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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愛情三章

有時候,夏天的落日好像突然改變了世界的外觀。大火球低低地迎著你,整個天空紅光燦爛。疾駛的車輛,急著趕路回家的行人,彼此交映著閃亮的落日餘暉,又在地上、路上、牆上投下了它們和他們的奇形怪狀的影子。

人行道上,男女老幼擁來擠去,參差不齊地移動著。一個兩三歲大的孩子使勁拉住媽媽的衣裙:「媽媽……我怕……它老跟著我。」他指著零亂的眾多的影子說。

年輕的媽媽笑了,她抱起兒子,親著兒子的小臉蛋:「小傻瓜,不要怕,那是影子。

昨天晚上,媽媽不是給你做手影了嗎?大馬,小狗,青蛙……這也是叔叔、阿姨還有我們自己的影子啊!」兒子像是明白了一點點,把頭靠在媽媽的肩上。「好乖。」

媽媽用自己的面頰緊緊貼著孩子的臉蛋,「小兔兒乖乖,把門兒開開……」媽媽輕聲為孩子唱起了歌謠,倒像這裡不是熙熙攘攘的街道而是自己的臥房似的。

孩子是天使。當然,二十九歲的女技術員欣竹一直跟隨著這一對母子,她全看在眼裡,她快要流淚了。

她定了定神,各種黑影陡然消失,紅日已經落山,滿天是橙色的光。路燈和商店櫥窗里的燈光紛紛亮了起來,各種身影似乎更加雜沓和變動不羈了。

一輛無軌電車徐徐停到了站牌旁。許多人在這裡下車。好像相約好了似的,他們一下車便把一個賣雪糕和冰磚的老頭兒包圍上了。舔著雪糕的人顯出一種享受的滿足。不斷地有人簇擁上去。這竟使她想起他唱完那首歌的情形,也是這樣的簇擁和包圍,享受的滿足,夏天的黃昏,雜沓的身影……然後,她的眼前又出現了那位愛嬌地親昵著自己的孩子的年輕母親,好像與她同齡,也許比她還小。多麼親切又多麼陌生的畫面。她煩亂了。她加快了腳步。

就在這個時候,落日,怪影,母與子的低語,雪糕,毫不相干的回憶……她決定了,就這樣。如此而已,好像一聲長嘆,跨過了許多空間和時間。

第二天清晨。

「不可思議,不可思議!」夏大姐喃喃自語,像是受到猝然一擊。她把頭深深埋到辦公桌的資料堆里,她不好意思。她有意避開欣竹的目光。

「夏大姐真早!」欣竹像往常一樣地問候著。

「早……」夏大姐說不出話來。這簡直是駭人聽聞的挑戰,她受不了。倒像不是欣竹,而是她做了什麼不體面的事。

欣竹沉著地走到自己的桌前,輕輕打開椅子,坐下,打開抽屜,拿出圖紙,就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似的。

她怎麼能這樣?怎麼能這樣胡來?夏大姐想不通,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凡事總有個限度,總有個大「格兒」。出格兒那麼遠,還像個女子、像個姑娘家嗎?總是有些事情是能做的,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有些事情是能說的,有些事情是不能說的。難道自古至今,不都是這樣的嗎?她一邊盤算,一邊胡亂按著計算器上的鍵盤,顯示出了古怪的數字和符號,她又把它抹去了。

平日井然有序的、顯得呆板單調的設計院,今天早晨開了鍋。上班來得早的人議論紛紛,竟相傳遞訊息。事情都是因為欣竹貼在設計院大門口的那張徵婚啟事所引起的。那張長三十厘米、寬二十厘米的紙條似乎震撼了整個設計院。有少數人讚許,許多人搖頭,不少的人問與欣竹同科室的人,欣竹是不是最近精神不太正常。

在欣竹到來之後,在她所在的辦公室,當面不好議論。但是人人心不在焉。各種儀表、圖紙、辦公用具似乎都喪失了正常的功能,脫離了日常的軌道。人們覺得惶惶不安卻又興致勃勃。好像是一種激動,卻又因無法表達這種激動而感到壓抑。

終於欣竹的好友、本室公認的老大姐夏淑玲發話了:「那真是你貼出去的?」

「嗯。」專心致志地計算著的欣竹點點頭。

「你怎麼能……」夏淑玲喊了一聲,又把話收了回去。真難受啊,太出乎意料了。她走到欣竹跟前,「你為什麼用這種……我是說這種赤裸裸的方式呢?我們不是都關心你,給你幫忙嗎?這……」

欣竹索性放下自己的工作,笑嘻嘻地說:「喔,為什麼我自己不能幫助自己呢?

