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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瑩:老城記

曾經,我有三次想去陝西周至的老縣城,每一次皆無緣到達。那是三個周末,一次遇大雨,一次遇塌方修路,一次在山口接到單位電話,有急事返回。季節問題、嚮導問題、車輛問題等等每個因素,都可成為限制我到達那裡的因素。這次偶爾想出去散心,天遂人願,竟真去成了,並未錯過那裡的好風景。

我從西安鐘樓出發,去距離鐘樓最遠的、在西安版圖上最偏遠的一個角落,那是西安惟一的隸屬於長江水系的一個自然村——老縣城。

不知不覺,進入秦嶺深處,我們家的老爺車穿行在鳥語花香茂密的森林裡,沿盤山公路進山。漸漸的,手機信號消失,與外界真正失去了聯繫。正是梨花盛開的時候,有種粉色似合歡花的線花掛滿路兩旁的綠樹,在無人的路上,一如迎賓鼓動著的手掌。

車過山頂架有電訊發射塔手機偶有信號時,接到西安朋友電話,聽說我開的既非吉普又非麵包,而是比那些車的底盤都要低的一輛老爺車,它正載著我們一家跑在去老縣城的路上,朋友驚嘆:「你膽子好大喔!」進山前,我與一個登山救護隊取得了聯繫,了解了山裡的情況,才多了這樣一份膽量。

以前,只知此山深處有大熊貓和金絲猴,以為我要去的會是人說的那種「鳥都不拉屎」的地方,而我不僅看到了鳥,還是一些不知名的漂亮的大鳥,有點似喜鵲,卻比喜鵲大許多,真是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而且是花鳥、好鳥,是會叫的鳥,是未退化、未變異、不失鳥性的鳥。可見,這是一個連鳥兒都爭著來的美麗的地方,那麼美,美得有點不真實,像畫裡一樣,可它剛剛就從我的眼前飛過。除了鳥以外,我還意外地碰到了蛇、山雞、松鼠、彩蜓等等,以及很多美麗的植物。深山裡,優美的樹木多不勝數。又直又高又壯的參天大樹隨處可見,人們蓋房時挑大樑的就是這種樹。這種樹,也只有山裡有。但是,這樣的樹也有倒在小溪旁朽在山裡的,那是洪水衝垮在那裡,被風鏤空又鑲進亂石塊,如今是無用了。我的朋友中,有才華卻一生被耽誤者,一如這朽在山裡多不勝數的參天大樹。散文

路上,遇到了一群都市中的「驢」(登山愛好者),看著他們,想著自己此次的探秘之旅,感覺自己與他們一樣的現在進行時,只是我的經驗不如他們豐富,心理比他們多一份恐懼,如果忽然下起雨來,單行山道無法會車,車輪子打滑無法前行時,我將不如他們輕便,衣食住行諸方面貯備也都不如他們齊全。

眼前這座山看似美麗,處處卻藏著滑坡、危橋、暗坑與有毒的花朵。正由於艱險,感受便是別人無法替代的了。

看一座山,我愛看它美麗的地方,看一個人,我喜歡看他的優點。忽然聯想到看一個單位,我們該找它樂觀的另一面。山里豐富無比,無法一一描繪詳盡,如一個人內心所承載的多種感受,那些來自社會的、單位的、家庭的、朋友的苦悶、煩惱、壓力等等複雜感受,每每總是一時無法描繪清楚。人生很多時候就像爬山,我們不能只看到樂觀的一面,也不能只看它陰暗、消極的一面,換個角度看,險惡的那一面,多少帶著一種令你倒吸口氣的冷峻美。

一走神,忘記了「歷險」中之危險。大概走了150公里後,我們終於到達西安所屬最遠的一個鎮——厚畛子。夕暉映照,住宿靜,燈火妖。

夜宿當地被說是「條件最好」的賓館——厚畛子太白山莊裡條件「最好」的「豪華間」,令人後悔的是,它並不如「農家樂」那麼好,來電幾分鐘後又黑掉,洗澡水怎麼都來不了,喝的水怎麼都燒不開,電褥子怎麼都熱不了,只有一個台的電視裡播著《四世同堂》,影子歪歪扭扭……

我心想老縣城比此地更偏僻,我心裡又添份恐懼,不由得在心裡敲起了退堂鼓。

人生的路,未走前皆是未知的,若不去,永無甚感覺,總是走過之後才會知其深淺。想到這裡,我還是執意要去。是的,這次我必須去,每一個夢想,只有堅持才能真的實現。如此這般地繼續著我的尋城之路。

第二天,被清脆的鳥聲喚醒時,感覺被子仍濕乎乎的,只是被我暖熱了一些。山路原無雨,空翠濕人衣。陽光透窗進來,打開房門,在門口立了一立,看見綠山間的藍天白雲。這一刻,心如室外的天空般潔淨。

