勵志人生首頁經典美文

安妮寶貝:永遠有多遠

曾經我很喜歡去郊外的那段鐵路散步。在那邊能看到田野上大片的雛菊,它們在細長的梗上開出碩大而清香的花朵,顏色是詭異的藍紫,我總覺得潮濕的泥土下應該有許多昆蟲的屍體,才能生長出這樣頹敗而茂盛的植物。

風把細碎的花瓣吹散到我的頭髮上,臉上,有時候我把花瓣揀起來,輕輕咀嚼著它。

一個人掂起著腳在窄窄的鐵軌上走,走到很遠的地方又往回走。陽光很好,溫暖的,芬芳的,把鐵路上的小石頭烤得發熱。

走累的時候,我就把鞋子脫下來,光著腳放在熱熱的小石頭上,然後讓肌膚感受陽光撫摸的懶洋洋的快樂。

我想我應該是快樂的。心裡有一片寂靜的地方,什麼也沒有留下。還沒有開始寫作,只是常常一個人,來到這個荒僻的地方散步。

常常有人問,你的朋友多嗎。我說,不多。這樣的回答,並不讓我羞愧。能夠沉默或者保持不說話的狀態,對我來說是一種自由。這樣的自由,只有當你獨自看著藍天白雲的時候,才能有感覺。

無數次,我看著那條延伸到遠方的鐵軌,想著它能帶我到多遠。永遠到底有多遠呢。那時是春天。我穿著白棉襯衣和牛仔褲,洗得很舊。我是一個時常感覺寂寞的人。我有預感會離開這裡。然後有一天我真的離開了。

一年以後,我寫了一個名叫安生的女孩,她被鐵軌帶向了遠方。她又回來了。她死了。她一直沒有得到那個答案。

我也沒有。

我一直很喜歡一張圖片。清涼的山谷迴旋著寂靜的聲音,湖水很藍。

任何人都會感覺他的生命,似乎在尋找某個地方或某第2頁 /(共2頁)

北京的冬季,地上還有積雪,灰黑色的禿樹枝丫叉于晴朗的天空中,而遠處有一二風箏浮動,在我是一種驚異和悲哀。

故鄉的風箏時節,是春二月,倘聽到沙沙的風輪聲,仰頭便能看見一個淡墨色的蟹風箏或嫩藍色的蜈蚣風箏。還有寂寞的瓦片風箏,沒有風輪,又放得很低,伶仃地顯出憔悴可憐的模樣。但此時地上的楊柳已經發芽,早的山桃也多吐蕾,和孩子們的天上的點綴相照應,打成一片春日的溫和。我現在在哪裡呢?四面都還是嚴冬的肅殺,而久經訣別的故鄉的久經逝去的春天,卻就在這天空中蕩漾了。

但我是向來不愛放風箏的,不但不愛,並且嫌惡它,因為我以為這是沒出息孩子所做的玩藝。和我相反的是我的小兄弟,他那時大概十歲內外罷,多病,瘦得不堪,然而最喜歡風箏,自己買不起,我又不許放,他只得張著小嘴,呆看著空中出神,有時竟至於小半日。遠處的蟹風箏突然落下來了,他驚呼;兩個瓦片風箏的纏繞解開了,他高興得跳躍。他的這些,在我看來都是笑柄,可鄙的。

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似乎多日不很看見他了,但記得曾見他在後園拾枯竹。我恍然大悟似的,便跑向少有人去的一間堆積雜物的小屋去,推開門,果然就在塵封的什物堆中發現了他。他向著大方凳,坐在小凳上;便很驚惶地站了起來,失了色瑟縮著。大方凳旁靠著一個蝴蝶風箏的竹骨,還沒有糊上紙,凳上是一對做眼睛用的小風輪,正用紅紙條裝飾著,將要完工了。我在破獲秘密的滿足中,又很憤怒他的瞞了我的眼睛,這樣苦心孤詣地來偷做沒出息孩子的玩藝。我即刻伸手摺斷了蝴蝶的一支翅骨,又將風輪擲在地下,踏扁了。論長幼,論力氣,他是都敵不過我的,我當然得到完全的勝利,於是傲然走出,留他絕望地站在小屋裡。後來他怎樣,我不知道,也沒有留心。

然而我的懲罰終於輪到了,在我們離別得很久之後,我已經是中年。我不幸偶而看到了一本外國的講論兒童的書,才知道遊戲是兒童最正當的行為,玩具是兒童的天使。於是二十年來毫不憶及的幼小時候對於精神的虐殺的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開,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時變了鉛塊,很重很重地墜下去了。

但心又不竟墜下去而至於斷絕,它只是很重很重地墜著,墜著。

我也知道補過的方法的:送他風箏,贊成他放,勸他放,我和他一同放。我們嚷著,跑著,笑著——然而他其時已經和我一樣,早已有了鬍子了。

我也知道還有一個補過的方法的:去討他的寬恕,等他說,“我可是毫不怪你呵。”那么,我的心一定就輕鬆了,這確是一個可行的方法。有一回,我們會面的時候,是臉上都已添刻了許多“生”的辛苦的條紋,而我的心很沉重。我們漸漸談起兒時的舊事來,我便敘述到這一節,自說少年時代的糊塗。“我可是毫不怪你呵。”我想,他要說了,我即刻便受了寬恕,我的心從此也寬鬆了罷。

“有過這樣的事么?”他驚異地笑著說,就象旁聽著別人的故事一樣。他什麼也記不得了。

全然忘卻,毫無怨恨,又有什()么寬恕可言呢?無怨的恕,說謊罷了。

我還能希求什麼呢?我的心只得沉重著。

現在,故鄉的春天又在這異地的空中了,既給我久經逝去的兒時的回憶,而一併也帶著無可把握的悲哀。我倒不如躲到肅殺的嚴冬中去罷,——但是,四面又明明是嚴冬,正給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氣。

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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