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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北大畢業生決定去送外賣(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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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到年底,公司給每人送來了痲糖。小高也開始挨個登記誰過年回家,名額有限,我毫不猶豫地報了名。送單的日子因為回家臨近,多少變得開心了一些。

  而這段時間還發生了兩件讓我印象深刻的事情。

  剛過去的三九天,北京氣溫可愛得不得了,我暗自慶幸躲過一劫,但是剛到四九,就開始沒日沒夜的颳大風,工人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重新安裝十里堡路邊的紅燈籠。

  每次回配送站排單時,我都跟老劉吐槽,說這個天氣太冷了。老劉樂了,說你們還能來回動彈,身上暖和,我就在這裡站著看你們,腳都有凍瘡了。我說白天都這樣,晚上指不定多痲煩。老劉用看弱智的眼光看著我說,知足吧,還沒趕上下雪,到時候等著每天摔跤吧。

  那天我給一個老舊小區送東西,訂東西是一個老大爺,他接過東西笑眯眯地遞給我一瓶熱飲,我說不用不用,這是我們應該做的。大爺說哪有那麼多應該,天氣冷,您辛苦。我收下飲料,心裡暖呼呼的。

  這時我想起來前幾天在國美第一城,那天客戶不接聽電話,門上也沒有標記門牌號,我跑了上下樓,才推測出她在哪一戶。我貼門聽了聽,家裡有鋼琴聲,但是敲門沒反應。我在門外重複了十幾分鐘打電話、敲門,最後我給她發信息,告訴她無法聯繫到本人,東西我就帶回去了,如果有需要就再下一單。

  等我快回配送站時,她給我打來電話,問我為什麼取消訂單,我說我沒辦法聯繫到您,按照規定,我就做異常處理了。她告訴我,剛才她在陪孩子練琴,說誰都不可能時刻把手機帶在身上,為什麼不能替客戶考慮一下?我說這樣吧,我再給您送回去。

  那單我前後花了一個小時,都夠送四五單了。

  我一直在想她指責我有沒有道理,如果我這種碩士畢業,不以此為生的人,都做不到她的要求,那她肯定是不對的。但是她說的好像句句在理。

  等到我拿著大爺的飲料時,我想明白了這件事兒。這個社會的運轉,不是靠誰遷就誰,而是大家都做好自己的義務,「我強,我應該;我弱,我有理」都會消解掉社會好不容易形成的共識。

  我是外賣員,我有把東西妥善送到的義務,多等一會兒也是正常;但是顧客也有妥善把東西拿到的義務,如果她能把門牌號寫清楚,訂了東西之後,留意一下手機,仔細聽一聽敲門聲,也都不會鬧不快。

  我給大爺把按時按量東西送過去,只是幹了我應該乾的,我沒有因為天氣冷就賣慘,請大爺可憐外賣員;而大爺知道我送東西不容易,給了我一罐熱飲,這才是一件好事。我們把各自的底線守好了,留出的空間給了文明位置,在那裡放置自己對世界的善意,而不是所有人都錙銖必較地把底線推到別人鼻子下面。想到這裡,我就發誓以後有了孩子,先教他們尊重別人,然後再讓他們去學怎麼彈鋼琴。

  另一件事情發生在幾天后的晚上,那是我當天送的最後一單,目的地是一個沒有電梯的老小區六層。我氣喘吁吁地拎著菜爬上去,敲門沒有反應,我掏出手機,發現上面有一條簡訊,讓我多敲幾次門。我一臉懵地回過去電話,接電話的是一個中年男人,他說不好意思,師傅,我不在家,家裡是我媽,耳朵不好,您再多敲敲門。

  我又敲了一會兒,裡面傳來一個老太太不高興的聲音,問誰敲門。我說,您兒子給您訂菜了。老太太說,我兒子有鑰匙,能自己開門。我解釋了半天以後,老太太不情願地花五分鐘把門打開。

  我把電話撥通,他兒子焦急地問老太太為什麼一天不接電話。老太太一臉委屈地說我沒聽到啊。然後他兒子絮絮叨叨說,以後多注意接聽電話,我這一天上班忙,自己要注意安全。

  掛掉電話以後,老太太一臉不好意思。我這時候反應過來,這個顧客一天沒聯繫到媽媽,擔心老人家,又沒辦法回去,所以從盒馬下了一個單,可以讓外賣員看看媽媽是不是平安。

  我心想反正我也送完了,就和老太太聊了一會兒,我說您兒子上班忙,他擔心您,您就時常多看看手機,要及時回訊息。老太太高興地答應了,轉身回屋子取手機,門都忘記了關。我關上門下樓,給客戶回了信息,說阿姨很好,您放心吧。顧客很感謝我,我說這是應該的。