這也是開放嘛!自古就有先例。王寶釧還拋過彩球呢?那倒真是個不錯的辦法,民族形式,古老傳統,浪漫,而又有體育競技的色彩。為什麼要把自己框起來呢?」

她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把夏大姐嚇跑了。只是在夏大姐離開以後,欣竹疲倦而又悲涼地閉上了眼睛。吁!

欣竹大學研究生部結業以後分配到這個設計院,她的任務開始是協助夏大姐完成幾個課題。由於她知識紮實,頭腦靈活,點子多,在連續三個課題的解決中,欣竹實際上起的是主導作用而不是輔助作用。但每次她仍然堅持把夏淑玲的名字署在前面——真是一個可愛的年輕人!

欣竹的笑容非常美麗,她笑得那樣天真,卻又深沉。夏大姐愛憐地欣賞著她的笑容。「你有朋友了嗎?」夏大姐突然問。

欣竹支支吾吾,搞得這位善心的大姐捉摸不透。夏淑玲是有一種關心別人與成人之美的天性的,她不甘心對於這麼可愛的欣竹的幸福無所作為。她幾次約一些與欣竹年齡相當的男子到她們的設計院來,公事談完,還要閒扯一會兒。她把這些她認為完全可供選擇的當地第一流的青年男子介紹給欣竹……欣竹是禮貌的,但是毫無興趣。

她究竟是怎麼回事?幾次探問,都碰了壁。

「您別為我操心了。我有我愛的人……他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新疆?不,還遠。西藏?不,還遠。您猜不著?那就不用猜了,他會來的……對,就說是外國也行……」

她憔悴了。夏大姐想。美麗的年華消逝得是多麼快呀!看到欣竹這樣的年齡,這樣的青春,夏大姐就像看到了自己失卻的、好像從來也沒有存在過的青春年華一樣地珍惜,再不能放過去了啊!

欣竹躺在屬於自己的僅有的半間小屋的一張長沙發上。沙發打開可以支成床,但她懶得這樣做,常常乾脆睡在沙發上。睡不著便坐起來,用手指無意識地點著一個玩具小叭狗的靈活的頭。小狗腦袋不知疲倦地向她點頭又搖頭,她無法理解小狗的頭的動作的含意。她苦笑了。

回憶起那段既神秘又浪漫的歷史,總會有一種隔世之感。雖然只不過是九年以前的事……也許,那本來並不神秘也並不浪漫吧?也許,那根本就是一張白紙,而她自己的痴情把白紙塗成了玫瑰色與天藍色。從什麼時候起,她毅然向青春揮手告別,向愛情告別了呢?

大學一年級,春天,黃昏,和幾個女同學一起在教室里練歌。是西班牙文的歌曲。她們越唱越興奮,一次比一次聲音響亮,卻又隱隱覺得她們的齊唱里有點不太對頭的東西。突然門被推開,進來一個男同學。就是他,他專注而疑惑地看著她們,他的目光使她們突然噤住了,「不,是這樣的,我聽了好幾遍了,你們唱得不對,這裡休止半拍,不是一拍。休止一拍『味兒』就不對了。」說完,他唱了一遍。欣竹不由地應和著他,其他女生不由地應和著她。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臂,指揮起來,她們不由自主地接受了這位不請自來的「教練」。過了一會兒,大家都能正確地唱了,果然有了味兒,卻沒發現這位「教練」是怎樣離去的。為這事,女生們議論了一個晚上,嗤嗤地笑了好半天。

後來才知道,那男生叫陳敬,是學生會的文體部長。欣竹後來擔任了班上的文體委員,常常與他打交道。在電子系的布告欄里,欣竹看到了三好學生名單的頭一個就是陳敬,她更佩服他了。

……多麼珍貴、多麼匆匆的少年的日子!閱覽室,球場,實驗室,食堂的每一次會面,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問候和每一次煥發的笑容,每一個朦朧而又分明的遐想……近在咫尺,怎麼又像遠在天上,躲在雲里、霧裡?不是麼,有各種各樣的關於某某女同學追求陳敬的傳聞,壁報上有一首美麗的情詩,「觀察家」們也分析說是某女生獻給陳敬的。欣竹輕蔑地笑了……她永遠不會自輕自賤地擠進那個隊伍里。

有什麼了不起的?

有一天,他終於來找欣竹,他說:「我們一起去散散步吧。」欣竹微笑了,她覺得溫暖,卻並不期待什麼。「今天天真好!」「是的,不錯。」「我喜歡下雨,討厭颳風。」「我更喜歡雪。」「我小時候最喜歡打雪仗。」「化雪的時候我都哭了……」「真的?」

欣竹沉默了,他們離得太近了,幾句話就說到了童年、雪和眼淚,說到了許多平常似乎忘記了的事情。這使她心跳。「今天晚上的炒蘿蔔太鹹了……」她突然冒出這樣一句傻話。她甚至感到了陳敬臉上肌肉的顫抖。不能想像有比這個更荒唐和更傻氣的話了。但我不會寫詩,我無法把我的詩寫出來,抄在壁報上,讓成百上千的人看,卻又說是獻給你一個人的啊!

