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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存葆:淨土上的狼毒花

近些年,尋夢香格里拉,已成為國內外諸多旅人的時尚。

人是愛做夢的動物。夢從廣義上講,是人類面對世事的艱辛,生存的痛苦而生髮的幻想、理想、追求和期望。自1997年9月14日,雲南省政府鄭重向世人宣布,位於該省西北部的迪慶藏族自治州就是傳說中的香格里拉之後,迪慶,便成了一個能夠給予人們以精神滋養和靈魂慰藉的審美符號。

對我來說,在夢的幻境中度日並將夢當成生命陽光的年齡早已過去,我不願讓迷離的夢境再去占領自己的時光與心靈;然而,2004年初夏,我還是神使鬼差地走進了香格里拉。

說到"香格里拉",我們應當感謝英國作家詹姆斯·希爾頓先生,是他在1933年出版的長篇小說《消失的地平線》中,首創了"香格里拉"這個讀來香艷,聽來順耳的辭彙。

《消失的地平線》講述的故事離奇卻不複雜:20世紀30年代初,南亞次大陸某國巴斯庫市發生暴亂。英國領事館的領事康韋、副領事馬里森,及一更換了名字的美國金融詐欺犯和一年輕的女傳教士,乘坐專用小型飛機倉皇出逃,欲飛往巴基斯坦某市。飛行途中,四位乘客發現飛行員已經易人,飛機也偏離了原定航線。實際上,這是由香格里拉的最高喇嘛早已預謀好的一次劫持,其目的是想讓"精神和肉體"均十分優秀的康韋,來作最高喇嘛的繼位人。夜間,飛機降落在一狹長的山谷間。已身負重傷的飛行員,在臨咽氣之前告訴四位安然無恙的乘客,說這裡是中國的藏區,只有到香格里拉的喇嘛寺,才能找到食宿。恰在這時,一位坐著轎椅,能講一口純正英語的張姓漢族老人,在十幾個藏民的簇擁下出現了,他們把康韋等四人帶到了香格里拉的最高權力中心──喇嘛寺。香格里拉的山谷里住著以藏族為主的數千居民,他們雖各自信仰著儒、釋、道、東巴等宗教,但彼此之間卻心心相印,親如一家。這雪域高原上的環境美麗迷人,人與自然更是天人合一,水乳交融。最令人慕嘆的是,香格里拉的山民無不長壽,百歲老人看上去童顏烏髮,只有十八九歲。最高喇嘛年已二百五十多歲,理政香格里拉已達百餘年。他雖已是秋後之柳,風前之燭,但思維仍極為敏捷,中外發生的大事,無不通曉。還叫人駭怪的是,這裡龜鶴遐齡的長者們,一旦出離此地,很快便聳肩縮背,老態龍鍾,甚至會魂歸普陀,一命嗚呼……在希爾頓的筆下,香格里拉是一片無與倫比的有著原始自然美的人間淨土,這裡的社會生活像高原湖水般透明清澈,人們的心靈也如同雪山一樣聖潔無塵。對比正在走向自我毀滅的西方現代機器文明,可謂判若雲泥。小說通過康韋與張姓漢族老人和最高喇嘛的多次長談,揭示了這樣的思想:人的行為有過度、不及和適度三種狀態,過度和不及都是罪惡之源,只有適度才是完美的。

《消失的地平線》雖稱不上經典小說,但它刊行後,卻震撼了西方世界。1936年,好萊塢拍成了同名電影。隨著主題歌《這美麗的香格里拉》的廣為吟唱,香格里拉一下子風靡了全球。當時,飽受第一次世界大戰摧殘的國家,還未能從惶惶不可終日的恐懼中解脫出來,卻又面對著"二戰"的威脅。在人們不堪忍受那毫無理性的殺戮時,香格里拉自會成為歐洲人乃至正在遭受經濟危機之苦的美國人的一個存放全部理想的寓言。

"香格里拉"這個由希爾頓首創的英文辭彙,源於藏語"香巴拉"。其藏語含義為"心中的日月"。香格里拉的英文解釋是"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消失的地平線》問世後,香格里拉便成了一個神聖的字眼。美國總統的度假地在改名戴維營之前,曾一度稱為香格里拉;美國一艘戰艦的名字,也以叫"香格里拉"為榮。更有西方世界的一些探險家、旅行家,不惜冒著生命危險,梯山航海,露宿風餐,來喜馬拉雅山一帶,苦苦尋覓西方人眼中的"東方伊甸園"。1957年,印度國家旅遊局公開宣布,位於克什米爾的巴爾蒂斯坦鎮是香格里拉;後來尼泊爾又向世界宣告,香格里拉就是他們國家的木斯塘。因希爾頓在小說中明確寫道,香格里拉在中國藏區,故而近些年來,雲南的麗江、西藏的芒康、四川的稻城等地,也紛紛宣稱,他們那裡就是香格里拉。1996年初,一個由國內外12位學者及旅遊專家組成的"尋訪香格里拉考察團",來到了迪慶藏族自治州,他們經過一年的勘查及論證,感到迪慶的山川風物,宗教民俗等與希爾頓在小說中的描寫最為吻合。於是便認定,香格里拉在迪慶。2005年5月,迪慶州首府所在地中甸縣,也改稱為香格里拉縣……當現代傳媒將這一認定和改稱告知世界後,人們驚異在這連空氣中也彌散著物化氣味的世界上,竟然還存有晉人陶淵明筆下那"芳草鮮美,落英繽紛","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世外桃源;更驚異於整個地球已被人類的亂鑽、深鑿、超伐、狂采、濫墾而"文身"得千孔百瘡的當今,詎料還有這樣一片具有原始自然美的淨土。於是,在迪慶這片"十萬春花如夢裡"的神奇山川里,迎來一批接一批膚色不同、語言各異的尋夢者,覓夢客。