  回到配送站,小高看見我以後,對著老高嚷嚷:「就是這個人!」

  我嚇了一跳,想我今天表現挺好的啊。小高說剛才接到了客服來電話,有客戶點名表揚我了。老高說:「這不是之前那個老是逾時的小伙子嗎,表現不錯啊,給門店長臉了,按規定還有一百塊獎金。」

  這時候老胡進來了,一臉喜氣洋洋地說,聽說送貨態度好受到表揚了啊。我說是啊,還有一百塊錢呢。以後我每次給客戶送東西,進門先給他們把家裡收拾一遍,然後讓他們實名表揚我。這麼乾每天送五單就行了,一個月以後,我就轉行去做家政了。老胡聽了以後,哈哈大笑,說沒毛病。

  回家路上我很開心,至少我在自己的崗位上,給很多人帶來了安心。

  臘月28是我年前送貨的最後一天,下班後,老高召集所有人開了大會。他說大家在這一年風裡來雨里去的辛苦了,給每人發了福袋,裡面有春聯、窗花和乾果。他說大年當天晚上,公司會請大家吃年夜飯,吃的就是平時我們送的東西,說不定還有麵包蟹,可以把家人們都帶來,過年時候有三倍工資和獎金。

  雖然和我沒啥關係,但是我也跟著人群歡呼起來,心裡想終於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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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來想睡個懶覺,但是第二天,我還是天沒亮就激動地開車出發了。當我媽媽小心翼翼地發信息問我,有沒有起床的時候,我已經開車進了山西,我說還有一會兒就回家了,能趕上吃中午飯,她特別高興。

  我對家鄉的感情,這些年出現了複雜的變化。前幾年剛讀研的時候,我和幾個朋友在自以為是地創業,腦子裡整天堆砌著家人聽不懂的宏大敘述。

  那一年大年初二,我說我要回去和團隊開會,我爸罕見地發起了脾氣,說你要是這麼不情願在家,以後就別回來了。捱到初五,終於回到了北京,剛過八達嶺收費站,我就迫不及待地打開了電台,聽到徐曼的聲音心裡一陣開心,覺得「三四線容不下靈魂」這句話簡直是真理。

  第二年從北京一事無成回來的時候,我多少有點狼狽,那年我女朋友也到了我家,我媽媽高興地不得了。看著大家在一起吃飯、聊天、打痲將,我覺得人要是這麼一輩子過下去也挺好。

  今年我沒有跟父母說去送外賣了,當我媽問起來,為什麼我每天微信運動那麼多時,我說找了一份寫文章的工作,離家很近,每天可以走路上下班。兩天后,她給我寄來了一雙厚重的皮鞋。

  進家門前,我又塗了點護手霜,儘量讓自己都是老繭的手看起來正常一點。我把貓咪從籠子裡放了出來,兩個傢伙四處嗅著氣味,最後在沙發上臥了下來。

  我爸笑著看得只貓,問我路上怎麼樣。我說還行,我走的比較早,一路順利。他說你們公司今天就放假了?我說我提前走了一天。他說趕緊去吃飯吧,然後就轉身回臥室看書了。

  小時候,我幾乎狂熱地崇拜著我父親,學他板著臉說話,後來我發現,我性格還是像我媽一樣,遂作罷。

  那時每天上學,我都能看見路邊蹲著一群工人吃早飯,他們穿得破破爛爛,一手抓著三個饅頭,用碩大的搪瓷缸盛飯吃。我爸爸告訴我,如果我不學習,以後就會像他們一樣。

  這些話他是有資格說的,因為奶奶家裡窮,他高中就輟學去了工地,幹了一年以後,他跑回來說要上學。那時候還有預聯考制度,學校領導說要是能通過,就允許他回來,後來他就考上了山西大學法律系。

  工作的壓力,加上十年前的一場大病,讓他開始變得更加沉默寡言,我們家向來沒有什麼表達愛意的傳統,所以我和他之間的交流漸漸變少,成年之後,我也不怎麼省心,有時候我在想,他這幾年可能一直在生我的氣。

  其實他之前還挺喜歡給我講大道理的,有兩個故事讓我印象深刻。有一個婦女,自己女兒差幾分投不了檔,她就去省里的招辦,每天等招辦主任尋找機會。她一個字都不認識,連招辦主任辦公室在哪裡都不知道。於是就在門口,看誰的車最高級,就肯定是招辦主任,最後居然找到了。她每天在招辦主任家門口等,主任沒轍了,說那你進來坐一坐吧。接著她開始在主任家幹活,最後主任找到了一個降分錄取的學校,她女兒上了大學。