在黑夜,在半間小屋裡,當她回憶起往事,她的臉上仍然現出幸福的笑容。欣竹並無遺憾。她永遠不會為晚上的蘿蔔太鹹而懊悔。如果他沒有來,就因為他不屬於她而她也不屬於他。如果他沒有出現,那就證明他不是他。畢竟她從沒有告訴過別人,化雪的時候她心痛地哭過啊。

兩年以後,陳敬要畢業了,他的志向是去邊遠的地方。他比她高一個年級,她當時還在學校里。等分配方案公布以後,陳敬來找她,「我要走了。」他有點默然。

「給我來封信吧!給我寫一封信吧!」欣竹激動地說。這是兩年來唯一的一次感情的流露。

「是的,我要寫。我要告訴你一切。你是等著我的信的。對嗎?」

她覺得幸福。

欣竹咳嗽起來。年輕的時候她從來不懂得人為什麼要咳嗽。好好的,憋紅了臉,出那個怪聲做什麼呢?

他們的分別似乎才是她的愛的開始,不可抑制的火一樣的期待和愛情!她的心一次又一次地飛過千山萬水,隨著陳敬去到了那邊遠的地方。那地方也是屬於欣竹的啊!

她等了整整一個月。每天從收發室走過,當失望地掃遍所有信插,知道「又是個沒有」的時候,她羞愧得不知躲到哪條地縫裡去。愛使人變得何等可憐!

終於她得到了,淡綠色的信封:市建築學院土建系三年級乙班欣竹……多麼好看的字型!她把信捧在手裡,臉頰通紅,她已經知道了,她不會騙自己,她從來不是一個輕浮的人。為什麼蘿蔔炒得那麼鹹呢?為了那厚重的餘味……她找到一個不會被人發現的地方,在最高一層樓通向屋頂平台的樓梯口,先是輕輕地細細地撕開信封,可別撕壞了信紙,有些人寄信就是這樣粗心,信紙裝滿了整個信封,還怎麼叫人取出來呢?她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張潔白的信紙,怕漏掉什麼,又把信封口張開抖了抖,確信一切都在手裡拿著的摺疊的信紙里以後,她才狂跳著心打開信紙。

她怔住了,她以為是自己的眼睛、腦神經出了毛病。她眨眨眼,揉揉眼睛,看看四周。為什麼她看不見一個字呢?她看見樓梯,看見平台口的一束光,看到牆壁上的灰塵和蛛網,卻看不到一個字。她把信紙放到那束光下面前前後後翻來照去,想從裡面發現點什麼。

徒勞。難道是密寫遊戲?需要泡到一種藥水裡才能顯出字形——不是泡到牛奶里吧?是一種暗示,一種謎語,那個意思就是說,一切聽她的,陳敬沒的可說。是玩笑?是她的眼花了?是拒絕做任何表示?是侮辱、輕慢……她的頭腫漲了,她的身體似乎要飄遊起來……也不知道怎麼了,她想笑,想大笑,想獨自一人竊笑,想抿著嘴笑……

別笑了。也許這是他獨特的表示愛情的途徑吧?即使一個字不寫,你也全懂……親愛的竹。她好像看到這麼一行字。無字的字,又是什麼字呢?她好像聽到了他唱的一首首深情的歌曲,也許這不是一張普通的信紙,而是一種新式的唱片,把這唱片依偎在她的心上,她就會聽到那優傷的歌兒了。

她就是這樣理解了、接受了、享受了人間最美好的愛情。一共七個小時。

七個小時以後她開始昏睡,昏睡了整整三天。內科、神經科與精神科的醫生都沒查出她有什麼病。睡醒以後她理智地把這封「信」藏到了她自己的箱子的最底層。

然後,她告別了過去的痴心的自己。

她一切都已想通,心如秋水。在滿二十九歲以後,在看到了那一對可愛的母子以後。回到自己的半間屋,立即寫下了徵婚啟事:

欣竹,女,二十九歲,身高一米六二。大學研究生部畢業,性情溫順。物色配偶,三十歲左右,身高一米七以上,文化高中畢業以上。有意應徵者請與建築設計院本人聯繫。

竹:

終於把你找到了。生活總算沒有欺騙我……但怎麼會是這樣一種方式呢?我不能相信這是真事……

你可記得,我們分手的時候,我說要給你寫一封信……還沒到達目的地,還在擁擠而顛簸的列車上,我就開始給你寫信了,我寫得好長啊……你收到了我的信了麼?為什麼,為什麼你一個字也不回答我?等啊,等啊,我好像丟失了靈魂……七年了,多麼漫長的歲月。我仍然等待著,相信著,我一定會得到你的召喚的,我知道。現在,這一天終於到來了,命運讓我這一天到你們城市來,經過你們設計院的門口,我看到了你的名字,你的字型,你的召喚。謝謝了。

我應召了……為什麼那天的蘿蔔炒得那樣鹹?