一時間,香格里拉成了人類一個共有的夢。

我探訪香格里拉,是從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名錄的麗江古城出發的。峻急洶湧的金沙江,是一道天然的分割線,把麗江市和迪慶自治州劃分為兩大片,東南岸為麗江,西北域是迪慶。車子溯江而上,兩岸斷崖絕壁,叢山疊峰,逶迤婉蜒;時見泓窄水急,漩渦相套,險浪相逐。山中有水,水中有山,山纏水繞,美若蓬萊仙境。車子駛過金沙江大橋,便進入香格里拉的地域。我知道,聞名於世的虎跳峽就距此不遠;但急於趕路的我,卻不能不留此一憾。況且,這裡幾乎是三里一景,十里一奇,即使生於斯、長於斯的人,也不可能覽盡這"水送山迎入,一望一燦然"的人間勝景。

迪慶屬青藏高原南延部分,是橫斷山脈的西南腹地。梅里雪山,白茫雪山,哈巴雪山,縱橫南北數百里,平行並列,地形呈縱深切割之勢,海拔懸殊,最高6740米,最低1480米,這就使遊人能領略到多物種同長一山的立體生態之美。瀾滄江、金沙江自北而南縱貫迪慶全境,它們以那"飛湍鳴金石,激流鼓雷風"的澄波,潤澤著這片人間仙境的樹的葳蕤,花的純正,草的清碧……香格里拉無疑是上蒼以超邁的意志揮灑出的一幀美輪美奐的畫幅,以飽滿的情緒吟唱出的一曲渾厚而多聲部的交響樂,以飛動的靈感譜寫出的一首汪洋恣肆的長篇抒情詩。

車子在嵐回霧繞、聳綠拱翠的盤山路上行駛了兩個多小時後,越過一道山埡,視線頓覺開闊起來。司機緩緩將車停下。下得車來,公路兩旁山坡上的杜鵑花長廊,如同磁石般一下攫住了我的目光。世界上恐很難找到這樣大片大片既開得茂盛,又顯得端莊大方的杜鵑花叢了。它們像織不完的錦緞那般綿延,直鋪到山半腰的杉林旁;它們如無邊的丹霞那般耀眼,呈現出靜態的噴涌之勢,連陽光都被薰染成香的。進得花叢凝視,有的花大如碗,宛若沾著露珠的紅瑪瑙,在灼灼燃燒;有的花細如豆,如同冰肌雪膚的少女的美靨,嫣然動人……置身這杜鵑花叢,即使再憂傷的心靈,也會貯滿光輝,也會在暫短的瞬間裡物我兩忘,使自己的身心與大自然擁抱在一起。

每到一地覽勝,我首先想看的是那裡的水。我知道,整個人類的文明史和整個地球陸地上的自然美,向來都是依照淡水的分布而形成的。在迪慶轄區內,有許多明秀清麗、風物奇絕的高原湖。僅香格里拉縣就有納帕海、千湖山、屬都海、碧塔海等許多晶瑩如鏡的湖泊。它們如同一枚枚偌大的玉佩,鑲嵌在蓊鬱蒼茫的青山翠峰間。