  還有一個人,是領導的秘書,特別會伺候領導,每天開車接上領導以後,沒等領導說話,就知道領導今天要去哪裡。有一次領導喝多了,他一宿沒睡,給領導泡茶醒酒,準備熱毛巾,領導要吐,他就隨時伺候,領導特別感動,等領導快退休的時候,親自幫他解決了處級待遇。

  之後我爸意味深長地看著我,我說現在不是都有調劑,平行志願什麼的,這麼大費周章也沒啥用啊,而且我覺得要是有那麼多精力,自己去做點事情不是更好,幹嘛非得圍著領導轉悠。我爸說,他的本意是人情練達都是文章,社會到最後都是靠人來維持運轉的,很多事情到時候可能改變結果的就那麼幾個人。當然我把他的話都當成了迂腐上一輩的潛規則,一概棄如敝履。

  我們之間第一次出現真正價值觀的交鋒,是我在大學時。那時學校安排我們每年換一次宿舍,經過兩年雞飛狗跳地折騰,學生們暗自商量,如果今年還換,我們就集體去鬧。

  相安無事到了學期末,最後一門考試結束以後,輔導員走進來說,要在兩個小時內把宿舍騰空,今天宿舍就會封閉,不換的人,行李都會被當垃圾清走。為了早點回家,人們紛紛用最快的速度搬空了行李。

  我回家和父親說,簡直不可理喻,這是流氓政策,宿管幾乎是把我行李扔出了宿舍,那天晚上我差點沒地方睡覺。他說這能怪誰,為什麼別人都有住的地方,就你得睡大馬路。我一時語塞,我心想我是反抗到最後的,這事兒怎麼能怪我呢,明明是學校的問題,虧你還是律師。

  有一次他看見了我在簡歷里評價自己「具有自我反省意識和能力」後,跟我說,他不會招一個會自我反省的人,這代表你對於自己的能力根本沒有信心,但我一直覺得,自我反省是我這麼多年來學會的最好的東西。

  和律師父親交流是一件需要做好萬全準備的事情,一方面他希望我好,另一方面他又想找到我人生中的瑕疵,藉此來提醒我。所以面對他的詰責,我如果肯定了他的意見,他就會進而擔憂我是不是有更多問題沒有被他看見;我如果否定了他的意見,又會激起他的律師之魂,跟我辯駁到底。所以很多時候,我對於他提出的問題都含混帶過,這讓他覺得我對待人生的態度馬馬虎虎,後來我們乾脆就停止了溝通,什麼事情默認由我媽媽在其中傳達。

  去北京讀研之前,我爸對我略微表示了一點鼓勵,說你要像拉斯蒂涅一樣,站在這個城市的最高處。然後用那種「我們來斗一斗吧」那種氣魄在北京奮鬥,我們能幫你的已經不多了。

  我在送外賣時候,倒是經常站在寫字樓的頂層,看著窗外的車水馬龍,腦子裡老想著這句話。我爸一直在和這個世界鬥爭,想著最好能賺出來養孫子的錢,以免兒子是個廢物。

  在畢業以後我父親被分配做了公務員,家裡因為我的出生更加拮据,他想盡辦法掙錢,但是都不怎麼見效。一次我喜歡上了商店裡的玩具,說什麼也要買,我爸爸彎下腰跟我解釋,能不能過兩天再來買呢,爸爸今天錢不多了。我一個勁兒流眼淚,最後他掏空了所有的錢,給我買了那個玩具,兩個人步行回家了。

  我不知道那時候他心情是什麼樣子,可能有點怪我,也可能在怪自己。他年輕時候聽音樂,喜歡足球,說自己最想當老師,但他最終辭去公務員,開了一間律師事務所,用身體健康換來了家裡的安穩。

  過年時候,我媽媽說最近幾年我爸爸在家裡總是被呼吸道過敏折磨,每天晚上睡不著覺。「他有點心灰意冷,所以過了年,他想去南方找個地方休養。家裡現在的錢還能維持一段時間,但是以後,你就要自己去打理自己的生活了。我們也不清楚你現在的工作到底在乾什麼,別人問起來,你爸爸就說在網際網路,但是爸媽都相信你,好好加油吧。我聽了有點羞愧。

  回家的日子過得飛快,大年初一在家裡看春晚,大年初二去姥姥家串門,初三家裡請親戚。在假期過完的前一天,我去參加了高中同學的婚禮,遇到了不少高中同學,其中有一個在北京發展,我隱約聽說他後來去了日本留學,他現在在北京一個日本律所做兩國的跨境業務。