包括陳敬和欣竹,他們也永遠說不清這是怎麼回事。是疏忽大意,陳敬裝錯了信?是四維空間裡的一個謎?是上蒼的試煉和啟示?或者,是一對精神病患者的幻覺嗎?反正現在他們兩個人已經調在一個城市了。他們的工作、政治思想、民眾關係……各方面的表現都非常好。兩個人都被評為一九八四年度先進工作者。一九八五年,他們都要加薪呢。

當筆者聽到這個離奇的故事的時候,他不想充當偵破案情的福爾摩斯。他不想解釋任何你不相信的情節關節,他只要衷心地讚美愛情,讚美愛的溫暖與幸福,讚美愛的豐富與絕妙,偉大而且——恐怖。

乳白色的漿汁晃晃蕩盪地相互撞擊,濺起水星。「涼了。」她看都沒看,便皺起了眉。碗還沒放穩便又端走了,一分鐘後,熱氣騰騰的豆漿晃晃蕩盪重新擺在她的面前。

她感激他。未必不心疼他。

他的雙手震顫多年了。多年來用他震顫的雙手為她洗衣、燒飯、泡茶……誰讓他娶了一位「教授」做妻子呢?

她在大學任教,並沒有教授職稱。但在他的心目中,她比教授還要高貴。何況他有的是時間。他樂意為她效勞,視為她效勞為自己的責任,自己的造化。因病退休以後,他更是一心一意地侍候她了。除了她的難得的笑臉,他別無他求。他在她面前,心比手更顫抖。

儘管三十八歲才成婚,她畢竟有了自己的家。不能說不是她的自願,她自己的選擇。在這以前,多少「門當戶對」、文化、情趣相當的追求者被她拒絕於千里之外。比起徹底死心、徹底放棄來,遷就更令人痛苦。然後是非常歲月,資產階級臭老九的帽子和種種恐怖使她嚇破了膽。她揪斗過來,改造過去,鹽水裡淹,鹼水裡泡,她終於克服了自我,改造成功了。

妙齡的夢已經做過了,少女的秘密只能深深地埋在心裡。她已經不年輕,她知道她只不過是她,生活不過是生活,一切就那麼回事。

她嫁給了他。在那動亂的年月,在她無家可歸、無以自處的日子裡,唯一來問寒問暖的人就是他——她所在的學校的鍋爐工啊!他盛年喪妻,孤苦伶仃!命運縮短了他們的距離,把他們生硬地卻又是自然而然地結合在一起。她得到了痳木的熨帖與熨帖的痳木。

女兒出世了,一下子家裡出現了活躍的氣氛。儘管她和他無言可對,卻都有話對孩子說……每晚女兒都在媽媽的輕柔的搖籃曲里入睡,每晚人睡前女兒都享受著爸爸的顫抖的手的撫拍。

女兒十歲了。三月一日是女兒的生日。事先她跑了好多路,在一家有名的飯店為女兒訂做了生日蛋糕。她計畫搞一次出其不意,給女兒一次望外的驚喜。她還搞到了一盒歐洲出品的生日蠟燭呢。她想起了年幼時從媽媽那裡學到的祝賀生日的歌曲。一切幸福美好的心愿就流露在那簡單熱烈的歌曲里。現在輪到她為她和他的女兒過生日了。時間快得像夢。

三月一日到了。一大早,她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她問女兒:「今天是什麼日子?」女兒笑了起來,顯得分外頑皮:「那還不知道?我十歲啦,」女兒猶豫了一下,「今天下午我有同學來,您跟爸爸最好在裡面,就別到外屋來啦,行嗎?」

她說什麼呢?她不知所措。「好……的。」她的心被刺痛了,淚光在眼裡閃爍。

女兒輕鬆地去上學了,什麼也沒看出來。淚珠終於滾下來了,是為了女兒又長大了一歲呢,還是為了她自己?

遠方泛起朦朧的晨光,雀兒在枝頭吱吱地歡唱。她心神不寧。為什麼這似乎久已遺忘了的一天又活在十七年後的同一個日子裡?

三月八日,國際婦女節。又恰好是她的生日。年輕時候,這個春天的節日總使她無比激動。令人激動的日子卻又一個又一個地白白地飛去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錯過了的青春向誰哭泣?誰造成的?她的矜持和幻想,嚴峻的「左」得不能再「左」

的生活氣氛,還是那輛出了事故的藍色無軌電車?