有一首歌里這樣唱道:"高山的湖水,是躺在地球表面的一顆眼淚。"在香格里拉縣城下榻後的頭兩天,我流連忘返於千湖山和屬都海之間。千湖山藏語稱"拉姆冬措",意為神女千湖或仙女千湛胡,它們分布在海拔四千米左右的森林地帶,10畝以上的湖泊有160多個,10畝以下者數以千計。屬都湖,積水面積15平方公里,湖四周的原始森林遮天蔽日。我盡情觀賞著這上蒼滴下的一顆顆"眼淚"。這些"眼淚"靛藍凝碧,波光盈盈,明艷生輝,即使在陽光的透視下,也見不到一點兒塵埃。我想,這些"眼淚",應是上蒼最原始、最純乎其純的情感的流瀉。人的身上,蘊含著大自然的全部因素。只要人有意,山水自有情,人便可以和他身外的一切相互感應。在人生名利場上摸爬滾打已感疲憊的我,真願意做這一顆顆"眼淚"里的"心囚",永遠在它們的澄波里,輕鬆地蕩漾著……碧塔海,位於香格里拉縣城之東35公里處。來到迪慶州首府的第三天上午,一直處於興奮狀態的我,來到了碧塔海湖畔。藏民傳說,香格里拉的高原湖泊,是仙女梳妝時不慎失落的鏡子的碎片,而碧塔海就是這些碎片中鑲著綠寶石的最美的一塊。碧塔海湖面約500餘畝,被安放在環立如屏的翠嶂青峰間,看上去水波不興,靜若處子。湖中心有一小島,古時曾矗有寶塔,如今卻是杉、松挺拔。在一藏族青年的陪同下,我沿著湖畔茂林修竹中彎曲幽僻的小徑,登上了一刳木小舟。小舟沿湖邊緩緩移動,從岸邊杜鵑樹上飄下的落英,一瓣瓣,一片片,一層層,濃紅的、粉紅的、絳紅的、銀白的、乳白的、雪白的花瓣,溢光流彩,璀璨晶瑩,像是要給這藍色的湖面,綴上天然的碎花圖案。斯情斯景,很容易叫人想起宋人范成大那"鏡平波光倒碧峰,半湖雲錦萬芙蓉"的詩句。這時,只見成群的游魚在湖邊沉浮自得,悠然相戲,不時探出頭來,嘴兒一張一合,啜食著水面上的花瓣……碧塔海中,魚類繁多,其中有一種魚屬第四冰川時期遺留下來的古生物,極為珍貴,生物學家稱之謂"碧塔重唇魚"。每當杜鵑落花時節,穿梭游弋於湖邊的魚群,紛紛爭食水面的花瓣。對這裡的魚兒來說,杜鵑花雖是它們最可口最富營養的食品,但因花中含有微毒,魚兒食罷,便如大醉一般,成成片漂浮在水面上,翻曬著肥胖而雪白的肚兒。"杜鵑醉魚",是碧塔海的一大景觀。獨木舟沿湖邊輕輕移動,不遠處一群袒胸露腹的醉魚,似乎感受到了水的波動,即刻從醉夢中醒來,扭著尾巴,搖著劃翅,甩起一層層水花,匆匆潛入深水。魚兒醉了,旅人焉能不醉?

獨木舟向湖心蕩去,深不可測的湖水愈來愈藍了,是青藍還是碧藍,是寶藍還是湛藍,是士林藍還是海軍藍,我說不出。我只能感嘆,碧塔海是上蒼滴落在這高原上的最富有詩意的"一顆眼淚"。碧塔海,在藏語中意為"幽靜的湖"。此刻,不時從岸邊傳來魚兒爭食花瓣的躍水聲,這就使得整個碧塔海愈發顯得清幽、沉寂。幽靜,是躁競喧囂的當今世界,用金錢也難以贖買的大美。這種大美,也許會使一些被物慾塞滿身心的人們,還原為聖潔的嬰孩……置身這碧塔海,我恍若晉人五柳先生筆下的武陵漁夫,誤入桃源仙境。我想,若不是關山迢遞,雲路迤邐,五柳先生當時若能到碧塔海一游,定會為後人營造出比他的《桃花源記》,更令人嚮往的夢想家園!

希爾頓在《消失的地平線》中,描寫了一個幽深、神秘的"藍月亮峽谷",迷倒了一代又一代的探險家。實際上在金沙江、瀾滄江和怒江三江併流的迪慶,到處可覓到這樣的勝景。這天下午,我來到香格里拉鄉城公路10公里處的碧讓峽谷。這峽谷與希爾頓筆下的"藍月亮峽谷",幾乎如出一轍。碧讓峽谷因徑流它的碧讓河而得名。這裡谷深峽窄,壁高千餘米,谷最窄處僅有十米餘。千仞危崖如天工神斧砍削而成,看上去像凌空而掛的氣勢磅礴的絕妙丹青。嶙峋崢嶸的山崖上,綠意森森,到處長滿溢碧滴翠的冷杉、雲杉。這裡雖為高海拔地區,卻能見熱帶的棕櫚樹,扶疏其間。谷底兩側,老樹新柯,連同那擁碧的野草,播香的山花,無不自得其樂,充溢著熱烈的生存欲望和生存快感。俯首望去,碧讓河的水太清太潔了。清得能照出石魂,樹魂,花魂;潔得令人心顫,不忍涉足。它那纖塵不染的粼粼清波,仿佛能拂拭生命的塵垢,能照徹人的心胸,並把心胸里的蘊蓄瞧個明白……陪同的藏族青年告訴我,這裡便是藏胞心中的"藍月亮峽谷"。每當月亮照進這峽谷時,月光和峽谷都是藍色的。我雖無緣一睹藍月用其清亮、溫柔和嫵媚所營造的詩的意蘊,僅這迷人的稱謂,就像透明的音樂一樣,洗滌升華了我的心靈。

在遊歷迪慶山川的日子裡,我無時無刻不在驚詫大自然的玄奧。後來我才領悟到,假如將迪慶這片洞天福地喻作上蒼賜給人類的一篇迴環跌宕,一唱三嘆的絕世文章,那麼,碧塔海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句號,碧讓峽谷也僅僅是一個短短的可有可無的破折號;當我來到聳立於迪慶西北部德欽縣境內的梅里雪山面前時,方感到這架雪山,才是造物主留給我們的一個大大的筆酣墨飽的驚嘆號。我在欽德縣城西南側的飛來寺旁的藏胞民居里,苦苦佇候了三天,因了飄繞的冥冥的霧氣所遮掩,也未能窺到這架大山主峰那積滿厚重白雪的金字塔狀的神姿。但從香格里拉縣城到飛來寺沿途那"忽焉四季,轉眼寒暑"的立體自然景觀和藏族特有的人文景觀,已深深地震懾了我的心靈。站在這座壯麗、肅穆、威嚴的雪山面前,我倍感人的渺小和生命的短暫。我知道,在人與自然及宗教方面,梅里雪山是我窮畢生精力,也不可能讀懂的一部大書。