  我問他現在住在哪裡,他說在慈雲寺。這個名詞在我腦子裡激起了聯想,我問在四環那邊?他說是。我說那個地方我熟悉,北面是六里屯,緊挨著道家村,你們小區的樓房有高有矮,還是盒區房。他問我是不是在賣房子。我遮遮掩掩地說性質差不多,反正隔一兩天就要去那裡一趟,有時一天還去好幾趟。他說以後換房子就找我諮詢,我說沒問題,十里堡周圍的房子我熟得很。

  婚禮開始了,兩位新人舉起酒瓶往香檳塔里倒酒,站在高處的杯子肆意享受著甘甜的美酒,而下面杯子需要等到無數次分配以後,才能獲得那麼一兩滴。看完倒酒我就埋頭吃飯了,說實話,我以前從來沒有對於婚禮上的飯菜這麼感興趣。

  婚禮結束以後我去了自己中學的老校區溜達,老校區已經沒有了人,原先的建築都基本被拆得破破爛爛。因為我媽是這裡老師的原因,我在這裡度過了大學前的全部時間。今天回來一半是每年的慣例,一半是因為我這段時間回憶起了自己高一時候的班主任。

  他同時也是我的語文老師,姓張,算是本家。張老師是北師大畢業的,在當年對於我們一個不發達的四線城市,這種高學歷算是一個稀罕事。張老師只教過我一年,高二之後,我就和很多學生去文科班了,高一時他和我們見面以後,說的第一句話是:

  「你們要把自己當一個人來看。」

  班級里迴響起來一陣嗤嗤的笑聲,我心想我不是人還是什麼呢。但是看到他有點嚴肅的臉,我想這可能是個大問題。他說很多人並不把自己當人看,你們在我面前是學生,在家長面前是孩子,但是你們要知道自己是一個真正的人,不要自我閹割和否定。

  那時候的我正在尋求一些關於人生的理解,雖然充滿了中二色彩,但是當時的我堅定地認為我要找到一個可以指導人生的東西。為此我做了不少嘗試,比如說信過我奶奶家的供的菩薩,信我過世的爺爺,初三畢業以後還買來一本《易經》煞有介事地研究了一假期。

  高一的早自習沒有什麼太重的學業任務,張老師就把自己摘抄出的《論語》,印成幾大張紙發給我們來講。第一講不是學而時習之,而是十有五而志於學,他說你們現在應該開始去明白做人的道理,到了三十歲時就可以以此立身了,我心想這簡直是瞌睡碰上了枕頭。

  他講課風格很特別,在學南北朝詩詞時,他先花了一節課把這段時間的文學和思想史講了一遍,高二時候更是花了一個星期語文課去講《逍遙遊》,當時吸引了很多別的班的學生翹課去聽,我煎熬了好久沒有去,我想如果我真的是他的好學生,就應該做好自己的事情。

  葛兆光說以往的思想史編撰中,仿佛歷史上那麼幾個名人,每個人按照貢獻分列出幾頁,就說完了整箇中國。回想我們的教課書好像都有這些毛病,列出來學科中的一個個點,得出來一些乾巴巴的道理,所以我很享受他的授課,把脫水似的教科書又重新灌入生機給學生們講授出來。

  他不是書呆子,自己也愛玩魔獸,平時喜歡寫詩,自比脾氣古怪的黃藥師,對於當時學校的一些刻板和一些老師的行為極盡嘲諷。他說有些老師不喜歡走正道,你每次朝他走過去,他就下意識地躲著走,不知道心裡在想什麼,大家哈哈大笑,幾年之後我才咂摸出這裡面的味道。

  很多高中老師的心思並不在我們這群整天吵吵嚷嚷的小孩子身上,他們更願意把自己的精力放在和校領導拉扯關係上,面對我們一群充滿了青春期困惑的學生,張老師卻願意很平等地聊些東西,幾乎所有學生都對他敬佩有加。

  我的一個朋友學校對他很頭疼,就在高二時候把他扔到了張老師班。他說自己有次在走廊抽菸被張老師看到了,就急忙把菸頭扔在地上踩滅。他對我朋友說這是個壞毛病,身體是自己的,人生也是自己的,自己的東西就自己把握,還有別亂扔菸頭。

  我聽後笑了半天,說他自己就是個大菸鬼。上大學時有次高中聚會上,他突然問我現在還寫不寫東西,我有些得意地說,思考太軟弱了,我現在已經專注於解決問題了。

  他有些嚴肅地搖搖頭說,問題是想不完的,有時候提出問題比解決問題更加重要。

  每到人生的關鍵時期我總是想到他。在畢業季時,我每天都試圖用自己十幾年的讀書經歷,向社會換來一張安穩的辦公桌,而不是像我爹從小威脅我的那樣被打發去乾苦力。最絕望的時候,我想隨便給我一份工作吧,什麼都可以。

