性的標識。

趵突泉池中,曾有三股大泉爭噴競涌,湍急的浪朵高出水面三尺有餘,浪涌叢中傳出的聲音若隱雷滾走,那是地母獻給人間音域寬廣、音質雄渾的仙樂。黑虎泉有石雕虎頭三尊,從「虎口」噴射出的三抹水練,陽光之下,若霓若虹,那是上蒼用奧妙的絲線為它的子民織出的「心靈錦緞」。珍珠泉中,從不可悉數的泉眼裡冒出的千萬顆「珍珠」,像一群群頑皮的精靈,蹦跳起落,那「大珠小珠落玉盤」般的玄妙,是造物主用魔幻的巨手,端給生民們的「精神聖餐」……從有著七十二名泉的城市中走出的我,曾武斷地認為,可以「走遍天下不看泉」了。誰知,自上世紀末的一個春日,當我從大西北歸來途中,造訪了黃土高原余脈上的霍泉之後,它竟成了我心常所系、情常所牽的地方。

1999年初春,青海武警某部一文友,邀我到大西北去體驗那裡的粗獷與荒涼。當時,我正準備動身赴山西洪洞縣,去蒐集明初有關老槐樹下農民大遷徙的資料,走一回大西北,也許更有助我對人類生存環境和空間的思考,遂欣然踐約。我在大西北高原上走隴西,穿定西,越西海固,近一個月的行程下來,當初的神奇感、新鮮感,都被風沙的抽打和乾渴的煎熬,驅逐得蕩然無存。那一座座窳劣的遠山,像頭頭被剝了皮的巨獸的乾屍,僵臥天際;那一道道突兀的近塬,像只只筋骨風乾的鴕鳥爪子,死箍在沒有半點綠意的頹壤上。水在「三西」的奇缺、稀貴,任憑人們怎麼想像也不以為過。那「一碗泉」、「兩勺潭」、「三瓢坑」之類的地名詞明意顯,毋庸喋喋。但文友對「狼抱水」的解釋,則深具酸楚意味了:在一大旱的春日,一隻渴得口腔里冒出火來的狼,伸著長舌,焦躁地奔竄著,尋找著,當它在山埡間發現一僅能放進水瓢的水汪時,無神的眼睛睜大了。它拼盡全力將頭塞進狹窄的石間,貪婪地狂飲著,恨不能將泉底的泥沙都吸進渴極的胃腔。這泉是左近山民的救命水,見狼來搶飲,男女老幼紛紛掄起棍棒,雨點般朝狼身上猛擊,而狼卻寧死也緊抱著水坑不放……類似這種人與獸與畜爭水的悲劇,在「三西」隨處可聞。在這裡,生命被渴念烘蔫了,歲月被渴念燒焦了。

在一道黃壓黃的峁梁里,我們遇見一位老農,他的面孔酷肖油畫家羅中立筆下的《父親》。老農邊刨地邊用粗糲的嗓門吼著「花兒」:「我嗓兒天天干得冒白煙兒,老天爺你也該下雨了……」他那嘶啞而悲愴的嗓音令我周身戰慄。我仿佛覺得,雖然這老農的一大半生命早已被渴念煨糊了,但只要血管里黏稠的血還未凝固,他仍要用另一小半去同乾渴抗爭。這老農那剛性和韌性的「生命海拔」,應該比我這來自京華的人高出五千米。

周身載著大西北的風沙,心靈也馱著難以言狀的乾燥,我來到臨汾市的洪洞縣。見昔年舟船為路、碧波為程的汾河,早已處處斷流;見位於臨汾的河段,也已變成幾步即可跨越的污水溝,我的心境並不比在大西北時輕鬆多少。臨汾的朋友見我神色悻悻,便攛掇我去洪洞縣的廣勝寺「放鬆放鬆」。

