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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淑敏:賠

那一年,我從內地探家歸來回邊疆,從烏魯木齊搭上一輛軍車,是運送壓縮餅乾的。駕駛樓子裡坐著司機、副司機,把我夾在中間。冬天穿得多,擠得像一堵綠牆。

六千里的路途,要在戈壁雪域急馳12天,曉行夜宿,好像追趕隊伍的孤雁。路上的景色十分荒涼,赫銹色的大漠像沉睡萬年的黃貓,在喉嚨深處打著悶啞的呼嚕。載著高高餅乾箱的大卡車,像無足輕重的虱子在爬行。

長途行車,要同司機搞好關係。不但生活上他們會關照你,一路還可天南地北的聊天,以排遣孤旅的寂寞。

我坐在中間,左邊執掌方向盤的副駕駛,一個面色透出血絲的陝北小伙,總像被別人剛擊過一掌似的。他正在學藝,屬於技術尚不熟練因而熱情極高的階段。開起車來雙目炯炯,所有的動作都因用力過度而誇張。

他很勤快,每天早早起身,用汽油噴燈把冰凍的發動機烘烤得暖洋洋。接著用一塊油膩的抹布,把車身擦得閃光。特別是車的大燈,雪亮得如同巨鯨的眼睛。我看他太辛苦,就說:「擦那麼亮幹什麼?一路都是荒山野嶺的,連個西遊記里的妖怪都沒有,誰看?」

他低著頭依舊擦,手指甲因為用力而發白。嗤嗤地說:「有人哩。車走著走著,會突然跳出個村子。有娃子來看汽車哩。還有(又鳥)呀鴨的也都來看呢。」

跟這樣的新兵,你就覺著自己沒了道理,再不能說什麼了。

小鬼人挺可愛,但技術實在不敢恭維。邊塞的路,先天粗糙又失保養。斷斷續續朽同爛繩。但偶爾會在被車輪耙松的搓板路里,豎著極猙獰的石塊和極險惡的陷阱,副駕駛完全不知避讓,馭車直衝過去,騰的顛起滾流黃塵,讓你的心從胸膛飛射腦門然後狂瀉腳底。大廂上裝載的餅乾,齊聲發出粉碎的呻吟。我想,到了目的地,這批餅乾需改一個名字,叫做炒麵了。

每逢顛得劇烈的時候,我就用眼睛去瞪坐在右面的正駕駛——他叫唐最雄,是個老兵了。希望他能負起責任,指導一下徒兒,不要把車開得像自殺。

但是唐最雄無動於衷,甚至連跟睫毛都不眨動,裹著皮大衣,冬眠的樣子。但是他絕對清醒,證據是車身每一次劇震之前,他都會微抬身體,很舒緩地鬆弛了全身的筋骨,把自己調整得如同一管質地優良的彈簧。當從輪胎傳達來的猛烈顛簸駕臨時,就像嬰兒等到了搖籃的一次晃動,很愜意地隨節奏俯仰著。

我覺得他這個師傅不稱職,或許自己沒什麼真本事,也指點不了徒弟。要麼乾脆就是偷懶,漫漫行程中,一直都是讓副駕駛開車,他自己袖手養神,比我這個搭車的還要輕鬆。

要說唐最雄一點也不關心徒弟,也不全面,每逢路過村鎮的時候,他的眼光就像鷹隼一樣銳利起來,從粘滿風沙的睫毛間迸射而出,隨著穿越公路的每一個活物——也許是一個滿面塵灰的孩子,也許是一隻看不出顏色的(又鳥)鴨,也許是一條生了撅皮病的黃狗……快速移動。一旦村舍在背後隱沒,他的頭就立即萎頓下去,重新陷入皮大衣毛茸茸的領子裡。

最後一天,狂風驟起。副駕駛在一次把人顛得骨折的動作里,迷了自己的眼睛。他又搓又揉,把眼珠搗騰得像紅荷包皮,還是不行。最後是我拆開自己的棉襖袖口,抽出一縷棉花,用火柴梗卷了兩個簡易棉簽,蘸了雪水,才把那粒黑沙子掘了出來。

病源雖已除,但副駕駛的眼睛迎風流淚,一時半會是開下了車了。

逼不得已,正副駕駛員易座。唐最雄在揣著手坐了11天汽車以後,正式握上了方向盤。

他一踩油門,手臂一個迴環,我就知道自己遇到了行家。車啟動像一頭海豚緩緩舉鰭,無聲但是迅捷無比地開始了滑行。原本凸凹不平的道路像抹了油似地光滑起來,在車輪下緞子似地延伸。當然那些隆起和坑陷還在,只是唐最雄巧妙地躲閃了它們,在各種障礙的邊緣優雅行進。甚至這種被動的躲閃中還蘊有一種節奏,使你感到他不是在開車,而是把自己的身軀膨脹到同卡車一般大,俏皮地在風沙瀰漫的荒原上舞蹈。

我剛開始很高興,表揚他:「想不到你開車的技術這樣好。」唐最雄不置可否,幾乎是不屑地哼了一聲。好像一個美女聽到別人盛讚她的嫵媚,不勝其煩的樣子。

隨著路途漸遠,我生起氣來,不是氣他的不識誇獎,而是氣憤他既有這麼好的駕駛技術,為什麼偷懶,讓我們,包皮括他自己,都多受了許多顛簸。這就好比一行3人,一路上都是小女人在做飯,色香味俱無不說,還頓頓夾生。直到了最後一日,你才知道,同行的老女人是個烹調高手,就是極簡陋的菜蔬,也做得別有風味。可她一直在暗地裡竊笑著,你說氣人不氣人?