從梅里雪山回到香格里拉縣城之後,我這才先後仔細探訪了瀕臨縣城的大中甸、小中甸兩處草原壩子。在尋夢香格里拉不斷升溫的今天,大、小中甸已成為最富視角衝擊力的景點。這兩處草原壩子,是藏胞居住相對集中的地方。那每個村口用鐫刻著藏文的青石砌成、寓意神指引的瑪尼堆,那掛滿長繩、在風中嘩嘩作響的五顏六色的經幡,那用粗大圓木支撐、屋頂用何嘎土打實抹平的藏胞民屋,那用結實的原木鉚榫起來像是要背負太陽的青稞架,那有著小布達拉宮之稱的松贊林寺……這一切均構成了獨具藏族個性的人文標識。這些標識,記載和傳遞著藏民的歷史、宗教、習俗和文化的信息。那青稞酒、酥油茶、乳酪、糌粑,那色彩絢麗的民族服飾,那節奏感強烈的藏族舞蹈,也不知傾倒了多少天下遊人。

和諧是眾美之源。人與自然的和諧,才能使人感到安閒、愜意、舒爽和怡樂。走進位於縣城西北隅的大中甸草原,我真切地感受到,這裡的居民,生活在一種人與自然真實而親密的關係中。納帕海三面環山,水面有三十餘平方公里,大中甸草原便與這湖敞開的博大胸襟相親相吻。水浸湖邊樹,花映原上草,靠著那清粼粼、甘冽冽湖水的潤澤,大中甸草原的牧草,顯得那般豐厚繁茂。紅、黃、藍、紫、白的各種野花點綴其中,草底蟲吟、花動香濃,飄逸出"野花向客開如笑,芳草留人意自閒"的恬淡意境,如擎出一個古代馨香的故事。雄壯的氂牛,向被稱為"高原動物之王",在這裡卻看不到它們的威武與剽悍,它們踱著紳士樣悠閒的步子,時而啃噬著青草,時而以安詳的目光,注視一下過往的遊客。駿馬在冷兵器時代,是速度的象徵,可在這綠氈般的壩子裡,膘肥體壯的它們,也同樣顯得從容不迫,只是在偶爾聽到身著盛裝的藏族姑娘的一聲鞭響時,它們才振一振長鬃。三五成群的羊兒,像一片片落地的白雲,在草地上徐徐移動……打破這靜謐、鬆弛、融洽,如同夢幻般世界的是那一撥接一撥的來自海內外的遊人。他們或漫步在草原河邊的小道上,游心騁目;或偶爾闖進路邊的碧草里,縱情品覽;或側臥在花叢中,盡情聞吸著花的清香。這初夏的大中甸草原獨有的斑斕與鮮亮,使所有的遊客都激動得不能自已,每個人的臉頰上無不蕩漾著醉夢樣的光輝。我看到有幾位像是來自西歐的金髮碧眼的女郎,竟然雙目微閉,兩手合十,長跪在路邊的草叢裡久久不起,像是這片溫柔的土地,喚起了她們孩童般的純真;她們又像搖籃里的嬰孩,在靜聽著媽媽那用甜蜜和微笑包裹著的祝福,走進了綠草茸茸,鮮花盛開的夢境。