廣勝寺位於洪洞城東北隅的霍山南麓,它始建於東漢桓帝建和元年,後經歷朝歷代的擴建和重建,於宋元時便已成為名馳海內外的佛家勝地。開國後,國務院首批公布了全國77處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廣勝寺即為其一。廣勝寺由上寺、下寺和水神廟三大古建築群組成。上寺中明代用七彩琉璃建成的飛虹塔,被今人稱為「中華第一塔」。而使廣勝寺名重佛界的當首推上寺中珍存的「趙城金藏」。這部洋洋六千萬言的佛藏,乃金代僧人費時三十載,在木板上鐫刻成書,向被推崇為佛教典籍中「珍寶中的珍寶」……車在葉罩枝蒙的廣勝寺下寺的山門前停了下來。我的第一感覺是,自己已被重重疊疊的綠包裹了。不知不覺間,我抵近了一個六畝見方的碧池旁,那多日枯澀的眼睛一下被燃亮了。但見池水清綠凝碧,在春陽的拂照下,耀金閃銀,鱗波泛泛。輕風吹皺了池面,縷縷瀲灩的光帶,宛如一條條素絹在水面上飄動。微風徐去,池中倒映出山、樹、亭、榭的倩影……我多日鬱悶的心緒很快就釋解在這蕩漾的春水裡了。

正當我忘情地凝視著這深達兩米、清澈見底的池水,並為它的出處而納罕時,洪洞的朋友告訴我,這池名叫「海池」,池北端有五股自古從未停噴過的神泉。我趨前尋視,果見在三株龍乾虬枝的古柏下,有五股泉水從池底汩汩冒出池面,噴涌著,旋轉著,宛若五朵碩大的白蓮花在不停地怒放。我在海池四周凝睇,又見池內還有不計其數的小泉眼,串串晶瑩剔透的水泡從沙底潺盢而出,如萬斛珠璣,傾灑池內……兩難具,二美並,這就使得霍泉既有濟南趵突泉的壯偉,又有其珍珠泉的瑰麗。

從唐人王維詩中「白草三冬色,黃雲萬里愁」的隴西,來到明人筆下所描繪的「松老棲雲鶴,僧閒種水田」的廣勝寺,強烈的對比,巨大的反差,不由使我從心底發出這樣的感嘆:生長在霍泉周圍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卉,一蟲一鳥,一鯽一鯉,實在是太幸運,太愜意了!

我知道,我的這迥異於其他遊客的感受,蓋源自我剛剛結束的「三西」之旅。

在「三西」,要想窺見水的天使的一面,那實是敲冰求火的幻想。在那裡,水是極端刻薄的妖魔,由於它掂斤播兩般的吝嗇,不知給那裡的父老鄉親們,釀造和導演了多少焦渴的「新世說」。

「三西」家家戶戶土夯的水窖,是維繫生命的「救世主」。那裡年平均降水量僅為區區200毫米,且大都集中在七月份。那靠夏天接雨水、冬日掃薄雪積蓄的窖水,全憑性情飄忽不定的天公所恩賜。那裡的男子漢,大都在出生和謝世時各洗一次身子,幾乎「經年不沐浴」。姑娘出嫁時所多出的一次洗浴,則是相約俗成的一種特殊的照顧……「水貴如油」的說詞,在「三西」沒有絲毫誇張的水分。仿佛那裡的每滴水,都能成為潤澤生靈的甘霖。男子以家中水窖的深淺夸富,姑娘以對方水窖蓄水多寡論嫁;對登門的乞討者,戶主常是寧給一個饃也不送一碗湯;人們走親訪友時帶上一罐水,會使主人眉開眼笑,如沐春風……當人成為旱魃掌中的玩弄品時,處在同一片蒼天下其他生靈的命運,就更不言而喻了。