一九六五年三月八日,她已經三十二歲了。照鏡子的時候她已經感到了那無情的「老」字的千噸重壓。矜持的笑容遮蓋不住某種苦味。業務與政治生活的忙碌緊張反倒加重了她內心的寂寞感。就在這她從小認定是屬於她的春天的節日,她特意坐無軌電車來到了遠郊美麗的女兒湖邊。她凝神望著浮冰還沒有完全消逝的令人神傷的春水。透過一片薄薄的冰,她看到了冰下的由於光的折射而變了形的綠褐色的水草與青灰色的游魚,小魚是這樣地牽動了她的心。她抬起頭,迷茫的天空裡似乎閃耀著鮮亮的什麼,有鳥兒在天上,在湖面上飛。春天,這就是她永遠認為是屬乾她,又總是一次又一次地白白地失去、永遠地失去的春天!她的身體裡似乎漲滿了感動的淚水,她無以自持了。

安靜的湖邊,拱橋上迎面走來了一位男子,長長的臉上流露著才華也流露著憂傷。可能是她的神態異常,那男子詫異地注視了她。她不好意思了,順手從湖邊撿起了一片石,遠遠地向湖面拋去。她從幼年就常和男孩子在一起玩打水漂的遊戲。

她那時候常常比一些男孩兒玩得更好。然而今天……她沒有擲好,石片接觸到水面以後竟咚地一聲沉了底。

湖心出現了一圈圈綠色的漣漪。她似乎覺得那陌生的男子正在旁邊看她,她似乎聽到了一聲竊笑。是笑她不會打水漂兒嗎?

她有點不好意思,她弓著腰尋找和撿拾石子。她忽然來了勁,一個又一個地拋擲出去,終於,她成功了,旋轉的石片在接觸水面的一剎那彈飛起來,又彈飛起來,像一條飛魚,像一個活躍的生靈。在這一瞬間,她忽然覺得自己的胳臂舒展了,身軀舒展了,心胸也舒展多了。

她轉頭四望。她看到了那位男子,仍然立在橋上,手扶著欄桿,面向著湖心,大概一直在注視她的石片遊戲吧?在打了最成功的一個水漂兒以後,那男子側過臉來,向她微微一笑。那是讚許的、適度而止的笑容,笑容還沒有收起,他又回過頭注視湖心去了。湖心的漣漪一個接著一個,相交相錯相重疊,又終於消溶散去,只剩下了春水的搖曳。就在這一忽兒,仿佛又有許多冰塊融化了。也許是她拋擲的石子促進了融凍的過程?

不知不覺的,一個多小時就這樣過去了。那男子似乎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湖,看著被她攪亂又平靜下來的湖波。那種關注和期待使她激動不已。雖然她與他素昧平生,雖然他只迴轉頭微笑了一次,此外留在她眼帘里的都是一個側背影。但那優美的笑容和剛剛在橋上出現的身影和神情,已經刻在她的心上了。

她真想去與他談談,但她不能不拚命地抑制自己。這種與自己的交戰是可怕的。

她甚至想一頭栽進湖裡。那男子一定會跳進殘冰未消的湖水裡把她救上岸來的。中外長、短篇小說和電影裡都有這樣的鏡頭。

那男子仍然靜靜地注視著湖水。他唯一的動作是習慣性地用左手攏一攏自己的頭髮。

她鼓起了勇氣,她走上了橋,她甚至想咳嗽一聲以引起他的注意。那男子自己轉過身來了,「真好啊!」他分明地說。

他說什麼?他在與我說話嗎?她不由得回頭看了看,四周再沒有第三個人。她的臉突然紅了,她低下了頭,加快了步子。真好——什麼真好呢?是說我麼?是說今天這個日子,婦女的節日和我的節日?是對我的生日的祝賀?莫非他已經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他準知道了,他來了,我等啊等啊都等得……從橋頭上走下來,她定了定神,她含著淚轉過了身,這時候只要他再給她一個眼神她就會跑到他的面前去的……然而,他不再看她,他冷漠地挪動了步子,向著另外的方向。成語叫做——背道而馳。

愛情、幸福,也許還有整個的人生、整個的世界,那是多麼容易錯過的啊!