我眺望著遠處林木疊翠、煙嵐明滅的座座青山,遙視著更遠處那銀光閃爍、玉潔冰晶的雪峰,呼吸著這大中甸草原清新里含著淡淡草香的空氣,沐浴著從納帕海湖上吹來的清涼而和暢的柔風,仿佛覺得自己那顆已被歲月磨出老繭的心,軟化了,年輕了。我本是來自山野的孩子,山野的流溪、碧草、小花所組成的帶有芬芳的"文字",應是我最早讀過的第一本書。後來,我走進了省城,住進了大都會,常年生活在像鳥籠一樣由鋼筋和水泥組成的方格里。近些年,雖有了電視、手機、英特網,足不出戶也可盡曉天下大事,但隨著山野間那些小樹、小草、小花的名字漸漸在記憶中消失,我生命中產生了本不該有的空缺。在寸土寸金的大都市,匆匆行走在人與人碰頭磕腦的柏油馬路上,那種光著腳丫兒,踩著黑褐色的泥土,能夠沉澱你的驚慌、使你堅定與輕鬆的感覺,也找不到了。我也許早已背離了大地,把在堅硬的馬路上散步說成是"在大地上行走",實在是一種矯情和名不副實。今天,漫步在這柔軟的草地上,復歸自然的我,才又真正聽到了大山的心跳,感受到了大地的呼吸。一時間,大中甸草原,讓我找回了昔年山野孩子的童真,忘卻了人生經歷的痛苦,揚棄了高傲的自我,超脫了塵世的猥瑣與虛榮……同大中甸一樣,位於縣城南邊的小中甸,也是香格里拉這首田園詩中最美的段落。在這片同樣被人們稱為世外桃源的土地上,山光水影,嫩綠新碧,房屋籬牆,牧馬閒牛,羔羊家犬,一切都顯得濃淡相宜,錯落有致。214國道縱穿小中甸草原,透過車窗朝外展望,我覺得又進入了另一個似幻似真的夢境。走下車來,見早有十幾輛旅遊車停靠在公路兩側。遊客們正在那金燦燦、黃澄澄的花叢中觀賞、戲耍、拍照。我的雙瞳也驀地被那浪濤般活潑的光彩燃亮了。進得尺余高的花叢,只見那一片片,一簇簇,一叢叢,一枝枝,一朵朵像浮雕般精工絕倫的黃花,熠熠輝耀於草原之上,盡情地展示著一種美對人的視力的征服。也許花開有早有遲,也許花兒承接陽光拂照的角度不一,這龐大的黃花家族,分別呈現著淡黃、濃黃、淺黃、深黃、嫩黃、鵝黃、杏黃、米黃、奶油黃、檸檬黃等各種黃的色彩。小說家們描寫黃花的誇張言辭,詩人們刻意推敲的詠花詩句,都會在這真實而瑰麗的黃花家族面前,黯然失色。這大片大片的帶有挑戰意味的黃花,仿佛在向人們宣示,它們就是這草原上因家族集體的勃發而創造的美的奇蹟!

我的視覺得到極大滿足後,才問陪同我的藏族小伙子,此花叫啥名字,答曰:狼毒花!

聽報花名,我心頭咯噔一震:如此顏嬌姿美的黃花,為何起了這樣一個猙獰、兇狠而歹毒的名字?藏族小伙子告訴我,前些年狼毒花只是星星點點地開放在小路旁,山石間,近幾年才連方成片地出現在草原上,成為香格里拉的一大景觀。遊客到此,觀賞狼毒花,已成為必不可少的項目。

藏族小伙子的這番話,令我心中茫然,疑竇頓生。在無數動植物天天都在消亡、滅絕,淪為現代人類文明犧牲品的今天,原本只是香格里拉一種小小點綴的狼毒花,今日為何能高擎著金色的生命杯盞,形成了一個生機盎然、光艷四溢的花的"城邦"?這對我來說,不能不是一個大大的啞謎。

回到縣城賓館,我急忙打電話給軍藝的文友,讓他速去請教中國科學院植物研究所的專家,問明狼毒花興旺的原因,並儘快告我。翌晨,文友的電話來了,言其討教了一位植物學博士,博士的解釋大意如下:"狼毒"是這種黃花的學名,華北地區的百姓俗稱"悶頭黃花"。狼毒花多見於我國的東北和俄羅斯的西伯里亞,其根、莖、葉均含大毒,可製成藥劑外敷,能消積清血。亦可做農藥,用以防治螟蟲、蚜蟲。但人畜絕不能食之。狼毒花根系大,吸水能力極強,能適應乾旱寒冷氣候,周圍的草本植物很難與之抗爭。那位博士還說,他曾數度進行過實地考查,在寧夏、陝西、內蒙等黃河流域的一些草原上,多次見到過遍地開放的狼毒花。過度的放牧,公路的修築,人和畜的定居,破壞了大自然的原生態,是狼毒花蔓延的原因。狼毒花在我國某些地區,現已被視為草原荒漠化的一種災難性的警示,一種生態趨於惡化的潛在指標。

博士的解答,使我多日來因走進香格里拉而被這裡山川的靈秀與綺麗所陶醉的心,一下子揪緊了;那擁抱世外桃源而發生的夢幻,也似乎轉瞬逝去。我知道,一切社會問題的答案,往往不是事物的中心,"中心"常常存在於形成"答案"的來因去跡里。

來到迪慶後,我強烈地感到,一個民族文化的形成初期,自然生態對其文化的影響,每每會起著決定性的作用。當這種文化發展到成熟、穩定並自成體系後,它反過來又對自然生態發生著影響。尤其是由宗教信仰所育化孕結出的生存哲學和生命方式,對保護自然生態的作用至關緊要。當佛教的行善、惜生、因果輪迴等觀念與藏族對自然崇拜的原始宗教相融合後,藏傳佛教便使藏胞形成了獨特的生態理念。在藏民的心目中,山有神,水有靈,樹有神,草有靈,萬物都有神靈。狩獵、砍樹是殺生行為,要進行嚴格節制。藏民蓋房非砍樹不可時,每砍一棵樹,都必須跪在地上祈禱,向神陳述不得不砍伐的理由,求神原宥自己的過失。在藏傳佛教寺廟周圍20華里內,凡能聽到寺廟鐘聲的地方,則不能砍一樹,打一鳥。因此,在"文革"前,寺廟周圍幾十里內,無不古樹參天,百鳥爭鳴。每年農曆的正月初一到十五,所有藏民都要種樹。老人常告訴晚輩,每種一棵樹可增壽五載,反之,則要折歲五年。藏民很少有人願當木匠,他們深信,萬千生靈都有生死輪迴,人會變成樹,樹會變成人。當木匠必然會砍許多樹,死後會有神靈去鋸他們的脖子。藏民還認為,除了天上的日、月、星辰和雨雪這四樣東西外,他們生存所需要的一切,都是大地山川恩賜的,是大地山川時時在呵護著他們。這種由宗教情緒控制的將大自然奉為主,把人視為仆的關係定位,使往昔的藏胞生活在一種半是真實半是虛幻的氛圍里。只要能維繫起碼的生存需求,他們絕不對大自然進行額外的索取。正是這種把大自然當作最高感恩對象的生態理念,才使得昔年迪慶的田園牧歌,迴環往復,歷幾千載長吟而不衰。