在青海武警某師招待所里,文友讓我看了一部已被多家電視台播放過的專題片。該片是一電視工作者在搭乘部隊運水車下鄉時,無意間「妙手偶得」的。

青海一沙漠邊緣地帶的居民,常年靠軍車供水,每人每天供水量嚴格限定為三斤,其中還包括家畜用水。一天下午,一輛送水的軍車在沙漠唯一的公路上疾馳,忽見一頭老牛狼奔豕突般地衝上公路,舉起前蹄攔住了軍車。軍車戛然而停。險些被撞翻的老牛毫無懼色,用兩隻犄角死死地拱住車頭。司機猛按喇叭,老牛僅是抬頭望著車窗,身子卻紋絲不動。押車戰士跳下車來,大聲喝斥、推搡老牛,老牛還是不肯挪動半步。人與牛僵持著,對望著,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老牛仍用乞求的目光望著車上的水箱。在這之前,運水戰士也曾數次碰到過牲畜攔車乞水的事情,但它們沒有一頭像這老牛如此執著和無畏。天已向晚,後面的車越壓越多,幾個司機走過來或扭牛角,或拽牛尾,老牛仍是槓著不走。遂有司機抱來乾柴,試圖點火驅牛。牛的主人聞訊而來,掄起手中的皮鞭,朝著老牛那缺毛露皮的脊背上,一陣狂抽。老牛鞭痕累累的身上,頓時滲出殷殷血跡。老牛哞哞哀叫著,還是沒有離開之意。運水戰士見狀,情懷大慟,他決計寧願背個處分,也要給這老牛一盆水喝。當戰士將一盆清水擺放在老牛的面前時,令人盪魂搖魄的一幕出現了——老牛沒有將頭伸向水盆,而是揚脖回首哞哞吼了幾聲。隨著這蒼涼且讓人揪心的呼喚,一頭牛犢從沙梁背後竄來,猛地把嘴插進水盆,將水吸了個一乾二淨。少頃,小牛才抬起頭,感激而滿足地望著老牛。老牛那慈愛的眼睛裡,似有濁淚滲出,它伸舌愛撫地舔舐著小牛身上那乾燥而缺乏光澤的茸毛。沒待牛的主人再揮鞭轟趕,老牛便領著幼仔,走下公路,迎著猩紅夕陽的殘照,遠去了,遠去了……牛馬同君子。老牛這舐犢之情,會讓詞典中所有有關「愛」的詮釋,都顯得失重和蒼白。

江河溪海,雨露霜雪,歷來都是文人騷客的審美客體。「颯颯松上雨,潺潺石中流」,「盈盈荷上露,灼灼如明珠」,「藹藹溪流慢,梢梢岸筱長」……這些古代詩人的清詞麗句,曾在多少代人的心泉里濺起美的漣漪。但在「三西」,水的審美價值早被乾旱全部蒸發掉了,剩下的僅是赤裸裸的交換和實用價值。

置身於元人筆下這「地接紺園珠斗近,泉通玉竇白雲深」的廣勝寺下,我們又足可領略因為泉的氤氳而呈現的美的意蘊了。展望霍泉四周,滿目都是濃郁的春色,盎然的春意。水渠旁,垂柳金髮拂動,梧桐翠臂伸展;田埂上,春桃乍卸粉紅妝,青槐又弄素縞姿……引頸仰望廣勝寺上寺,整座岡巒拱綠聳翠,蓊鬱莽莽,灼灼青青。但見山嵐縹緲,聚散無定,冉冉旋升,把直插霄漢熠耀於峰端的七彩琉璃飛虹塔,幻作身披霓裳羽衣的雲中飛仙……攀上廣勝寺上寺,我又頓生一種「蒼煙遙鎖梵王宮」的神秘感。那璀璨繽紛的古建築群,完全被古老的巨柏所擁抱。整座山巒,是柏樹主宰的世界。在這裡,漢唐之柏猶存,宋元古樹隨處可見。這些「四時常做青黛色」的古木新柯,或遒勁,或偉岸,或挺拔,或盤根錯節,或疏枝密葉,或華蓋如傘,它們形態各異的身姿,既為這座佛寺平添了莊嚴與肅穆,又像一個個身披青黛色甲冑的武士,在忠實地守護著這片淨土。在這連雲古柏結成的雄偉方陣的空隙間,還生長著一簇簇名喚「胡藜刺」的灌木,它們的身上生滿尖錐般的刺針,與英武的古柏一道守護著這佛山的神聖。