八點半,吃過早飯,前往。小心翼翼地向老縣城靠近。從一個酷似象鼻的山洞下面鑽進去,進入從厚畛子到老縣城的這段狹窄的古道,山道蜿蜒。那是一條更加狹窄的沿山單行土路。

隨著海拔高度的增加,空氣越來越稀薄,也越來越清新。山路盤迂,林深箐密,蛇蟒暗伏,野獸出沒,如遭連陰雨或山區洪水,這條路就會被衝垮,這裡就會與外界斷絕一切聯繫。

路上,看到的一條與別處不同的廣告,「大嫂告訴二嫂太山牌棗皮機便宜好用……」帶著這條廣告的淳樸感,我漸漸走近老縣城。

翻過一個山梁,上午十點鐘的樣子,我們到達了老縣城,也就是老縣城村,城址夾在崇山峻岭中。現在的老縣城村是道光五年在秦嶺腹地建設的一座清代縣城。有人說,這裡曾被土匪占據過。民國初年,連有兩任縣太爺被土匪殺害,後任者不敢在此停留,背著大印四處流竄,當「流亡政府」流亡到一個叫袁家莊的地方,將縣城遷至於彼,自此真正的縣城荒廢,人走了,樹長起了,草長起了,熊貓來了,金絲猴也來了……至今古城仍完整地站立於林莽之中,城內有縣衙、監獄、文廟、城隍廟、義學等遺址,殘留9戶人家。1994年,周至縣在這裡建立了動物保護站。

說是個老縣城,其實是山谷里一塊平地上的一個老山村。高山環繞著的小村里陽光明媚,四周的秋景色與春景交合一起,山色秀美,山花爛漫。

「山裡的農村」與「平原上的農村」感覺似乎有所不同。不多的幾戶人家,他們在這裡靠山吃山地過著一種安逸而祥和的生活。進村的時候,村里人該做什麼還做什麼地繼續著他們手裡的活兒,山雞、松鼠如入無人之境,隨意散步。

一個舊戲台的背景牆上,塗有題為《旭日東升》的壁畫,近處還看得到一些殘存的「文革」年代痕跡的標語;一個放雜物的老房子裡,堆滿了舊農具,裡面牆上靠著一個寫有「周至縣厚畛公社北高村民委員會」字樣的老牌子。愈是舊的東西,愈有味道,隨著市場經濟的快速到來,許多舊東西就會漸漸消失。

處處是籬笆牆的影子,可以看出當地人們對生活的熱愛與承受艱難困苦的堅韌,折射出一種生命淳樸、本真的高貴,這種感受是在過去了的歲月里一個又一個平凡的日子裡,在同自然的親近中。我喜歡那籬笆與大自然結合的感覺,那麼美。見多了城裡用水泥做的那種籬笆牆,見了這裡的就更覺出城裡的「水泥感」來。就想起穿衣吃飯的事,有人穿衣裳是穿給別人看,有人只穿給自己,不管他人如何評價,只為自己精神。這裡所有知名不知名的花木,都不為長給誰看,這裡所有樸實的山民,都只憑自己感覺活著。有人在自家裡香香地吃飽就行,有人「請飯」或「吃請」,那飯也就有了不香甜、不好消化的「水泥感」。

幾面山壁,閃著迷人的油畫般的深秋色,與嫩綠中的爛漫山花的繽紛色彩交相輝映,一片天籟,初學攝影的女兒舉著相機隨手瞎拍,每一處卻是風景,每一張皆是美圖,她不小心把我和她爹也框進了畫面,僅取了我們上半身背影,換面上幾乎看不到我們,只占了很小很小的位置,乍一看,似森林裡兩棵露出一點頭的樹影,淹沒在美麗的風景里,不知其有意無意。元棲雲真人王志謹《盤山語錄》裡有云:「且如雲之出山,無心往來,飄飄自在,境上物上掛他不住,道人之心亦當如此。又如大山,巍巍峨峨,穩穩噹噹,不搖不動,一切物來觸他不得,道人之心亦當如此。又如虛空廣大,無有邊際,無所不容。有天之清,有地之靜,有日月之明,有萬物之變化……」

拜謁陌生古樹,遒勁蒼老,根下又新枝,一如年事已高兒孫繞膝的祖母。人事滄桑,繽紛的人事一如山林,綠了又黃,黃了又綠,有水的滋潤,頑強地林木保持著一段鮮活,很明顯,這裡是少錢的地方,聽得到比小區無人的午後還寂寞的聲音,天地間不改的,是手足親情,那是一種享受。而那些多錢的地方,往往又是少人味的,那種來自心靈的寂寞卻遠遠超過這裡。