這一年她一次又一次地去到女兒湖邊,來到拱橋上下,扔石子,來回踱著步子。

樹葉綠了又黃了,雜草高了又枯了。鳥兒飛,雲飛,蜂蝶兒飛,雪花飛。她在湖畔橋邊樹下看到過許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美的,醜的,素不相識的,也有她認識的人。然而他們都不是他。這是多麼不公平啊,從春到冬,一年過去了,她在這裡似乎邂逅了全市的大小人兒,除了他。

然後是一九六六年的早春,又是化雪和融凍的日子。已經到了「三·八」了,她突然明白了。當然是今天,當然仍然在這個屬於我的日子,他會出現的,一定。

然而有沒完沒了的重要的會,重要的事,重要的義務。開著會她都快急昏了,她的面色慘白,以至於素以鐵面無私著稱的會議主持人也注意到了她的臉色。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機智和靈感,她順水推舟地誇大了自己身體的不良反應,會議主持人讓她去醫務室看看,走出了會場以後她如鳥兒飛出了籠子。她當然沒有去醫務室,而是奔跑著登上了一輛天藍色的無軌電車。原來怯懦斯文的她也會裝病,她甚至想為自己的裝病成功而歡呼。反正向著遠郊女兒湖方向的電車開動了。

電車懲罰了她。電車壞了,走在中途停了下來。司機說是一會兒就能修好,卻一修修了四十分鐘。四十分鐘以後電車起動,車輪旋轉如飛,終於快到站了。在離女兒湖站二百米的地方她看到了迎面駛來的電車,看到了那電車上的她期待了整整一年的身影……開始時她並沒有看準確,那似曾相識的身影使她驀然心動,她立刻明白了,那就是她晝思暮想的他,她終於看到了他……電車已經飛一樣地馳過去了,我要下車!她幾乎喊出來。誰讓她是大家閨秀呢?她並沒有喊。也沒有打碎車窗跳下去。只要讓她跳下去,即使跑步她也一定能追上那輛車。而這一切都不可能了,多麼殘酷的戲弄啊!

然而他畢竟來了,在我的「三·八」。單單這一條已經使她如醉如痴。單單這一條已經像狂風一樣地震撼了她,像暴雨一樣地灌注了她,像烈火一樣地燃燒了她,像大浪一樣地衝激著、負載著、洗滌著她了。

然後是永遠的沒有訊息。一九六七年「三·八」她在專政隊裡,對「靈魂」和「肉體」的雙「觸及」使她沒有可能再去女兒湖赴約。一九六八年她總算去了,她沒有等到他,卻看到了兩派「革命造反」組織的武鬥,她差一點被卷進那可怕的混戰中。一九六九年她變得清醒了,她感謝史無前例的運動對她的挽救,好像治療精神病人的那種強刺激電針,她為自己的虛妄而羞愧。但她仍然在「三·八」去了。

「真好啊」,也許那只是稱讚她打的最後一次水漂兒吧,可為什麼要稱讚呢?

一九七一年,改造得大有成績的她結了婚。「三·八」打水漂兒的奇遇,那是一個被埋葬了的神話。

在女兒十歲生日的一星期以後,她忽生奇想,她要最後一次抱著那早已過了時的期望去一次女兒湖。因為這是一個「復活」的年月,有「復活」的冤魂,復活的希望,復活的熱情,也有各樣的復活了的神話。

電車比十七年前增多了五倍,乘客卻增加了七倍。真擠啊。「奶奶,您坐到這邊來……」是一個三四歲的孩子向她呼叫。她已經是「奶奶」了!她的心為之一震。

她下了車,除了人多了一點,這裡幾乎沒有什麼變化。大自然是不在意人間的變遷的。春意卻濃於往年,一湖碧波,全無冰雪的痕跡,綠水茫茫,白鴨點點。有衣著講究的一雙雙年輕人攜手扶腰在她面前走過,他們哼唱著她所不熟悉的新一代的歌。愛情是屬於他們的。

而她,一切都鑄定了。婦聯說是還要表揚她、組織作家採訪她寫報告文學呢。

因為她嫁了一個鍋爐工。因為她和他至今和睦相處,像標準的模範家庭。「最可貴的是,你並沒有因為地位的變化而改變對老漢的忠誠……」婦聯幹部總結說。

把別人的痛苦打扮裝潢起來陳列推廣吧!讚美和鼓勵別人去受苦吧!人可真殘忍……

她長吁了一口氣,隨手拿起一片石,快五十的人了,卻還能輕鬆地拋擲出去……

她畢竟和別人不同,她是從小打慣了水漂兒的啊。

莫非她的勇氣只表現在打水漂兒上?

只打了一次胳臂就酸了。小孩子已經稱她為奶奶。她苦笑著放眼四望。她看見拱橋上弓腰倚欄站著一個人。

一樣的身影,一樣的姿勢,一樣的神情,只是,只是白了頭髮!