想想又奇怪。想他這種把車開得像繡花一樣的人,又怎能容忍副駕駛那種狂轟爛炸式的野蠻開法呢?我坐過許多司機開的車子,知道老司機可以不心疼人,但他,是絕對心疼車的。

又過了一程,我看出他開車的毛病來了。

每逢過村莊的時候,(雖然路上的人煙極少,還是會有村落的)他就不由自主地輕輕顫抖。由於擠靠得很緊,通過我與他的身體接壤部分,我可以清晰地感到那種不應屬於強壯男人的細碎震顫,好像瘧疾病人高燒來臨時的反應。

一隻鵝在路上走。可能是很少見到汽車,鵝對鳴笛並不驚慌,依然像個胖而懶的中年婦女,撅著屁股,目不斜視地橫穿公路。

別的司機,會用前輪抵住鵝蹼,逼使那鵝狂吠起來,扇著翅膀,抖落下鵝絨,惶然逃竄。

唐最雄不。他伏在方向盤上,耐心地看鵝搔首弄姿,看鵝用扁扁的嘴巴梳理灰髒的羽毛。看鵝興奮地嘎嘎大叫。

戈壁上很少有鵝。這是一個例外。

胖鵝盤踞公路當央,汽車左右繞行不得。

唐最雄心平氣和地等。

我不耐煩了,說就:「開過去吧。」

唐最雄說:「那會壓著它的。」

我說:「不可能的。當我們的輪子一過去,它就嚇得飛起來了,絕對壓不了的。退一萬步,就算把它壓著了,你就說是它自己鑽到你的軲轆底下的,有誰知道?」

唐最雄看著鵝說,「萬一壓著了,是要賠的。」

我說:「賠多少?不過就是一隻鵝,也不是一隻老虎。真要是壓著了,我來賠好了,不過是幾塊錢的事。鵝的主人沒準還高興呢。在這種大漠深處,一隻鵝還賣不出這個價錢呢。」

唐最雄一動不動地趴在方向盤上說:「有些東西是錢所賠不起的。」他說這話的時候,我明顯地感覺到來自他身上的顫動加大了,好像雨滴漸漸地密集起來。

那隻愚蠢的鵝,終於像貴婦一般挪出公路。車開出村落。

眼前重又是蒼黃的天穹與大地。唐最雄恢復了行雲流水般的行駛節奏,但他身上的震顫越來越猛烈了。

我儘量縮小自己的身子,以離這個男人發抖的軀幹遠一點。

「你奇怪了。我一個大男人,這是怎麼了?連一隻鵝都怕?」唐最雄說。這一段路況很好,他只用一隻手就可平穩地駕車。

「不,我不奇怪。每個司機都有自己的愛好。比如我就見過不停罵人的司機,罵天氣,罵行人,罵車上拉的貨,也罵自己……」我說。其實他猜的很對,我起了好奇之心。但一個人的心思被人說破了,是很狼狽的事。我只有不承認。

唐最雄完全不看我,對著渾黃的天地說:「不管你願不願意聽,我要對你說我的故事。你知道,每逢我想起這件事的時候,就必須要對人說點什麼,要不我就過不去。」

他說的「這種時候」,是什麼時候呢?是指鵝這種動物還是越來越狂躁的震顫呢?

我不知道。但我作出了想聽的表示。

「你壓死過人嗎?」

這是他的故事的第一句話

我嚇了一跳。司機這個行當,也像漁民一樣,有著許多深刻的忌諱。不許說「翻,不許說「死」。我一路上恪守行規,沒想到唐最雄破天驚地地說出來。我結結巴巴他說:「我沒……沒有。你知道,主要是沒這個機會,我不會開車……」

他毫不在意我說什麼,只是看了一眼副駕駛。小鬼一路辛苦,已經睡著了,隨著顛簸,發出輕一陣重一陣的鼾聲。

我忙說:「他聽不見的。」

他說:「我不是怕他聽。我的故事,我們汽車團里都知道。每當有新兵入伍,我就要給大家講我的故事。雖說每講一次,就像拔掉一顆槽牙,使我鮮血淋淋,可我還是願意講。我是怕他聽煩了。」

我說:「一路上都是小鬼開車,他累得醒不來了。」

唐最雄開始講述,聲音乾燥得像蘆葦在摩擦,已經近黃昏了,窗外是匍匐的大漠,風沙旋轉成直筒,仿佛要將我們卷進天庭。極低矮的梭梭草在風的空隙里不可思儀地挺直了葉脈,在窗玻璃的底部形成行程不規則的曲線。

那時我已經是老兵了,早起有徒弟給我打洗臉水了,你不用可憐他們,他們是為了從我這兒多學點技術。技術比力氣值錢多了。我開車的手藝很高,你不要以為我這是後來練的。不是的。我一開始學車就特別的靈。