然而,宇宙間除了變化之外,絕沒有什麼是永恆的。實際上,被人譽為香格里拉的迪慶,早已不是人類夢幻中的世外桃源。那刻在縣城中百年木房上"造反有理"的標語告訴我們,建國以來,那一場場無高不止,無遠弗屆的政治運動,也都曾波及到這天偏地遠的迪慶。有資料顯示,1958年大躍進時,這裡的一些草原濕地,曾被強令進行過稻改。在高寒地區種植水稻,無疑是鑿冰求火的幻想。伴隨著稻改的必然失敗,這裡的部分牧場、濕地,也曾遭際到前所未有的破壞。在那毫無秩序可言的"文革"荒誕劇中,更有一些不法之徒潛入深山老林,大肆砍伐古杉名木,瘋狂獵獲珍禽異獸,致使那些人跡可至、有路可走的原始森林裡的動植物,也曾蒙受過亙古未見的劫難……當改革開放的惠風,穿越千峰萬嶂,吹拂進迪慶這片古老而神奇的土地後,自治州的歷屆領導人,理所當然地會把"脫貧致富",視為執政的第一要務。迪慶有著九百萬畝天然牧場,一時間,大力發展畜牧業,也順理成章地成為各級官員喊得最為響亮的口號。

然而,世間之事,包括人對財富、榮譽和歡樂的索取,皆有一定的尺度。超過了這個尺度,就會一步步走向毀滅。隨著畜牧業在迪慶超常規的躍遷,牲畜的數量成五倍、十倍的速度增長,過度放牧的弊端便漸次凸現出來。州農牧局作過估算,全州天然草場的最大載畜量為29萬頭黃牛單位,而到2001年,全州卻已擁有39萬頭黃牛單位。過度的放牧,導致了牧場的全面退化。目前,在迪慶天然牧場中,中度退化的草場占總面積的73%,重度退化的達4%以上。過去,6至10畝草場就滿能餵飽一頭牛,而眼下需20畝草場才能養活它。

一種生命的單方面擴張,不僅會使其他的生命受阻,同時也會禍及單方面擴張者自身。我走進香格里拉縣一座海拔近五千米的高山里,訪問了宗巴村的藏民大吉扎家。這裡,有一大片夏季天然牧場,大吉扎家的小木屋就坐落在牧場草地上。前些年,他把家中的積蓄全部用來買牛犢、羊羔,養起200多頭大牲口。這個數目,相當於包產到戶前全村的牲口總量。他家很快富裕起來,並在縣城附近的壩區,建起了兩層樓房。也許正應了那"大禍似福,大凶似吉"的古語,當牧場嚴重退化後,牧草大量減少,他家的牛羊常是飢腸轆轆。尤其是到了冬季,因沒有儲存下足夠的草料餵養牲畜,大牲口餓得只剩骨架子,牛犢、羊羔則啼飢號寒,奄奄待斃。萬般無奈的大吉扎,只得將羊羔、牛犢大部殺掉。望著掛在木屋前木梁上的一張張羊羔、牛犢的皮兒,這個藏族漢子,面部呈現出挖心摘肝似的痛楚,不時地用手背擦拭眼中的淚滴。

迪慶這種一度缺乏科學依據,過分發展畜牧業的舉措,在開端之時便已包含著潛在的結局。隨著牧場的退化,狼毒花乘它草它花之危,乘虛而入,"鳳"巢鳩占,也就不難理喻。在迪慶這個千百種名花芳集,無數種碧草嘉會的植物王國里,造物主並沒有給狼毒花以更多的生存位置。往昔,它們只能躲在石縫中,山溝邊,自慚形穢。但造物主對它們也不偏私,賦予它們耐寒冷、抗乾旱、忍饑渴的品格,使它們能在死神的覬覦和劫難面前,泰然處之。世界上的每一種生命,都有壯大自身的渴望。不甘心平庸,不滿足現狀的狼毒花,無時無刻不在期待著以夢想的花朵,去擁抱它們的未來。狼毒花由單生而群居,由山陬而草原,由弱小而強大,這並非是上蒼的本意,而完全是人的行為,為這個黃花家族不斷拓展了生存空間所致。