  社會一邊掂量著我搜腸刮肚寫出來的簡歷,一邊打量著同樣希望獲得一張邁入中產階級門票的人群,然後不慌不忙挨個為如同捷運早高峰一樣擁擠的人們下定論。大家接過認定書,像完成使命一樣跨過中產之門,慶幸自己在這扇門關閉之前占到了一個好座位。

  我有時候安慰自己,就算沒有找到工作,至少我還身心挺健康,至少我還有女朋友,至少我還活著……人生還有很多個至少可以成為我的退路。這時候我又想起了張老師,想到他那句「你們要把自己當一個人來看」。我是想把自己看作一個人啊,但是社會不這麼想。

  如果他知道我在送外賣會說些什麼呢?我該如何解釋自己有些荒唐的理由呢?想到他上課時候偶爾流露出對於周圍的憤懣,可能他對自己的生活也並非一直滿意。

  我在想一個人如果對這個世界足夠敏感,那麼他就應該保持敏感者的高貴,這是一份難得的饋贈,但就算想要變成天上雲彩的王小波,傍晚時分看著天慢慢黑下去,也會有被剝奪生命的恐慌,當他離開滋養他的北京,回到粗糲的老家之後,他會後悔獲得這種敏感嗎?

  我想到了父親臥在床上側影,想到葉芝說,人終究會萎縮成真理。對於父親來說,這個真理大概就是維護這個家庭的體面。

  我回憶里細枝末節組成的張老師變得立體起來,他大概也坍塌成了一種真理,這種真理讓他能在這裡給我們這群人以美麗的精神家園。

  天黑以後開始起風了,它們耀武揚威地把建築吹成了砂礫,食堂,小賣部,宿舍,教學樓,還有看暗戀女生跑步的操場。我有點驚訝地發現,以前需要仰望的教學樓,推平之後和我一樣高。我站在砂礫之上裹緊衣服,環望古城,瑟瑟發抖。

  三四線並非容不下靈魂,問題是我根本沒有靈魂。我不應該指望著那些「至少」來給自己定義,我應該先成為一個人,然後再繼續前進。

  我嘆了口氣,十幾年了,我依舊沒有走出他的教誨。

  第二天我離開了家鄉,我媽給我裝了一車熟肉和瓜果,我爸爸把我送到了樓下,我說你注意身體,別累著。他說回去記得報平安。

  回北京的路上,小高打電話問我能不能按時到崗,我說沒問題,他祝我新年快樂,我說你也一樣。

  回想這次回家,我突然意識到,這段時間,時代一直在和我打招呼,它不斷變換著身份,有時是辛苦的工作,是嚴厲的父親,是高就的同學,是啟蒙的老師,他用世間一切稜角向我襲來,敦促我坍塌。如果我變成了廢墟,我將隨風而逝。如果我坍塌為真理,那接下來就讓我們來斗一斗吧。

  7

  小高看見我的時候鬆了一口氣,因為不少人沒有按時回來。老高為了保證運力,把輪休政策改成回來一個放走一個,在元宵節之前,所有人常規休息都縮短成半天。急著回家過元宵節的人在群里發牢騷說,那些在老家吃香喝辣的人能不能給這裡的兄弟們考慮一下,大家都有家人,能不能將心比心。

  過完年回來的人都圓了一圈,尤其是老胡,臉頰的肉突出來我都快不認識了。那些天單量不算多,有些外賣員有點不滿意,覺得沒有回家有些劃不來。四天以後好日子結束了,我記得從中午開始,系統不再限制單量,配送箱像噴泉一樣從傳送帶噴了出來,仿佛整個十里堡片區的中產突然同時決定使用盒馬。

  老高看著堆積成山的箱子,蹙著眉頭說,去年雙十一也沒那麼多訂單啊。那天每人都至少帶著五單出門,人們也不再糾結是不是逾時,能把東西送到已經很不錯了,真正讓人們絕望的是,人們回北京以後又開始喝水了。

  這次回來有了不少新變化,一個是隨著天氣馬上轉暖,門店要加開SOS夜單了。一些商品的下單截止時間,從以前的八點半,推遲到十點半,不過還沒有鋪開,不用那麼多人手,所以從一組開始,輪流值守夜班。一組現在算上我只有四個人,每天晚上我們幾人大眼瞪小眼地等夜單,小高在旁邊笑嘻嘻地看著我們,說終於有人陪他。