人,可以分為兩類。學一門手藝,要麼是一學就靈,一練就精。要麼就靠著熟能生巧了。那是笨人編出來鼓勵自己的話。

我很年輕,就成了技術尖子,挺驕傲的。我開了5年車,連車身上的一塊漆皮都沒有碰掉過。到現在也沒有碰掉過,人是軟的。但是我把人給壓死了。

那天我開車路過一個村子,男孩子站在路邊,我看得很清楚,大約10歲,穿著一身黑衣服。眼珠很亮,好像河裡沾著水的石頭子。他向汽車招手。非常偏遠地方的人,見到外來的人就很親。有時車都走出很遠了,他們還招手,有點傻氣。我知道在有孩子的地方,要慢行。因為孩子會有叫人想不到的舉動。他在路的右邊,突然橫穿公路。我停下來等他,讓他平安地跑了過去。我越過了和他平行的位置,我甚至看見他齜了齜牙。他的牙很白,那時候還是充滿了生命力的,像碎碗碴子一般耀眼。在他身後,我踩了一腳油門。車像被抽了一鞭的馬急駛起來。正在這時候,我聽到了一聲呼喚,非常怪異,像一種野獸的啼叫。那個孩子像被牽著線的木偶一樣,猛然折身,向我的車輪撲來……我完全驚駭住了,甚至忘了踩剎車。其實就是踩了剎車也毫無意義,汽車剛剛接到加速的指令,就像箭已經射出去了。你能把自己呼出來的氣收回去嗎?你盡可以使勁做吸氣的動作,可是無論你吸進去多少空氣,都不是你剛剛才吐出來的那口氣了。那口氣已經被天意給收走了。

我感到車的左前輪被墊了一下,仿佛平日碾過一袋麵粉,不,它比麵粉可要柔軟得多。但也不完全是軟的感覺,軟中有硬。似是在蒸得很嫩的活魚里,突然遇到了粗大的刺。

這就是孩子又脆又嫩的身體,在充氣很足的輪胎下爆裂的感覺。然後是一個小小的氣泡破碎聲,好像我們把一個吹得不大飽滿的氣球,用力捏炸了,有輕微震手的感覺……我下了車,撲到男孩身邊。他斜躺在我的車輪下,露出的骨茬像尖利的牙齒,挑著一塊塊皮肉。我看到了那個破碎的氣泡,那是孩子的胃,像書本一樣攤開在公路上。最恐怖的還不是這種血肉模糊的情景,而是在我的汽車輪胎的花紋里,填著一粒粒白色粘稠的物質——那是男孩胃裡的米飯。他一定是個粗心的孩子,來不及細嚼慢咽,許多米粒還保持著剛蒸出來的模樣,雪白而完整,好像完全沒經過牙齒的咀嚼。

那些米粒很快就不白了,被血染成淡粉色。血緩緩地流出來,好像捨不得那個小小的軀體,人的血其實挺少的,起碼比我們想像的要少多了。這個孩子的血大約只有一小碗吧,流在黑棉祆上,紅和黑一中和,就發出碧綠色的光,就像大紅紙上寫的墨筆字一樣。

我趴在那孩子的胸口上,聽他的心跳。我本來以為人已經沒救了,想不到他的心強膛而有力,像馬駒一樣結實。我一陣狂喜:心還在跳,就有希望啊!我站起來剛想喊人來幫忙,又看到了那孩子的眼珠。一個活人,是絕沒有那樣慘白的眼珠的,我急忙俯下(禁止)去再聽……沒有,這一次什麼都沒有了。小小的身子像一口空箱子,只有極輕微的破裂聲,那是捅出的血泡被風颳破了。

我始終搞不明白,當時聽到的真是孩子最後的心跳,還是我自己想像的聲音。我聽到身旁撲嗵一聲,像一個板凳倒下了。我很遲鈍地看了看,一個穿黑衣服的女人躺在孩子的身邊,臉同孩子一樣毫無血色。

她是孩子的母親。她和丈夫盲流來邊疆,丈夫死了,給她留下了這個遺腹子。

那聲招致男孩亡命之災的呼喚,就是女人發出的。她並沒有什麼實際的用意,只是出於習慣,招呼她的兒子。孩子從小就訓練出來了,只要聽到媽媽的聲音,不管在什麼地方,他都立即撒腿往家跑。好像媽媽的聲音是鐵絲,系在孩子的關節上。孩子穿過我的車前方時,媽媽正在遠處,什麼也沒看見。她只是出於下意識地喊她的孩子,她隔了一會兒就要這樣喊一聲,就像有些婦女隔一會兒就要攏攏自己的頭髮一樣。

男孩劈頭就往回跑。他忘了剛才還招過手的那個鋼鐵怪物……你一定驚訝我怎麼把這件事說得這麼冷漠,因為它在我的心裡翻騰的時間太長了。就像一塊熬過太長時間的骨頭,沒什麼味了。那種陰森森的感覺像蜘蛛絲纏繞在我的神經上,我只有不斷地敘說,才能稍微痳木一點。