地處黃河岸邊的濟南之七十二名泉,已連續十載在春季停噴,而這位於黃土高原上的霍泉卻亙古常涌,令我百思難解。為解開謎團,回到臨汾,我查閱了有關霍泉的典籍。酈道元《水經注》中載:「(霍泉)出霍太山,發源成潭,漲七十步,而不測其深,西南徑趙城南,西流注於汾水。」清道光七年《趙城縣誌》中云:「霍泉源出沁源縣諸山,流經岳陽縣南滲水灘,伏流八十里,至縣東南霍山下復出。」為印證清人之說,四十年前,山西大學的學者,曾將酚、酞兩種化學物質投放滲水灘後,再於霍泉口取樣,確證了那「伏流八十里」的記載,並非妄說。這些考證,雖言之鑿鑿,但對霍泉亙古常涌的緣由,卻隻字未提。

臨汾的友人告訴我,這霍泉東北百里之遙處,有一方圓近二百里的太岳原始森林。霍泉的源頭即在霍山主峰老爺頂下。那裡有比廣勝寺更古老更茂密的蒼松翠柏。一因交通絕塞,又因山西多煤,才使得那片原始森林躲過了大煉鋼鐵的浩劫。近二十年來,省有關部門又在進山的關隘處,派人嚴把死守,才使得那「固體綠色水庫」,至今尚安然無恙。

如將霍泉喻作一隻碩大無朋的杯盞,那麼這杯盞里瓊漿玉液的釀造過程,應極為繁瑣而複雜。當雨襲來雪飄來時,那森林中每株大樹和每棵小草,在自身吮足上蒼降下的甘霖後,會將多餘的部分,先通過根須的傳遞、洇浸、滲透,又經沙石的過濾,泥土的溶合,才使那點點滴滴化為涓涓潺潺;再經過地母那縱橫交織的毛細血管、支細血管、小動脈、大動脈,才匯成了一條浩浩湯湯的流徑沃野之下的暗河,也許突遇廣勝寺周圍大山的擠壓,這「神泉」終可釋放出永不枯竭的活力……如果說廣勝寺岡巒上的古柏和胡藜刺,是這片風水寶地的「守門人」,那麼,百里之外太岳原始森林的大樹小草們,則既是這霍泉玉液的「釀造工」,更是站在這霍泉最前哨的忠貞不渝的「守護神」!

老子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霍泉是造物主向我們展示的生態奇觀。人類儘管已有著八十萬年的生命史,但面對宇宙的大智慧,至今仍不過是一群平庸的小兒。當人造探測器傲慢地登上火星去探索水和生命時,我們卻早已弄髒了自己居住的星球。

在羅布泊大荒漠裡,有一座被流沙掩埋了十幾個世紀的歷史名城樓蘭。自1901年春,瑞典人斯文·赫定首次發現這古城遺址後,神秘的樓蘭就成為全世界探險家和考古學家關注的焦點。有關史料告訴我們,當年樓蘭四周,曾古樹遍野,獸騰魚躍,水肥土沃。人們錯誤地認為,那些動植物資源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於是便舞動刀斧箭弩,殺伐無度。當綠陰漸次稀疏時,沙龍便張開血盆巨口吸乾了河流,樓蘭終被埋葬在浩瀚死寂的沙海里成為生命禁區。祁連山下的居延海,三十年前還是一煙波萬頃,清麗如畫的內陸湖,是各種水鳥及魚蝦棲息的天堂,隨著祁連山上流下的雪水被上游無序地「圍追堵截」,也隨著周圍植被受到空前的狂挖亂墾,終使今日的居延海完全乾涸,並成為風沙施暴北京的罪惡淵藪。內蒙最西部的阿拉善盟,向被譽為駱駝之鄉。駱駝本是被乾旱和飢餓孕育出的有著鋼鐵般生命的家族,它們是比死神更強大的精靈。近十年來,由於當地沙化程度日益加劇,駱駝的主要食糧馬蓮草幾近絕滅。駱駝們在經歷了飢與渴的極限之後,一批又一批地走進了地獄的門口。我在一本畫報上,看到一具具橫躺在沙漠中駱駝的屍骨,那慘白的化石般的骨架,像架架豎琴,仍在向讀者唱著乾渴的悲歌……我們的祖先總是「逐水草而居」,人類文明輒是與「水」字聯姻。歷史記載,在「三西」當今那嚴重缺水的千村萬落,古時也曾是青山如妝,萬木競秀,草茂水美之鄉。先人在經歷了類似樓蘭、居延海般的狂伐濫墾後,才使他們的後人陷入一個殺樹刨草——水失泉涸——泉涸河乾——缺水貧窮——越窮越伐越刨的坐擁愁城而難以跳出的怪圈裡。上蒼賜給人類生存需求時,也常常是最大的討債主,你從它那裡過分索取的暫時歡悅,常會變為終生的不幸,甚至還要你父債子還,祖債孫還乃至世世代代都償還不清。