  在第三天的時候終於有人下單了,我說我去吧。小高一臉嚴肅地把已經打包好的袋子交給我,說本店第一個加急件就交給你了,這種單子顧客是付過運費的,如果遲到會被罰死,我說請組織放心。那是一個去四惠的單子,九點多我騎著電動車,花了十三分鐘把東西送到了客戶手裡。

  另外一個變化是晨光家園突然不允許外賣員騎車進去了,保全每天蹲在門口,看見穿著黃藍紅衣服的人就呵斥他們下車。聽說是過年時候,有外賣員在小區里把車主的汽車剮蹭以後,一溜煙跑掉了,業主向物業施壓,於是所有的外賣員都得步行進去。

  最蛋疼的是潤楓水尚,不僅不讓騎車進去,還必須走指定的門,遇到送最裡面的居民樓,往往得走好幾分鐘,而且它的西區還是兩道門,遇到沒人開門的時候非常痲煩,有些神通廣大的外賣員就私下找門衛配了小區門禁卡。

  說起來門衛,新小區的門衛一般態度很好,看你拿的東西多了會幫你主動開門;有些上年紀的門衛每天最大的愛好就是和遛狗的大媽閒嘮嗑,對於我們火急火燎進去送東西的要求,經常裝作沒聽見。

  我見過最兇悍的門衛是碧水星閣的光頭老大爺,第一次去那裡的時候,我沒看到門上的告示就把車騎了進去,他衝著我小跑追了出來,一腳踢翻我的配送箱,然後揮舞著拳頭追著我滿小區跑,場面一度失去控制。

  天氣轉暖,來門店應聘的人也多了起來,每天配送站都會多出很多新面孔,裡面有返城務工的,有從保全隊伍里出來又乾配送的,每天老胡都要接待一批又一批的人,偶爾還有幾個姑娘。也有很多人沒有再出現,比如大叔C,我由衷地希望他不用再來北京了。消失的還有那個小帥哥,不知道他有沒有找到自己的二環姑娘。

  我把兩件厚毛衣換成了一件薄毛衣,這時候我發現隨著體重的下降,衝鋒衣穿在身上變得空蕩蕩的。於是我在衣兜里塞進了一個kindle,每天等單的時候正好可以讀一些短篇小說,風險就是有天讀完帕拉尼克的《出埃及記》後,我幾乎要在排隊的人群里哭出來,加上去年塞進衣服的照相機,我的外賣員生活又豐富了一些。

  我之前的細碎時間都是在看其他快遞員聊天,有的人聊最近哪裡能賺錢,有的人和前來推銷信用卡或是剪髮卡的小姑娘打情罵俏,還有人樂於給大家講一些美國登月其實是騙局之類的秘聞,旁人問起來他是不是親眼見到了,他就一臉不屑地說,明白人都知道,後來人們就叫他「大明白「。

  隨著春天的來臨,大家的脾氣都開朗了不少,有天一個哥們兒耷拉著袖子,火急火燎地跑回來,說和人打架了。老劉問咋回事兒。他說自己在遠洋天地那邊送貨,為了躲減速帶,有個餓了麼配送員差點把他撞倒。他就朝餓了麼吼了一嗓子,讓他騎車小心點,那個餓了麼就不樂意了,問他什麼意思,兩個人言語不和,就下車廝打了幾下,他的衣服被扯破了,餓了麼的眼鏡被打掉了。

  在局勢正要升級的時候,餓了麼說,你有本事別走,我這裡有一單還沒送完,等我送完單子我們再打。就這樣雙方交換了聯繫方式,準備下班再戰。

  老劉撓撓頭,說這事兒我也做不了主啊,於是就給老高打電話請示。老劉在電話里嗯呀了幾句,轉回頭嚴肅地跟他說,只能報警了。旁邊一群人在起鬨:沒事兒,等他來了我們幫你。

  這事情最後發展不得而知,但是從最後餓了麼加入阿里系的結果來說,這一點小衝突應該沒有影響到大局。關於兩個外賣員撞車這種事情,我也經歷過,根據我的經驗在充分碰撞的市場環境場景下,你隨時可能撞別人,而別人也隨時可能撞了你,所以兩個跑配送的撞了大可不必生氣,完全可以兩不相欠地走掉。

  時間轉眼進了三月份,北京的兩會召開了,這和外賣員沒什麼關係。經歷了一個冬天的乾燥,北京還是沒忍住下了兩場雪,一場三月十七,一場四月四。

  三月十七的雪是從早會結束開始下的,開始飄著小雪花,後來起風了,冰粒拍在臉上一陣生疼。我把頭盔的遮板放下來,視野很快就被堆積的雪花蓋得嚴嚴實實,反正人生差不多也是一樣,只要顧忌臉就看不清前面的道路,最後我還是決定不要臉了,任由雪花拍面。