後來的事,我就不詳說了。安葬,給撫恤金……都是按規矩辦的。我們汽車部隊常發生這類事故,處理起來有條不紊的。

事故發生的原因很清楚,我的責任並不大。用一種殘酷點的說法,那個孩子的行為簡直就是自殺。是他撞到我的軲轆上的,再高明的駕駛員也難以挽救局面。

大夥對我挺同情的,但終究是一條人命啊。軍事法庭判了我兩年徒刑。監外執行。也就是說,我還呆在部隊裡,該幹什麼幹什麼,沒有人歧視我。開車這個行當,容不得笑話別人,說不定哪天你就撞上了。大家有兔死狐悲之感。是我自己提出暫不開車了,做營區的衛兵,我沒法從那種碾過人體的感覺走出來,不知道時間能不能救我。

聽說孩子的媽媽醒過來以後,孩子已經給拚在新衣服裡面了,敞開的胸部用紗布給填滿了,看起來孩子比活著的時候還稍胖了一點。

處理這事的工作人員,把錢遞給了苦命的母親,聽說她沒怎麼鬧,先是不斷地哭,後來也就不哭了。

在貧困地區,錢是一種神奇的藥膏,什麼傷痛都能治。大家都說這件事的善後不複雜。女人還年輕,可以再嫁,可以再生孩子。加上她是盲流,勢單力孤的,估計也沒什麼族人聚眾為她家鬧事。要是死者屬於一個龐大的家族,可就棘手多了。

女人很溫順地接了錢,那真不是一個小數目呢。周圍的老鄉羨慕地看著她,心想就是她的兒子活著,一輩子也給不了她那麼多的錢。孩子多的人家甚至想,自己的哪個孩子要是碰到了這樣的事,就好了。

大家都認為這事了結了。已經用錢賠了命。

幾個月以後的一大中午,正輪我值班。夏天了,戈壁灘曬得像鐵鏖子,一個幽靈似的女人,披著黑頭巾,飄悠悠地逼近了我。

我打了一個寒戰。沒有看見她的臉,我就知道是那個死了孩子的女人。

她走過來,抓著我,直截了當地問:「你,知道是誰碾死了我的兒子嗎?」

「不!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極力否認,也不管她是真的認出了我,還是敲山震虎地唬我。

「我會找到他的。」她鐵爪似的手放開了我,並輕輕撫摸了一下我被掐痛的胳膊。

從這個動作,我知道她並沒有認出我來。心裡稍稍安寧了一些。

「你……你找他幹什麼?」我戰戰兢兢地問。

「給他錢。」她拍了拍隨身帶的黑布包皮,「他用這些錢把我的兒子買走了。我怎麼就這麼傻?我把這些錢還給他,我的兒子不是就回來了嗎?」我不知說什麼好,呆呆地看著她。

她解開黑布包皮,裡面果真是齊整整的錢。

她蹲在地上,擺弄起她的錢。先用錢在地上擺出了一個巨大的圓環。薄薄的紙幣被戈壁午後的熱浪熏蒸著,好像有嘴從地心往上吹氣,蔌蔌發抖。

我拉住她,說:「快把你的錢收起來吧。後起風了,會把你的錢颳走的。一張也揀不回來了。」

她目光炯炯地盯著我說:「是你碾死了我的兒子吧?」我立刻說:「不是我。不是我。」

她奇怪了,說:「那你為什麼不讓我的兒子回來?」

我說不出話來。正午的營區,大家都在休息,沒有人幫我。我眼睜睜地看著她在地上擺錢,只有在心裡祈禱千萬不要起風。

真的沒有風。大戈壁像凍住一般沉寂。粘稠的空氣把紙幣熨在沙礫上,仿佛破碎的龜板。

女人悉心地擺著,大地上出現了一個龐大的人形,腿和胳膊都平伸出很遠,好像要圍攏來擁抱什麼。看得出那是一個孩子,因為代表他的頭的圓圈很大,身子比較小,就像我們在古代的岩洞裡看到的畫一樣。

我在這個用錢組成的呈大人形面前驚恐萬分,每一張錢幣都很破舊了,我想這個女人一定在許多個不眠的夜裡反覆地摩擦過它們,以代替兒子光滑的皮膚。我顧不得再照看這女人,撒腿就跑。

當我叫人趕來時。天地間已起了一陣怪風,孩子的四肢折斷了,在空中飄蕩。女人張開身子,拚命護著孩子的頭。由於風,那個碩大的圓形已經變成了多邊形,好像長出了犄角。

我們儘可能地幫她把錢找回來,又送女人到衛生隊看病。醫生說她有輕度的精神障礙,經過了一段時間的治療,就基本正常了。不再見著人就追問是誰碾死了他的兒子,團里想派人送她回家。

一天,她清醒地走進首長的辦公室說:「我不回家。我也不要錢了。你們給的錢再多,也有用完的時候。我要在你們這兒做一份工作。這樣以後的日子就有指望了。」

這考慮當然很世故,但大家都鬆了一口氣。正因為這份世故,人們才能斷定她確實恢復正常了。細想想,她唯一的兒子沒有了,中國人養兒就是防老的,她的想法也在情理之中,就同意她留下來當臨時工。不過是到臨近的一個汽車部隊。領導主要是為我著想,怕她若在這兒呆久了,知道我就是肇事者,惹出痲煩。

過了沒多久,女人就被友鄰部隊送回來了。原因是她去了以後,汽車的機械故障猛然增多,特別是車的左前輪胎,大量地出現爆胎,部隊上下著實地緊張了一陣,以為是敵特破壞。沒想到原來是她——每逢颳大風的黑夜,當臨時工的女人就穿著一身黑衣服,懷揣一把真正的英吉沙匕首走出房門。

她專找解放牌的載重汽車,就是我壓死她孩子時開的那種型號,用匕首對準車的左前輪就是一陣猛搠……逮住後,問她這是為什麼?