她的心狂跳起來。她敢斷定,她沒有忘記,她沒有弄錯也不會弄錯。她相信奇蹟,相信緣分,相信命運。十六年前,她已經把他深深地刻印在了自己的心上,他的身影神態已經陪伴了她十六年,還將永遠陪伴下去。

她的眼眶裡充盈著淚水。她再無他求,她感謝上蒼。她甚至退了幾步,離橋更遠了。她只想遠遠地再看一看這個人。

為什麼她不跑過去呢?看那姿勢,他不也在期待著嗎?讓她和他握一次手吧,只握一次手就夠了。她仍然是她的女兒的賢良的母親和女兒的父親的忠誠的妻子。

喔,就在這時候那個人搖起手來了,他揮著手,從側背後也能看出他的深情;然後,從另一面來了一位矮個子的婦人,兩個人親親熱熱地並肩走去了。

就在這一瞬間她忽然明白了,也許那人十七年前來到冰水搖曳的女兒湖畔的時候,等待著的就是如今的這位矮個子的婦人吧?

她竟以為……多麼可悲和可笑的誤會!是誰欺騙了她呢?

吁!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擦乾了淚水。她立刻撿起一塊不小的石頭,堅決地、奮力地豎直投到湖水裡。「咚」的一聲悶響之後是熟悉的叫喚「媽媽」的聲音。

女兒跑著來了,跟著女兒來的,是雙手震顫的老伴兒。老伴兒遠遠地跟著女兒,得不到她的示意,老伴兒似乎還不敢走過來。

幾十年未見的老同學聚在一起,說些什麼呢?

胖瘦:「唉呀,你可胖多了,走在街上面對面我也不敢認你了。」

「唉呀,你還這麼苗條,真奇怪。」

「我現在整等於從前的兩倍了。」

「你簡直沒變樣,和在××學校上學的時候一個樣兒!」

都是廢話。胖瘦云云的中心其實是一個「老」字,當年的女孩子現在都成了老婦人了。如此而已。

地方志:「你在廣州?廣州比北京暖吧?」

「冬天過春節前後也挺冷呢,屋裡又沒有取暖設施。」

「上海生活可真方便。商業服務業都比北京好!」

「昆明是四季如春的好地方啊!」

「別看新疆邊遠,夏天可吃足了哈密瓜與西瓜,羊肉也一點不膻!」

其實都是早就知道了的。不知道的,也沒有知道的必要與興趣。

舊事:「你記得那個俄語講師麼,她說話的時候老是乾咳……」

「新年晚會上的那次詩朗誦,正帶勁呢,忽然忘了詞兒啦!」

「我記得你戴過一個毛線織的帽子……」

陳穀子爛芝痲。這些事談得越多,離她們的現實生活就越遠,越沒意思,還不如讓它們靜靜地呆在各自的記憶里。

往事像舊棉絮。不理它還好。一折騰,散發出了霉味和塵土。

基本情況:「你五十了?」

「你哪一年結的婚?」

「你幾個孩子?」

「他在哪兒工作?」

「你們家住幾間房子?」

這樣的問答只能證明彼此間的陌生。儘管幾十年前曾經親密過。

一九八四的秋季的一個夜晚,張珍,趙靜,李雲芳和周淑英聚在一起的時候便面臨著這樣的尷尬。

久無聯繫的張、趙、李來到周家是為了找周開一個證明,證明她們早在一九四八年便參加了黨所領導的秘密革命組織。因為這一年下達了一個規定,凡解放前參加黨或黨的外圍組織的,他們的工齡,將從參加地下組織時算起,他們將被承認為「老同志」,並享受相應的離休待遇。

這樣,已經分離三十年、各自東西了的這四位五十多歲了的女同志,又聚在了一起。

開證明的事很容易解決,周淑英清清楚楚地記得她們:「可以,沒問題。」五個字就把正事辦完了。

反而都有點不好意思。不遠千里,專程拜訪,要證明的是她們青少年時代一件那樣崇高神聖偉大壯烈的事情。為了那麼一個似乎是過於渺小了的目標——離休以後照拿百分之百的工資。

而她們呢,確實都已經老了。張珍像一塊乾橙子皮。趙靜臃腫不堪,說話時氣喘吁吁,她有甲狀腺亢進症。李雲芳掉頭髮掉得快成了禿子。周淑英好一點,但也不願意回憶當年的華年英姿

她們小心翼翼地迴避著不談當年的革命活動,也許是因為她們的現狀不足以令人驕傲,也許她們現在已經是「豈有豪情似舊時」,但她們還保持著對那一段火一樣的日子的尊重。一種心痛的珍惜。

不能不回顧一下她們開始走上人生道路時候的莊嚴激越。為的是一個舒服一點的離休,一個平淡無奇的收場。好像一篇小說,奇妙的開頭與沒意思的結尾。這樣的小說似乎不能算是很成功。