  朝陽路一上午都在擁堵,路上隨處可見電動車、腳踏車摔倒的場景,我心想這真是日了狗。當然除了外賣員,大家都喜歡下雪天,路上的行人一半感慨瑞雪兆豐年,一半在拍照留念,我安慰自己,至少這場雪沒有在冬天下起來。

  在中午時雪終於停了下來,到下午,我已經靠體溫自己烘乾了衣服。晚上老高開了短會,告訴我們一組組長已經被他開除了,原因是下雪時候,一單沒送,還躲進小區大廳睡覺。這樣我在一組的排名又上升了一位到了第五名,我想再乾一段時間可能就要當隊長了。

  第二場雪下的更加慘烈一些,下午四點的時候,下起了小雨,入夜以後變成了雨夾雪。門店進入了一級戰備狀態,後勤熬了一鍋薑湯送來,老胡拿出了保鮮膜,人們把手機包的嚴嚴實實防止進水。老高重新搬出了一人多高的傘形取暖器放在休息室,人們每送一單回來都要圍著它取暖,通紅的爐絲把潮濕衣服烤出了白氣,從遠處看,一群人在白霧籠罩中哆哆嗦嗦圍著爐子,像極了大師們練功。

  夜間視野不好,再加上路面濕滑讓我格外小心,我用全部臂力拐著車把,和后座沉甸甸的箱子較勁。因為怕摔倒,腳不敢完全放在車上,只能拖在地上滑著走,很快鞋子就被路邊積下的雪水透濕。雙手也被凍得沒有知覺,每次操作手機都只能機械地用指頭硬戳。

  到了八點訂單被消滅得差不多了,人們趕緊回家去洗澡,晚班的人還沒到齊,小高從辦公室里跑出來說,麗景馨居有人定了兩包餅乾,快要逾時了,誰能去?我說我來吧。

  在朝陽門的橋洞下,一輛車從我身邊呼嘯而過,濺起了積水像一個大浪拍在我身上,我把臉上的污水抹掉,一邊冷得渾身發抖,一邊哼起了朴樹的歌。

  「當我聽到風從我耳旁呼嘯著掠過,那一刻我的心狂喜著猛烈地跳動,我愛這艱難又拼盡了全力的每一天,我會懷念所有的這些曲折。」

  回來以後,我跟小高說那單最後沒保住,小高說沒事兒,辛苦了,快回去休息吧。

  第二天是清明節,半個月前,我爸爸罕見地給我電話問我,能不能請假回老家給爺爺掃墓。我有點為難地說公司里不方便請假,他說你是家裡的長子長孫,之前因為一直在上學就沒有讓你回去過,到時候你買點紙錢,給爺爺寫兩句話,讓他也放心一下你。

  第二天單量又回歸了正常,送貨的時候我抽空在路邊買了點紙錢,中午趁吃午飯的時候我找了地方拿出筆寫了起來。

  「爺爺,您好,我是張根。未曾謀面,很慚愧二十多年沒有聯繫您,願您在那邊一切都好。」

  寫完以後我停下筆琢磨琢磨又繼續寫了下去。

  我爸爸特別喜歡看您那個年代的文學作品,在裡面大家都在認認真真做自己的事情,即使出現矛盾,只要心裡想著光明的未來,迷茫就煙消雲散。我聽父親說您是一個優秀的人,我沒有機會向您請教人生的一些道理十分遺憾,我說說我現在的事情吧。我現在在送外賣,就是給人送菜送飯。這份工作我已經幹了四個多月,雖然很辛苦但是我覺得有很多收穫。

  我今年28歲,虛歲29,我爸在這個歲數的時候,我已經兩歲了。報紙上和網際網路(一種能隨時隨地交流信息的東西)上管我們叫九零後,意思是1990年以後出生的人(按這個說法您算三零後或者四零後吧)。之前這個詞是形容八零後的,當時人們覺得這一代沒救了,自私任性沒有責任心,所以很多人認為他們是垮掉的一代,國家要毀在這群人手裡(雖然後來恰恰相反)。後來他們又用這套來形容九零後,說我們是腦殘(就是非常幼稚腦子不太好使的意思),但是現在已經沒人用這種詞語這麼形容零零後了,所有的人們都在鼓勵零零後要勇於放飛自我,堅持做自己。我猜想其中的原因大概不能全部歸因於時代的寬容。之前的媒體雖然迂腐但還稍微有一些責任感,而現在大家都想著如何趁他們還不成熟讓他們從口袋裡掏出更多的錢。所以可想而知接下來他們就會把注意力轉移到一零後身上,而零零後也會像現在的八零後九零後一樣,整日忙碌,不發一聲。