她說,只要這個輪子炸了,就再也壓不死她的兒子了……我們部隊只好把她接了回來,大家一籌莫展。每日管她吃喝,還要防著她破壞汽車。有一天,我終於忍不住了。我不能讓大夥老這樣跟著偶操心。

我走進女人住的小屋,筆直地站在她面前。

這是我在出事以後,第一次敢直視她。她比她兒子死時老得太多了,帶著一種從墳墓里爬出來的荒涼。

我說,你的兒子就是我壓死的。人死了不能復生。你想怎麼處罰我就怎麼處罰我。我很快很流暢地說完了這些話,連一個結巴都沒打。因為我在肚裡念叨的次數太多了。我真的做好了挨罵挨打甚至被她捅幾刀子的準備,只要不打死我就行。

女人看了看我,平靜地說:「你不是。」

我急得直跺腳,說我是我就是。我當然可以舉出許多血腥的細節證明我是真兇,比如那些粉紅色的米飯粒。但是我不能。我只是一遍一遍說:是我。

女人漠然地堅持:「你不是。那個人逃走了,再也沒有出現過。他怕我殺了他。可是我不會殺他,起碼現在不會了。殺了他,我的兒子也不會活。」

她突然熱切起來:「我現在只想要我的兒子。煩你去給你們的領導說說,讓他們賠我一個兒子。」

我拿不準她此時明白還是糊塗,但我不能騙她。我就說:「這事辦不到。到哪裡給你賠一個兒子呢?孩子已經不在了。」

無論實話有多麼酷,我要對她說實話。

「是的。我的兒子已經不在了。」女人明白如水。「死了的人是不能再活的。什麼都能賠,但是人不能。沒有人能賠你另一個人。」我硬著心腸說。

這真是危險而殘忍的談話,真想躲得遠遠的。但是別人都能躲,我不能躲。我得咬著牙挺下來。

「人也能賠。」她一字一頓地對我說,眼睛裡閃著磷光。在大漠如煙的背景下,宛若埋藏多年的木乃伊。

「怎樣賠?」

我不由自主地追隨她的思緒。人是抵不過鬼魅召喚的。

「我拿上你們給我的錢,在全中國走啊走。我要走遍所有的山和所有的水。推開所有的房門,找到一個和我的兒子一模一樣的男孩,個頭。生日、長相……我一定要找到他。中國這麼大,一定有這樣一個孩子在等著我領他。我有錢,我還有工作。我把所有的錢都給他家,我再掙錢養他。我天天都給他吃大米飯,再不會像以前,沒錢給他吃大米飯,那天還是從別人家借的米啊,可惜他吃了還沒消化啊……可是,那他也算吃過了,你說,是不是?你說,吃東西這件事,最好受的那一會兒感覺是在哪兒?」

她的眼睛像銅釘楔住我。

「這……我……我不知道……」在她貌似嚴密實則混亂的邏輯面前,我不知如何招架。

「在舌頭啊!」她嘻嘻笑起來,嘲笑我的無知。

「你想啊,只有舌頭知道品味。吃到肚子裡,肉膘和野菜就分不出來了。我的兒子吃大米飯的時候,他的舌頭還好好的,像小狗一樣能舔來舔去。所以他不冤,他嘗到了米飯的香味。你說是不是?」她徵詢地望著我。

「是。是。」我不斷點頭。

「要是人家不肯給孩子呢?」她的思緒沿著我所看不到的怪異軌道滑行,飛速地又返回到原來的話題。這正是我想問她的,她自己說了出來,反倒更令人覺得恐怖。

「我就在他們家幹活,給孩子吃,給孩子穿。時間長了,孩子就會對我有感情。我就在一個晚上,把孩子偷走。那樣,我不就是有了自己的兒子了?」她說著,嗬嗬地笑起來,笑聲像液體一樣四處流動,小屋就搖晃起來。

「我要把他帶走,走得遠遠的,到一個永遠沒有汽車的地方。」女人很乾脆地結束了自己的話。

一股森然之氣包皮圍了我,我不由得抓住她。

她很有勁道地摔開我的手說:「我不是現在就去。我還要做準備呢。」

我說:「我幫你準備,你跟我走,好嗎?」

她說:「到哪裡去?離我的兒子近嗎?」

我含糊回答:「反正對你是有好處的。」

她就信任地讓我拉了她的手,慢慢地往前走。

我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去了。醫生先聽了我的描述,說,這是典型的精神失常。可是醫生對她進行了詳盡的檢查之後,又推翻了自己的診斷。因為只要不涉及她的兒子,女人一切正常。提到了她的兒子,女人就很悲傷。說:「醫生,我的兒子死了,我心裡難受。我現在有點錢,夠當路費的,我要回老家看看。」

醫生說這些反應,完全是人在痛苦之後的正常現象。他們不能給一個正常人用藥。

出了醫院,女人對我說,你的好意我領了。我沒病。我只是要人世間賠我一個兒子。

女人在一個風沙瀰漫的日子上路了。誰也勸不住她,人們就說她是一個女瘋子。

我總是不放心,雖說這事已經算處理完了,我們第一次賠了她錢,第二次賠了她工作。但這一切是因我引起的,畢竟她的兒子沒了。但這第三賠,真是賠不起啊!