歷史又常常是以血印證了的經驗和教訓。處在黃土高原上的洪洞,曩時也是常受乾旱之擾的縣份。昔年每逢大旱之歲,圍繞著霍泉,也曾上演過無數次流血的慘劇。

霍泉之西不遠處的主灌渠上,有一寬闊而堅固的石橋,橋上建有一座四角微翹、雕樑畫棟的分水亭。橋下有清雍正年間鑄成的鐵柱十一根。喧騰的泉水分別從十個寬窄相等的鐵格里奔涌而出。三股水折身南淌,另七股徑直西流……分水亭南面磚雕的券門上,鐫刻著這樣的楹聯:「分三分七分隔鐵柱,水清水秀水成銀濤」,橫批為「梅花遜雪」。不明就裡的遊人,望著這副楹聯,當會欣賞撰聯者描景狀物的準確。殊不知,這稍遜色於霍泉銀濤的「梅花」,竟是昔年洪洞、趙城兩縣百姓,以鮮血和淚水澆灌而開的。

霍泉在唐貞觀時建起灌渠,每屆春旱時節,洪、趙兩縣的庶民常因爭水而發生械鬥。貞元年間,兩縣百姓為霍泉水的肉搏鏖斗,達到白熱化。官府多次調解和派兵彈壓均難平息。這年春天,騷亂又起,平陽(今臨汾)知府速召洪、趙兩縣縣令共同擬定了匪夷所思的平亂之策。這「策略」在經得兩縣士紳認同後,便廣貼告示,付諸實施。一天,知府著人在霍泉旁的水神廟前,架起大油鍋一口,擲銅錢十枚於鍋底,先將鍋中之油燒個滾沸,再命兩縣各選的壯丁,用手探油鍋而撈之,撈得幾枚錢,便得幾份水。在兩大營壘民眾山呼般的助威之下,三聲響鑼敲畢,全場鴉默雀靜。但見趙城擢拔出的硬漢,弩箭離弦似的沖至鍋邊,搶先猛地將手插進滾騰的油鍋,一下抓出銅錢七枚。壯漢的右手、右臂被油炸得焦爛……為趙城贏得霍泉七份水的漢子,被該縣視為澤被一方的英雄,並為之在水神廟一側建立了「好漢廟」的生祠。