透過籬笆牆,看到了住戶們一個個生動的生活畫卷。

老縣城村里早晚冷,老住戶的門前,坐著一位老人,老人穿著棉襖和棉褲,老人面前的田裡莊稼,穿這一層「塑膠布」。此時的西安已穿裙子短體恤了,這裡早晚還需棉衣,著秋冬裝,中午換春裝。

有一個舊瓶,在窗台插著花兒俏。有幾個小兒,在門前遊戲。有一股炊煙香,從我面前飄過。下雨的時候,這裡會生爐子,今沒雨也生起了爐子,我問為什麼,老鄉說,今天要燜土雞呢。奇怪,我一直未聞到雞和香料的味道,只聞到了山參和山草的味道。

有一種草,在風中散發著清香,有一種花,在陽光下散發著芬芳,不知道它們的名字,卻很喜歡它們,就像在喜歡自己一樣。有幾隻牛兒,在山坡上自由而安靜地吃草,無人看管,想那些籬笆牆主要是用來攔它們的吧。我們仨想走到近處,去給牛兒們拍照,只聽那頭大公牛叫了一聲,聲音並不大,四處的牛兒卻都往這邊移動,原來的幾隻牛成為了一群牛,並且目光全轉向我。這時才明白,原來我已誤入了它們的領地,剛發出叫聲者乃是領頭牛。

有一位大叔,正給一節一節的木頭上打眼兒,他準備在上面種上香菇。

有兩個村婦,腰間系一竹筐,手拿鋤頭刨一些坑,直起腰來從竹筐里抓一把豆,一個一個撒進坑內。因為有伴,固執地笑在風中。春天種豆,秋天得豆,舞蹈般動作,詩經般意境。心境、畫境、意境交匯成趣。

有兩個女人,在同個院中低頭洗著衣服,看上去很像「大嫂」和「二嫂」,相互卻並不說話,她們一人拿一個盆,相隔著距離。一位大嫂在哼秦腔,我隨她哼了一句,感覺很舒服。大嫂好奇地看我笑問:「你也會唱?」

「跟著您學呢。」我說著大聲唱了出來,和她一樣,用的是真嗓子,且索性把嗓子完全放開來,有一種無顧忌的感覺,吼的感覺,她聽後笑了。她的笑,像山裡的陽光,乾淨而溫暖。生命本身是一場漂泊的漫旅,遇見了誰,都是一個美麗的意外,有時候會為一句話感動,有時候會為一首歌流淚,因為真誠,因為動情,因為那是可以讓漂泊的心駐足的地方。我也笑了,第一次感受到在山裡唱秦腔的痛快,似乎唱出了積壓心底很久的苦悶。喔,那些不堪,我要把它們,都丟在這山谷的風裡。

午飯時,山地野香椿、野香菇、野木耳、雞頭菜、雞爪菜、樹花菜、老爺菜、柏樹菜等等「春風吹又生」的野生植物全上了院落中的小小木飯桌,山里人說這些東西無污染,「儘管放心地吃呵」,從村婦的話音里我聞到一種青青、甜甜的野草味,這樣的味道一直瀰漫在我的周圍。這裡所有的浪漫情調都隱在傳統的日子裡。

這個地道的世外桃源,又寂寞(),又美好。想起汪曾祺先生的一句話,「寂寞是一種境界,一種很美的境界。」

從這裡一些舊物看得出這裡沒有被物慾所浸染的一種樸實,古樸的環境令我們這些在城市浮躁環境下生活的人得到一種心情釋放和解脫。城裡人平時所嚮往的那種恬淡詩意的田園生活不就是他們平時過的這種日子麼。想來也是奇怪,為什麼有人要在城裡掙很多錢後,才想到去山裡蓋房子求一種過法,幹嘛當初不直接就心安理得地過這樣一種簡單的生活呢。看來,人類是帶著很多困惑的,時常是迷茫的。

我還未在老縣城裡待夠,孩子急,鬧著下山。

回來的路上,心情變輕鬆許多,谷底水波蕩漾,黑河大壩巍然。然而,似乎所有優美的風景,都堆往那被稱為「高山峽谷的盡頭」——老縣城村。我盼望了那麼久的一個夢,竟如此輕易地實現了。起初,由於不了解,心理有諸多恐懼,安全返回時,雖感此行不易,但路上乃至整個過程,遠無想像之曲折、之恐懼、之複雜,想來,人生許多時候,許多事,皆是如此的吧。

我想,如果這次還不能到達那裡的話,不知我會牽腸掛肚到何時。雖說以後去老縣城的道路將會改善得更加好走,我也還可再去那裡,但畢竟不會有現在這份心情與感受了,人生的風景總會不自覺地融進我們每個階段每個不同的心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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