我跟領導說,送她一程。領導答應了。我就遠遠地跟在她身後。一路上,她不哭也不鬧,上車買票都能照應。看到大的或小的男孩,她都無動於衷。唯有10歲左右穿黑衣服的男孩,會誘使她像母豹一樣撲過去。

人們驅趕她,她毫不理會,依舊緊跟孩子,給孩子米飯吃。無論周圍的人對她多麼兇惡,她都毫無怨言地照看著孩子。時間長了,人們就煩了。轟她,打她,她都不走。後來發現一個極簡單的法子就能叫她永不再回來——就是讓那個穿黑衣服的男孩說一聲:滾!你這瘋婆子!她就傻愣愣地哭很久很久,然後不氣餒地再去追另一個男孩子。

後來我就回來了。工作不允許我長久地跟著她。我把身上所有的錢都給了她。

唐最雄長嘆了一口氣,「也不知這女人現在怎麼樣子?不知她走到哪個省份了?」

不知不覺,我們已經在這個悲慘的故事裡,急馳了上百里。天色完全地黑了。汽車大燈像兩條筆直的鋼軌,伸向無際的遠方。陡起的沙塵像一柄柄巨大的蘑菇,從黑暗中嗖地移動到路當中,好像顯身的妖靈。滿載餅乾的汽車衝撞過去,沙塵破碎成柔軟的斑塊,放我們鑽過去,又在我們的身後無聲無息地彌合為深逐的大幕。

副駕駛不知何時醒來了,眼睛已恢復正常。

「你來開。我累得很了。」唐最雄說。

兩個人就換了座位。

副駕駛抱上方向盤,車立即興奮地搖擺起來,燈光像游龍般逶迤。

突然,一隻野兔躍上公路。

一隻多麼愚蠢的兔子啊!它只需向任何方向一側一歪,就隱避在大漠無底的黑暗中了。可是兔子頑強地沿著汽車大燈的光往往前躥,腳爪翻飛,像從天上飄忽而下的毛團。

要依副駕駛平日的習慣,早就一踩油門攆了過去。野兔是戈壁灘上很低等的動物,而且機警無比,車輪過處,很少有死在轍下的,原值不得珍惜。

但陝北來的小伙子,這一次出奇的小心。他精緻地挪動著方向盤,好像那是一架鐘表的秒針。

龐大的載著許多餅乾的汽車,搖搖晃晃地跟著活蹦亂跳的野兔,在如漆的大漠中蹣跚。

我看到遠方有一個黑衣女人飄揚的灰發。

畢淑敏散文精品原文:婚姻鞋

婚姻是一雙鞋。先有了腳,然後才有了鞋,幼小的時候光著腳在地上走,感受沙的溫熱,草的潤涼,那種無拘無束的灑脫與快樂,一生中會將我們從夢中反覆喚醒。

走的路遠了,便有了跋涉的痛苦。在炎熱的沙漠被炙得像駝鳥一般奔跑,在深陷的沼澤被水蛭蜇出腫痛……人生是一條無涯的路,於是人們創造了鞋。

穿鞋是為了趕路,但路上的千難萬險,有時尚不如鞋中的一粒砂石令人感到難言的苦痛。鞋,就成了文明人類祖祖輩輩流傳的話題。

鞋可由各式各樣的原料製成。最簡陋的是一片新鮮的芭蕉葉,最昂貴的是仙女留給灰姑娘的那隻水晶鞋。

不論什麼鞋,最重要的是合腳;不論什麼樣的姻緣,最美妙的是和諧。

切莫只貪圖鞋的華貴,而委屈了自己的腳。別人看到的是鞋,自己感受到的是腳。腳比鞋重要,這是一條真理,許許多多的人卻常常忘記。

我做過許多年醫生,常給年輕的女孩子包皮腳,鋒利的鞋幫將她們的腳踝砍得鮮血淋淋。粘上雪白的紗布,套好光潔的絲襪,她們裊裊地走了。但我知道,當翩翩起舞之時,也許會有人冷不防地抽搐嘴角:那是因為她的鞋。

看到過祖母的鞋,沒有看到過祖母的腳。她從不讓我們看她的腳,好像那是一件穢物。腳馱著我們站立行走。腳是無辜的,腳是功臣。醜惡的是那鞋,那是一副刑具,一套鑄造畸形殘害天性的模型。

每當我看到包皮辦而蒙昧的婚姻,就想到祖母的三寸金蓮。

幼時我有一雙美麗的紅皮鞋,但鞋窩裡潛伏著一隻夾腳趾的蟲。每當我不願穿紅皮鞋時,大人們總把手伸進去胡亂一探,然後說:「多麼好的鞋,快穿上吧!」為了不穿這雙鞋,我進行了一個孩子所能爆發的最激烈的反抗。我始終不明白:一雙鞋好不好,為什麼不是穿鞋的人具有最後決定權?!?