自迪慶的首府中甸縣城更名為香格里拉後,旅遊又成了這個自治州的支柱產業之一。為給遊客提供便捷的交通,舒適的住所,幽雅的環境,於是,寬闊的國道修築起來了,草原上的機場興建起來了,一幢幢星級賓館也拔地而起了。於是,在千載無人開挖的草壩上,在亙古遊人罕至的湖泊旁,一處處帶有展示性和表演性的藏族村落觀光點,也構築起來了。這些基礎建設所需的沙石、木料,大都是就地取材。縣城的幾條主要街道兩側,也需花草映襯,於是,成方成塊的壩上草皮,也被揭運過來了……站在縣城神川大酒店五樓的陽台上,我放眼望去,只見縣城周圍的山體,有不少地方被"開膛破肚"。來到迪慶飛機場左近,人們挖沙的情景,更是令我驚駭。原始草地的土壤層大約有60公分厚,下面是有著同樣厚度的灰黑色細膩沙土,再下面則是清冽可鑑的地下水。土壤層上長滿的茂草野花,被挖沙人東一撮、西一團地棄置草原上。坑中的沙被挖完後,再另掘新坑挖之……我看到,前幾年被掘挖過的草地,坑坑窪窪,七高八低,瘋長的狼毒花,姿意舞動著它們狂歡的身姿。而新開挖的土坑,又一個連著一個;前來拉沙的拖拉機熙來攘往,川流不息。這些沙全部被縣城建築工地上的包工頭買走,挖沙的村民,每月可得款千元。

修築路基,劈山取石,揭草挖沙,凡被人們挖過的地方,草原的生態無不遭到毀滅性創傷,使得只適應在原生態中生長的花草,失卻了容身之地。即使公路兩側那些重新平整過的草地,也成了狼毒花的樂園。有關部門抽樣調查顯示,開挖過的草地,物種數量急劇下降,由原來的四十多種,銳減到僅有十餘。

我在縱穿小中甸的國道上徜徉,只見路兩旁,已成為齊戳戳、金閃閃的狼毒花的長廊;我駐足於那些被開挖過的山體旁,眼前也泛起密匝匝、浪滾滾的狼毒花的金黃。

我知道,迪慶自治州,向以名花佳卉的品種珍貴而繁多著稱於世。那有著數百個品種的杜鵑,各呈異彩,各臻其妙;那鑲嵌在雪峰下的格桑花,是聖山鬢角上的色調諧和的佩環。那有著六個花瓣、瓣上綴有豹點的滇蜀豹子花,那高潔雅美的藍玉簪龍膽,那如絲線織成的壯若絨球的簇花鐵線蓮,那若佳人般沉靜嫻美的黃花杓蘭,那像是出自昔年皇宮的繡花荷包般精緻的包葉雪,那不可名狀、令人過目不忘的全緣葉綠絨蒿……都無一不是上蒼以萬年之功,創造出的花中仙品。迪慶的不少名花佳木,早在百年前就遠嫁歐美的一些國家,定居於這些國家的皇家花園和國家公園。往昔,名不見經傳的狼毒花,在這些高貴的花仙面前,即使當丫環,作女傭,怕也夠不上格兒。而今,它們卻以家族的空前繁榮,列陣成方,以人世間三原色中的"黃",作為耀眼的頭飾,像一個妖冶而放蕩的美女,以銳不可當的挑戰性、摧殘性,以慾壑難填的獨霸性、占有性,以媚笑煽情的蠱惑力、迷亂力,裝模作樣、傲慢自負地闖進了香格里拉百花的宮殿,竟成了不可訾議的花中"皇后"!

狼毒花是以家族的空前鼎興結成的龐大、整齊之美,迷亂了遊客的眼球的。但是,當地牧民卻深深領略了它們的歹毒。凡狼毒花稱霸的草地,地表裸露,寸草難生。牲口誤食了它,便會中毒死去。大、小中甸草原上,每年都有牛犢、羊羔,因偶食狼毒而亡。牧民們只得讓氂牛和羊群遠離狼毒花叢。老氂牛還會管教小氂牛,不要誤食狼毒。

眼見富饒美麗的草原,不斷被狼毒花蠶食鯨吞,縣農牧局也曾發動全縣百姓,義務鏟滅這用美麗包裝起來的災害。人們在挖好的深坑裡,放進灶灰,投下農藥,然後再填土將狼毒深埋。誰知,來年春天,開挖過的土地,草更少了,狼毒花的長勢更加兇猛……在人的智慧、耐力與狼毒花的堅韌、倔強之間展開的拉鋸戰中,人很快敗下陣來。一花入園,百花慚色。狼毒花這"花中妖后"的領地仍在不斷拓展。與此同時,縣農牧局還實施了4萬畝人工草場工程,並從澳大利亞引進了優良草種。新造人工草場,必須對已退化的草地進行翻挖平整。這就意味著毀掉了原來的植物群落,重新組成一個新的生態系統。土質、氣候和海拔的高低,都決定著草木的生死榮枯。在大自然環環相扣、精密而微妙的系統面前,人又顯得那般軟弱無能。三年下來,引進的草種不再發芽,荒蕪的草地又成了狼毒花的疆域。