她們都有一點不安。似乎有什麼事玷污了那本不應玷污的東西。

所以這種例行的久別重逢後找不到合適話題的尷尬,在這次聚會中顯得更加嚴重。

張、趙、李三個人又不能聽完周淑英的五字首肯答覆便抬腳告辭。

還是張珍靈活一點,她眼睛一轉,問道:「你們還記得苗素馨嗎?」

三個人立刻來了興趣,異口同聲地說:「記得記得,那還忘得了!」眼睛裡都放了光。

「苗素馨癱瘓了!」張珍宣布說。

「啊?啊!」一個接一個的問號與驚嘆號。

「可能是腦溢血或者腦血栓。也可能是關節炎!」

「準是關節炎,她從小關節就不太好!」

「也可能是骨結核吧?」

「還有人說是讓廖鋒打的呢!」

「什麼?什麼!」問號和驚嘆號更多了,「廖鋒打苗索馨……」

「好像有人說他打過她……」

這一報導使大家興奮起來。

「我當初就不贊成他們倆的事!」

「我們誰贊成過?我們為這事乾脆說是和她絕了交!」

「女人比男人大六歲,這怎麼可能過得下去呢?這不是明擺著的嗎?不能光看一時啊!結婚是一輩子的事啊!」

「為這個還給了她處分……」

「而且也不道德呀!」

她們終於找著了最合適的話題。苗素馨,解放前是她們這個「民主青年聯盟」

五人小組的成員之一。苗素馨有一位青梅竹馬的男朋友,姓李。一解放小李就參了軍。苗素馨與小李已經定好在五四年春節結婚。五四年新年,苗素馨突然說她與小李「吹」了。她愛上了比她小六歲的話劇演員廖鋒,她即將與廖鋒結婚。

張、趙、李、周力這件事炸了鍋,她們聽到這個訊息就像聽到了地球的大爆炸。

在她們那個年紀那個時代,愛情上的背叛與政治上的背叛一樣地可怕和可鄙,如果不是更可怕與更可鄙的話。何況她們都認識大李(到五四年,小李就被稱為大李了),她們一致喜歡大李的為人,認為大李是一位「好同志」。她們要求苗素馨做出說明,用現在的話就叫做「講清楚」。苗素馨說不明講不清,只是用一種直勾勾的眼神和堅決的口氣表示她嫁給廖鋒的決心不可動搖。這裡要補充一句,苗素馨是她們五個人當中最漂亮的一個,最能幹的一個,最年長的一個,是她們共同的驕傲。因而苗素馨在愛情上的背叛使她們感到共同的火一樣的痛苦和恥辱。她們曾經分享過苗素馨與小(大)李的忠貞純潔革命的愛情的幸福,如今也分擔了苗素馨與廖鋒的可恥的瘋狂的新關係對良心的譴責。她們都發了火,曉以大義也曉以利害……最後結果是她們與苗素馨絕了交,苗素馨受到了警告處分,苗素馨與廖鋒被調到了一個邊遠地區。從此,苗素馨從她們的心裡,被「開除」出去現在,三十年後,關於苗素馨的近況報導引起了她們的熱烈的推測和評論。這證明,張珍提出這個話題是做對了。

「其實,這個結局早就可以預料到的。廖鋒是個演員,演員有可靠的嗎?嫁人能嫁演員嗎?嫁演員還不如當尼姑!」

「當時就不正常嘛!兩人剛認識三個月,就把從小在一起的戰友甩了,這也是喜新厭舊啊!」

「現在廖鋒打起苗素馨來了吧?這不明擺著嗎?一個二十歲的男人可以愛一個二十六歲的女人,但是一個五十四歲的男人絕對不可能愛一個六十歲的女人,這難道還用說嗎?」

「等到廖鋒八十四歲,苗素馨九十歲的時候,他們的距離也許就會重新縮小,他們的關係就會重新改善了吧?」

「別笑了別笑了。想起素馨,我還真覺得怪可憐的,落得了這麼個下場!」

「這也是報應啊,怪不了別人的。」

「你們知道老李的情況嗎?」

「人家早就結了婚,兩個兒子都大學畢業工作了。老李的愛人是留蘇生,聽說長得比素馨還水靈呢,南方人呀!」

「聽說苗素馨連孩()子都沒有!」

「唉!」

在表達了對往日往事的公憤以後,剩下的只有一聲長嘆了。

在邊遠的大西北的一個中等城市,人們常常在街頭看到一對年齡不甚相當的夫婦。丈夫基本上還是黑髮,看上去還挺帥,妻子已經偏癱,頭髮已經花白了。白天和傍晚,春天、夏天和秋天,丈夫推著一輛特製的輪椅車,與妻子一起在街道上散步,一起逛公園,一起看電影,一起進百貨商店。他們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他們的臉上永遠泛著幸福的光輝。當地的五講四美三熱愛委員會發現了這一對,非把他們樹成模範家庭、模範夫妻的樣板不可,組織了記者與攝影記者前來採訪,被他們斷然地、幾乎是不可理喻地拒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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