旁的人不要說三道四,假如你沒有經歷過那種婚姻。

滑冰要穿冰鞋,雪地要著雪靴,下雨要有雨鞋,旅遊要有旅遊鞋。大千世界,有無數種可供我們挑選的鞋,腳卻只有一雙。朋友,你可要慎重!

少時參加運動會,臨賽的前一天,老師突然給我提來一雙桔紅色的帶釘跑鞋,祝願我在田徑比賽中如虎添翼。我褪下平日訓練的白網球鞋,穿上像桔皮一樣柔軟的跑鞋,心中的自信突然溜掉了。鞋釘將跑道鍥出一溜齒痕,我覺得自己的腳被人換成了蹄子。我說我不穿跑鞋,所有的人都說我太傻。發令槍響了,我穿著跑鞋跑完全程。當我習慣性地挺起前胸去撞衝刺線的時候,那根線早已像授帶似的懸掛在別人的胸前。

桔紅色的跑鞋無罪,該負責任的是那些勸說我的人。世上有很多很好的鞋,但要看適不適合你的腳。在這裡,所有的經驗之談都無濟於事,你只需在半夜時分,傾聽你腳的感覺。

看到好位赤著腳參加世界田徑大賽的南非女子的風采,我報以會心一笑:沒有鞋也一樣能破世界紀錄!腳會長,鞋卻不變,於是鞋與腳,就成為一對永恆的矛盾。鞋與腳的力量,究竟誰的更大些?我想是腳。只見有磨穿了的鞋,沒有磨薄了的腳。鞋要束縛腳的時候,腳趾就把鞋面挑開一個洞,到外面去涼快。

腳終有不長的時候,那就是我們開始成熟的年齡。認真地選擇一種適合自己的鞋吧!一隻腳是男人,一隻腳是女人,鞋把他們聯結為相似而又絕不相同的一雙。從此,世人在人生的旅途上,看到的就不再是腳印,而是鞋印了。

削足適履是一種愚人的殘酷,鄭人買履是一種智者的迂腐;步履維艱時,鞋與腳要精誠團結;平步青雲時切不要將鞋兒拋棄……當然,腳比鞋貴重。當鞋確實傷害了腳,我們不妨赤腳趕路!

畢淑敏散文精品原文:電腦時代的灰色誘惑

擁有電腦多年,謹記有關人士教導,不敢玩任何電腦遊戲,怕染上病毒,使自家辛苦碼的字付之魔鬼。忽一日,上高中的小侄女說,同學間流傳一遊戲軟體,名曰《醫院》,全是診病的程式,甚難,她們玩時治一個病人死一個病人,不一會兒螢幕上便鮮血淋淋,屍體橫陳,玩不下去了。知道三嬸是當過主治醫師的,求教一兩招,以攻克難關。於是欣然上機。想我雖已離開醫院,但20餘載的醫學童子功,對付一個遊戲,豈不綽綽有餘?幾個小時鏖戰下來,果然得勝班師。我成功地使遊戲中的主人公從一個初出茅廬的醫學院畢業生,官運亨通地跨越醫師、住院總醫師、主治醫師、副院長……諸級台階,直抵醫院的最高寶座——院長。

小侄女樂得合不攏嘴,說謝謝三嬸,這是一個比《三國演義》四代還要難的遊戲,從此我可以向同學們傳授得勝秘訣了。

從醫學的角度說,這套遊戲軟體的科學知識基本準確,有情節有故事,從頭到尾玩下來,簡直像一篇小說呢。

年輕的醫學院畢業生出身醫學世家,祖父是中醫,父親是西醫。長輩要求他走前人成功的路,回鄉下去開診所。小伙子不願離開燈紅酒綠的大城市,老爸就提出了一個苛刻的要求:他必須在5年內升到醫院院長的高位,否則返回鄉下。

升遷的道路漫長而曲折。一方面是醫術的提高,你不能誤診,不能拿錯藥,不能開錯刀,不能在搶救病人時束手無策……總而言之你要積攢足夠的病例,每醫好一個病人就是在腳下墊了一塊走向新職務的磚。

這一部分的工作主要由我負責。不是吹牛,經我治療的病人,個個康復得紅光滿面。

但是無論醫術多麼好,總也不見我升職的調令(從現在開始,三嬸時而化成遊戲中的「我」)。

小侄女對我說,光埋頭看病可不行,那只能提高技術一項的得分。升官是一個綜合的事情,還有考核值、人緣、知名度等等各項指標。

我說,醫學以外的事,三嬸可幫不上你的忙。

小侄女說,您專心看病就是,別的事甭管。這遊戲我琢磨好長時間了,其他方面我負責。

於是我和小侄女四手聯彈,以集體的智慧同遊戲軟體作戰。

看了一會兒病人,小侄女說,該出門轉一轉了。我說,到哪兒?

小侄女說,當然是到長官的房間裡去了。你想升官,不到領導跟前套近乎還行?

於是移動電腦滑鼠,領著我離開診室,到達醫務主任室,那老頭笑眯眯地看著我們。螢幕上隨之打出我們的三項選擇:聊天、送禮、讚揚。

小侄女果斷地指揮我:和領導光聊天沒用,空口說些讚揚的話也不行,最好的招數是送禮。我驚奇,忙問:送什麼?