自「油鍋撈錢分三七」後,洪、趙兩縣為霍泉仍屢爭屢訟,械鬥不斷。分水的限水石也屢豎屢砸,兩縣的水戰仍死糾活纏,不絕如縷。至清雍正時,方換成這難毀難拔的鐵柱。儘管官府派衙役嚴守分水亭口,但兩縣又把戰地移至對方渠頭,常是彼戰剛摁下破葫蘆,此戰又炸裂了漏水瓢……因水結下的不共戴天之仇,使得洪、趙兩縣青年男女從不通婚。直至建國後,趙城併入洪洞,這延續千餘載的水戰,才偃旗息鼓……在邈遠的天宇中,我們居住的這顆星球,不過是上蒼黑色夜禮服上的一顆小小的藍色紐扣。這「藍扣」所以分外明亮,是因了水與生命的存在而散發出的獨有光波。人類的文明史,實際上是一部人的欲望不斷膨脹的歷史。這種膨脹須臾離不開水的潤澤、注入和發酵。秩序是造物主的第一法則,水也是按自然法則確定的方式存在和活動的。一旦這法則遭到破壞,處於紊亂狀態中的水,便會給這個世界帶來反常、變異、驚駭、災難乃至毀滅。

地球上到底哪種資源彌足珍貴,有人曰黃金,有人曰石油;但答案卻愈來愈清晰,那就是水。水的短缺,早已成為世界性的嚴峻命題。地處亞熱帶的印度,其西南部一些地區的乾旱,並不亞於我國的大西北;縱貫美國西南部七州的科羅拉多河,曾因水的豐沛而著稱於世,近幾年卻因用水量驟增而出現短缺,七個州的首腦不得不坐上談判桌,去重新修訂八十年前制定的分水協定……有關資料表明,全球有214條(個)河流及湖泊,跨越一國或多國國界,這些河流及湖泊,早就成為所經流國家之間一觸即跳的最敏感神經。以色列與敘利亞關係的「死結」,在於有著「中東水塔」之稱的戈蘭高地。該高地是約旦河之源頭,以色列百分之四十的用水取自約旦河,如果以方放棄該高地,會讓敘利亞死死扼住其生存的咽喉。埃及與接壤的衣索比亞為尼羅河的紛爭由來已久,埃及百分之九十七的用水來自尼羅河,但處於該河上游的蘇丹、肯亞、烏干達等另五個國家,也都紛紛開發和利用尼羅河水,埃及對上游諸國的超量用水分外敏感,多次聲稱,將不惜動武力加以干涉。印度與孟加拉國為恆河的糾紛,匈牙利與斯洛伐克為多瑙河的摩擦,土耳其與中東國家為幼發拉底河的爭端,均早已引起聯合國的注視……有諸多學者指出,如果說20世紀是石油的戰爭,那麼21世紀將會是水的戰爭。可以想像,一旦水的爭奪大戰在全世界爆發,那就不是昔年洪、趙兩縣()那樣的刀矛相搏,而是現代各種尖端武器最慘烈、最血腥的殺戮與滅絕。那是靠當年平陽渾渾一知府,噩噩兩縣令,用「油鍋撈錢分三七」的辦法萬萬調停不了的戰爭,即使聯合國派遣再多的維和部隊,也絕不可能彈壓住那些渴火中燒的國家與民族……從洪洞回京後,感動過我的霍泉經常在腦際中浮現。2001年盛夏,山西永濟舉辦拙作《飄逝的絕唱》研討會,我取道洪洞再探霍泉。是年,北方大旱,濟南的七十二泉無一不停噴,連《老殘遊記》中所記述的那曾冒出水面六尺高的趵突泉,也僅是靠人工向池中注水,才掩蓋了它的尷尬和羞赧。令我驚異的是,霍泉仍汩汩噴涌,一如往前。

近日,我給廣勝寺的友人打電話,詢問霍泉現狀。他言道,泉雖噴涌如昨,但近兩年有些單位及個人,在距霍泉兩公里外的東北方,偷挖陶土,偷鑽小煤井,偷劈山燒石灰……他憂心忡忡的是,霍泉的「龍涎」之脈一旦被切斷,那涌流著「瓊漿玉液」的「海池」,將會變成盛滿黃沙的一方乾塘。

是呀,我們正處在所有美都最容易被擊碎的年代。霍泉,這黃土高原上極為難得的「杯盞」一旦破碎,因了它的存在才有的自然景觀美、自然動態美和天籟之美,也將不復存在…… 我真不知道霍泉還能涌流到何時。

2004年4月26日於濟南靈岩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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