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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冠中:楚楚衣冠成菩薩

江南四月天,微雨初晴,濕漉漉的紹興會稽山蒼翠欲滴。綠樹叢中,鮮紅色的地毯從山麓拾級匍匐而上,直達山頭禹陵大殿,千禧之年公祭大禹陵開始,儀仗隊肅穆、多彩、活躍。鐘鼓喧天,嘉賓雲集,列隊登山,進入正殿鞠躬祭祀。抬頭瞻仰大禹,寬袍大袖,冠帶端莊,五綹長鬚,帝王福態之相。中、國小時代都讀過夏禹治水的故事,說他吸取前人用"堵"治洪的失敗教訓,改用疏導的方法,因全身心投入緊張的治水工程,三過家門而不入。動腦筋,盡體力,真是孟子所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大禹就是這樣一個最典範的人物,他造福於中華民族,受子子孫孫的膜拜。我們想像中都見過大禹其人吧,戴草帽、赤腳、露臂、鬍子頭髮是凌亂的,常沾滿污泥......抗洪的勇士們諒來更有切身的體驗。我們想朝拜抗洪中的大禹本人,本色,而不是這個概念中的帝王模式。大禹陵前站立者並非大禹也,此大禹如與成都都江堰的李冰易位,人們也辨不明誰是誰非。

從大禹想到岳飛,西湖岳王廟中的岳飛,也是一樣的衣冠楚楚,一樣心寬體胖、五綹長鬚的福相。《滿江紅》中怒髮衝冠、壯懷激烈的岳飛早銘刻在我們心中,正因英雄衛國的將軍被害於風波亭,才引發了千載人們的憤怒,激發了千載人們的愛國熱忱,讓後人膜拜。應塑造被害前瞬間的岳飛,那悲壯的一幕才是歷史的真實,岳飛之為偉大的岳飛的悲劇的濃縮。

中華民族難道總只講寬恕、中庸,嬉笑怒罵就不成文章?羅丹塑造加萊義民,六位步向斷頭台的義民之悲壯被刻畫得淋漓盡致,作品成為千古絕唱,小城加萊也因之流芳百世。如果以我們傳統的觀念來塑成六位衣冠楚楚、正襟安坐的紳士,恐加萊市民就不肯批准。諸葛亮()的塑像也不少,這位嘔盡心血的儒將,諒來屬肺病型的文弱體質,曹操探聽到"丞相食少事繁"便估計他"其能久乎"而竊喜。這樣一位瘦瘦的思想者的塑像當極具獨特的藝術風格,遺憾也無例外地成了五綹長鬚的福態菩薩。

在我們的傳統觀念中,菩薩者官也,土地、地藏、普陀、文殊、閻羅......無論官階高低,一成菩薩,便衣冠楚楚,圓臉團團,統統都是福態模樣。這是由於官本位的思想主宰還是藝術匠人的無能呢?不該譴責藝匠們。山西晉祠聖母殿的泥塑是知名的,其作品感人者是那些侍女被塑得栩栩有生活氣息,而聖母本人卻比較概念了,聖母麼,不敢窺其喜怒內心,她同觀音一樣,永遠是菩薩身份,從外貌到心臟都只是一堆泥。閻立本畫的帝王像雖是珍貴文物,但他畢竟只敢畫霸業已成之帝王架式,不敢表現李××之人物真容,而西班牙的戈雅卻敢冒大忌刻畫了皇上的奸刁肖像,雖激怒了皇上,傑作卻永遠流傳了。

基督徒遍布歐美,遠及全世界,而兩千年來被膜拜的基督像卻是赤身裸體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殉道者,所有大大小小華麗教堂的核心竟是一具赤裸的屍體,這與我們對菩薩的概念成了太大的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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