小侄女說,查查咱們自家的物品清單上有什麼?

電腦查詢的結果是——因為我們目前只是一個小小的實習醫生,清單上一片可憐的空白。買!小侄女眼睛不眨地說。

滑鼠一轉身折進了醫院的小賣部。電腦隨即列出小賣部的貨物名稱:金戒指、金表、百年XO、球賽門票、海釣漁具、印度神油、萬靈丹……我邊瀏覽邊氣憤:這個小賣部真是居心不良,一般醫院探視病人應有的鮮花水果滋補營養品等,一概無貨。咱們現在有多少錢?小侄女問。

我連忙查看儲蓄金額。電腦顯示微薄的薪金數字。

咱們是窮人啊,錢要使在刀刃上。禮物一定要買得可心才有用。先和同事們聊聊天,看看主任最喜歡什麼。小侄女自言自語。

我遵命把滑鼠引到同事一欄,出現了幾個同樣穿白大褂的人,電腦隨即打出「情報、喝酒」等選擇。

我們當然選擇「情報」一項。沒想到同事回答:沒什麼好說的。

我表示心灰意冷,小侄女說,這個同事不肯說實話,肯定是怕得罪領導。咱們給他喝酒,酒後吐真言。

喝一次酒是要花費不少錢的,小侄女很有大將風度,不在乎存款額下降到「0」,也要套出同事的肺腑之言。

電腦中的同事終於說話了:長官喜歡女人。

小侄女說,咱們趕快回小賣部,買禮物投其所好。

我只得遵命返回小賣部,小侄女發令說,咱就買印度神油吧。

我幾乎從椅子上彈起來,支支吾吾地說,你……知道印度神油是幹什麼的嗎?

小侄女一晃腦袋說,你們大人不要以為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其實我們什麼都知道。不就是亞當夏娃用的東西嗎?有什麼了不起的!叫你買你就快買,你馬上就可以看到印度神油會使我們的分值提高多少點了。

我只好服從,以一個實習醫生一個月的薪水換得一瓶印度神油。

把禮送給醫療主任……電腦螢幕急速閃動……乖乖,我的人緣值立即上升了12點。小侄女向我眨眨眼。我噎得說不出話。

之後電腦由我和小侄女輪番操作。我看一會兒病,就換她來搞公關。她不遺餘力地請人喝酒,幾次淪落到身無分文的地步。但是她也得到了巨大的回報,民眾關係好,情報像雪片似地顯示出來,成為指導我們的行動綱領。

隨意揀幾條實錄如下,以饗大家。

「對於愛財的長官,你可以送他一本痲將必勝秘籍。」

「不會看的病人你可以轉診,如果出了醫療糾紛,你可以試試用錢來擺平。」

「拍馬屁時一定要注意長官的臉色。如果他神氣臭臭的,就別說太多的廢話。」

「對喜愛球類運動的長官,你可以送他球票球具。」

「醫療糾紛、治死了人,也有好處。它會使你的知名度迅速提高,你會紅。」

「有的時候也可以罵罵長官,會使你在大家中的人緣變好。」……開始時,我還想辯駁一兩句,很快就發現這是螳臂擋車。除非你不玩這套遊戲,否則就要按著它的規矩辦。要不你的分值就上不去,面對被除名的危險。

你看到hushi在用解剖學的骷髏頭打排球,如果你職務不夠高,你就千萬不可批評,那會使你的分值下降。

你看到病房裡在胡鬧,一定要假裝看不見,否則辛辛苦苦積聚起的資格就要毀於一旦。

你在看病之外,需要不停地喝酒聊天無原則地讚揚四處打探情報給長官和其他人送禮……你只能按照它的規定做,在無數次的重複中,它將一種軟體製造者的思維模式像灌水泥一般注入你的腦海。

小侄女和我共同構成的那個電腦實習醫生,飛快地進步著,終於在很短的時間內晉升到了院長的位置。

小侄女興高采烈,她的三嬸愁眉苦臉坐著發獃。

我說,這是不是最壞的遊戲啊?小侄女說,

這算是最好的遊戲啊。這是智慧型的,不像格鬥型的,打得人仰馬翻很恐怖。再說這裡一個裸鏡也沒有,不屬於掃黃打非。

我說,這是哪兒出品的?

小侄女說,不是國內的,我們好像還不會造遊戲吧?反正我是沒玩過一個諄諄教導型的電腦遊戲。

小侄女一蹦一跳地走了,去()把這個遊戲軟體的教導,普及給更多的孩子。

電腦遊戲是大人們製造出來給孩子玩的,它是一種新型的書。

我第一次痛徹心肺地感覺到自己的蒼老,自己的無力——我不可能學會寫這種書了。我們是電腦遊戲盲,報上刊載了南方的一名女工,省吃儉用為孩子買了電腦,以為孩子是在天天學習,沒想到他看黃色軟體,萎靡墮落……嶄新的電腦時代把我們和自己的孩子隔絕開來……我們沒有為孩子們寫出電子書,他們就去讀別人寫的書。灰色的汁液,一滴滴注入他們心田,也許會在某一個早晨生出荊棘,張開令我們驚愕的黑色翅膀。我以一個母親的名義呼籲:天下科學家和文學家聯起手來,為孩子們製造光明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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