在眼下的香格里拉,狼毒花已是蔚為大觀的存在,且此花於深秋時,從莖、枝、葉到花,又衍變為火紅色,看上去比夏日裡的風姿還要絢爛奪目。遂有人提出,既然滅不了狼毒,倒不如把它們圈圍保護起來,當作供遊人觀賞的景點。這種想法,倒也奏效。每屆深秋,狀若火焰、血一樣鮮紅的狼毒花,又吸引著遊人的目光和消耗著他們的膠捲。更有一些迷戀色彩的攝影家,選擇著最適當的角度,不停地按動快門,將秋日的狼毒花拍成一幅幅雅美的圖片,並當作對大自然的頌詩,發表於畫冊、畫報。還有激情澎湃、揮灑嘯傲的詩人,這樣吟唱道:"……柔情的傾訴,深深的依戀,牛羊悠悠地漫步於大地,狼毒花點燃了草原……"當財富成為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個地區乃至每個人跨入新世紀門坎的唯恐一的鑰匙時,誰都想將這把鑰匙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去主宰自己的命運。由貧困向著富裕挺進,是人類共有的情結。從這個意義上說,任何人都無權責怪迪慶各民族的父老鄉親,對現代物質文明的追求。當我們當中的一些人,已住進了寬敞的小樓,坐進了私家的轎車時,還再讓香格里拉的藏胞,用牛糞去點燃炊煙,用脊背去馱載沉重的水桶,用酥油燈去熏黃古老的夢境,實在是不公平,不人道的。

迪慶成為旅遊熱點後,既給當地政府和百姓帶來了財富,也打破了藏胞那曾有的田園牧歌式的生活狀態。我參觀了幾處新建的藏胞民居觀光點,只見隊隊遊人摩肩而來,接踵而去。藏胞不停地向遊人獻哈達,敬美酒,展歌喉……這裡的藏胞已不能按過去的方式生活了,他們必須生活在遊客的夢想里。為滿足尋夢人的獵奇和需求,他們必須生活在近似虛構的場景中,必須像演員那樣時刻想到面對的觀眾,把本來的日常生活,變為具有感染力的舞台表演。"世外桃源"般的歲月,在這裡已不復存在。藏胞雖得到了他們應該得到的,卻失去了不應該失去的。

在《消失的地平線》中,康韋、馬里森等人被劫持到香格里拉後,大自然的奇美和藏傳佛教的玄奧令康韋心醉神迷。他曾決心終生留住下來,但經不住馬里森的再三攛掇,最終還是出走。離開香格里拉後,康韋一度失去了記憶。恢復記憶不久,他從泰國曼谷出發向著西北方向,去重新尋找那片曾使他眷眷戀棧的聖土。作家希爾頓雖未向讀者描述康韋尋找的過程,卻在全書的最後一行援筆發問:"您認為康韋最終將能找到香格里拉嗎?"這一詰問,振聾發聵,餘音無窮。

在物質文明高度發展,人類精神卻漸漸被掏空了的當今,香格里拉不應是一個地理概念,更不應是一個可以爭相搶註的商標。在被物慾的力量緊緊控制著的人類面前,它應該是人類心靈的荒漠上,重新播種希望的一片淨土。

迪慶是全球50個生物多樣性保護地區之一;不久前,國家環保總局公布的我國保護生物多樣性的17個地區中,迪慶排在首位。發展經濟與生態保護,是當今世界最為嚴峻的命題。開發不易,保護更難。在這兩難的選擇中,開發者的超人智慧、才能、想像力和科學精神是關鍵所在。面對狼毒花用美麗包裹著的嚴酷現實,所幸的是,迪慶的領導人和有識之士,已清醒地感受到這美麗背後藏匿的巨大隱憂。大自然的原始生態,是人類絕沒有能力複製的。創現世偉業決不能為後世留下難以消弭的災禍。大自然的生態之美,才是迪慶彌足珍貴的第一財富。基於這種認識,州政府提出了退牧還草,退耕還林,限制馬的數量,改良牛的品種,發展豬和羊等新的富民舉措。有專家甚至提議,應在迪慶建立"生態特區",尋找新的資源管理摸式。凡此種種,無不是在尋找發展經濟與生態保護的最佳契合點……就要離開香格里拉了,儘管狼毒花曾使我的心情一度沮喪,但我仍應該說,這裡的雪山、湖泊、峽谷和草原,仍是我所有到過的地方中最富自然之美的地域。2003年,美國生態學家鮑伯·麥瑟雷在迪慶進行了為期一年多的考察後說:"從一個生態學家的眼光來看,香格里拉依然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地方之一。"香格里拉,本是佛陀的理想王國。其魅力在於那是一個可以貯放人類夢幻,但又可望而不可及的天堂。我們既然將一種美妙的夢幻,當作了實有的存在,並將神性的香格里拉,變成了世俗的香格里拉,還認定了它的所在地,那麼,我們就應該以藏胞對大自然那種宗教般的意志、虔誠和敬畏,殫精竭慮地去維護它的高潔與神聖。今天,對大自然的原始之()美,說一聲"珍惜",應該比任何辭彙使用得更加頻繁。如果我們再蹈"不慎其前,而悔其後"的覆轍,那麼,在不會太遠的將來,即使世俗的香格里拉,也會像希爾頓所擔憂的那樣,真的消失在東方的地平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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