  我停下筆,想想給老人家寫這些是不是合適,但我最後決定還是寫下去。

  這並不是我悲觀和刻薄,這個時代相比您所處的年代進步了很多,大家都有更多權力去選擇自己的道路,就連大學生都不包分配了。但是對於做自己這件事情上我始終抱著懷疑的態度。這個社會現在總是給人製造很多幻想,它說我們應該去盡情地享受生活,去環球旅行(每天坐飛機住高級招待所的那種),去做網紅(就是指在網際網路里非常出名的人)。我剛來北京工作的時候也曾信以為真,但是漸漸我開始懷疑自我欲望的實現是不是就等於變成更好的人。我也出去旅行過,也享受過高級的餐廳,我在網際網路(又是網際網路)上向大家炫耀時,人們的喝彩讓我恍惚間覺得自己更好了一些,但是每到我一個人面對自己時,內心卻有說不出的困惑和迷茫。有一天晚上做夢,夢到了自己擁有了巨額的財富,那些錢提供了我想要的一切,可以讓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是醒來以後想想,我買到了世界上最好的照相機,拍出的照片依然不值一提,我買到了世界上最好的音響,我也只是貪圖那些華美的音效,而與偉大音樂家的靈魂無關,我住進了高樓廣廈,也沒辦法改變我市儈的本質,我沒有在駕馭它們,反而被它們定義了我。如果人活在世上都是為了完成自己,這種自我成就除了飲食男女,應該還有其他內容吧。

  過年時我想到了高中老師的教誨,他說一個人要有自己的精神家園,這樣才會變成一個真正的人。小確幸(您可以理解為打痲將晚上賺了錢的那種快樂)的安慰只是人生的補丁,我又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精神家園,那種即使這個世界給我來帶困惑,我依然可以堅定地站在裡面對抗外界擠壓的地方,它重新變成了我面對世界的一把刀,只是我覺得這把刀還不鋒利。

  昨天送單被雪水澆透的時候,我一下子想明白了。我當初糊裡糊塗來送外賣時的原因:我只是想找一塊粗糲的磨刀石。25歲以後我只能對事物做出兩種反應:這個我喜歡和那個我不喜歡,任何中間地帶仿佛都是對自己權威地位的威脅。我已經習慣了通過追求不屬於我的東西讓自己變得體面,但是每次都讓時間撕掉了遮羞布,這讓我的人生充滿了諷刺的重複,甚至在鑄造這把刀的時候也是如此。二十幾年來,只有人幫我製造幻想,沒有人教我克制欲望。所以剛開始做外賣員的時候我內心充滿了愁苦和狼狽,如今這把刀已經變得鋒利,我的內心也歸於平靜。

  尼采希望這個這個世界被一群以最嚴酷的自我訓練為基礎,可以為千秋萬代打下印記的人群統治。我不想去統治誰,但是我希望在自己臨死前,回想人生時可以感慨,自己沒有遺憾地釋放了自己的全部的生命。以後不論貧窮或者富有,高峰或者低谷,擁擠或獨處,顯赫或者貧窮,高貴或者低賤,我都可以平靜地接受它們,我的選擇只會出於打磨掉欲望後生命的真正渴求,只有如此,我才不會被時代擊敗。

  就像黑塞所說「世界變美了。我孤獨,但不為寂寞所苦。我別無所求,我樂於讓陽光將我完全曬熟;我渴望成熟,我迎接死亡,樂於重生。

  最後祝您在另一個世界安好。

  絮絮叨叨寫在了好幾張玉皇大帝的背後,晚上下班以後,我在門店附近的路邊把它們燒了,路過的配送員說你得在自己家門口燒,這裡算啥。我說這兒也差不多。

  幾天后我離職了,我還記得最後一單是送往四惠。老高有點惋惜,說顧客對我好評很多,如果我覺得乾配送累,他可以安排我去後倉乾,我說謝謝高老闆,不用了。

  離開那天又下起雨來,早晨給我小劉上交了電瓶車和物料,老劉看見我說今天咋遲到了啊,我說我辭職了,他笑了笑說以後準備幹啥,我說走一步算一步。

  下午我和人約了在校園裡拍寫真。她穿著一襲白裙撐著透明的傘站在海棠花下,說春天的雨下起來好有感覺啊,我拿起相機用粗糙的手指按下快門,笑著說是啊。

  來源:根張(ID:zhanggensonp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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