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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制內的完美人生

1997年冬天,齊齊哈爾。

張偉從廠辦的國小里放學,順著那條小路,第幾百次走進灰色的大門。

很久之後他回憶那天,依舊有著一點魔幻主義的色彩。機器單調的、巨大的仿佛永遠不會停下的轟鳴聲消失了,他看到寂靜的人群圍著那面熟悉的牆壁。那裡曾分別出現過爸爸和媽媽的照片,下面有紅色的五星標記的字元——先進勞動者。

那種不安的寂靜並沒有持續多久,人群開始躁動:「憑什麼不讓我們幹了?!」「要生存,要吃飯!」「和他們鬧!」

他透過暴躁人群的縫隙里看去,紅色的紙張貼在玻璃上。那些密密痲痲的小字裡寫著父親的名字。

高聳入雲的煙囪冒著稀稀拉拉的黑煙,天空開始下雪。

那年冬天張偉學會了一個新的辭彙——「下崗」。如果詞語是有重量的,他幾乎看到它壓彎了父親的脊樑。

家裡祖祖輩輩都是農民。土地既慷慨又吝嗇,小時回老家,他見過爺爺奶奶彎腰播種、收割,他們腰永遠挺不直,保持著一個輕微的弧度。

爺爺最得意是將父親送進了技校,讓他成了家族第一個走出農村的人。父親認識了同樣在工廠的母親,而後結婚,從單身宿舍搬進福利房,當工長,當主任……

他像這個重工業城市的很多人,以為這會是自己的一生,甚至是兒子、孫輩的一生。

1998年冬天,父母開始劇烈的爭吵。父親所有的技能都依賴於那條走了無數年的流水線,他就像這個工業城市機器上的一個螺絲釘,失去了機器,螺絲釘就是一個多餘的部件。在這個滿是下崗工人的城市裡,他找不到所謂體面的工作。

「別他媽的瞧不起我,」他喝醉時變得格外暴躁,拿著酒瓶指著母親:「如果不是老子讓給你,你能留廠?!」

張偉並沒有小到對家裡變化懵懂無知。他能從寡淡的飯菜里發現家庭的財務危機,從逐漸沉默的氛圍里體會到父母關係的緊張,但這一切都不如看到父親騎著三輪車載客來得有衝擊。

他尷尬地站在人群里,喊不出一聲攬客的話,張偉的第一反應躲在了人群里。

永遠不能低估中國老百姓令人心酸的忍耐力。很快,父親習慣了抽劣質的煙,母親習慣了接裁縫的活兒。那年過春節,他們回到奶奶家,一家人如常地包餃子,他被久違的肉餡兒香撩動咽著口水,父母少見地平和地聊天,直到電視裡那個知名的小品演員說:

「工人要為國家想,我不下崗誰下崗。」

忽然死一般的寂靜。

張偉讀大學時離開了那個城市,去了一直嚮往的首都。窮,是一種刻在骨子裡的東西,那就像舊舊的球鞋和深刻的不安全感,越是掩飾越是明顯。

他比所有的人都努力,因為知道什麼是一夕之間失去所有。

七年的大學生活足夠改變你很多,他足夠優秀得拿到獎學金、保研、找到一個漂亮的女友;他學會了收拾自己,消除了本就不太明顯的地方口音,學會了和這個城市相處……

畢業K歌有人戲謔地唱起《重頭再來》,螢幕上,成名的歌手在風雨中甩著頭髮,喝到半醉的他忽然淚流滿面。

他想起父親在下大雪時出去拉活,一個冬天手上長滿了黑紅色的凍瘡;想起母親低腰縫紉著低廉的布料,總要挑最偏僻的地方擺攤兒,偶爾碰到熟人就慌不迭地躲開……

所有對下崗生活詩意的詮釋,都是一種無知而高傲的殘忍。

畢業後張偉順從了父母的心愿,考上所有人艷羨的公務員,拿到一張珍貴的進京名額。不能說他沒有想過做些自己喜歡的事情,但骨子裡他多麼需要一份安穩。那就像是熱氣球上一個針眼,讓那些高飛的夢無聲地消失在空氣中。

張偉再回去過春節,沉默訥言的父母掩飾不住地高興,所有人都為他高興。

就像他捧著一個金色的不朽的飯碗。

張偉的女友研究生畢業時,那一年就業形勢特別差,她沒找合適的工作。還好,女友有個伯伯,是一所三流高校的領導,他說考博吧,畢業來我們學校。

「女孩嘛,當老師多好,能照顧家。」

於是女友專心考博,延遲了就業時間。在張偉工作的第五年,他們結婚了,依靠單位的政策優惠,他購進了按市場價根本無法企及的海淀區的房子,有捷運直達她的學校和他的辦公地點。

成家,立業,按部就班。她在讀書,他去上班,生活平靜,毫無波瀾。

雖然很久沒有學過新東西,張偉仍然有著固定收入;忘掉了80%的專業知識,仍然可以輕鬆勝任工作;不用費心去買什麼學區房,孩子就能在寸土寸金的海淀區得到一個入學名額。

他覺得自己該有安全感,但總是隱隱感到不安。

就像是半夜忽然下墜,睜開眼卻發現還躺在床上。

兩家的父母開始催促他們生孩子。「趁著讀書時生,生完正好畢業去學校工作。」「再拖下去,就不好生了」……理由是如此不可辯駁,於是他們照做了。

2015年的春天發生了兩件事。妻子懷孕了,她的伯伯因貪腐被抓。

工作泡湯了,挺著肚子找工作又不現實。「導師讓我跟他做博後,」她嘆口氣:「我先讀下去吧。」

兩個月後,一個傳了幾年的訊息塵埃落定:

北京市政府將遷往通州。

周圍哀鴻遍野。北京這個城市大到殘忍,無數人將面臨實際上的兩地分居。大家抱怨著、打聽著,卻鮮有人行動。

張偉人生第一次想跳出圍城。然而,在這個經濟糟糕的夏天去尋找一份得體的工作,是如此的艱難,年齡、資歷、經驗,他甚至不知道該在簡歷上寫些什麼。

而有些招聘上更是清楚寫道:只要85後、只要90後。

在第N次失敗後,他走在熱得發燙的北京街頭,卻突然想起了在齊齊哈爾漫天大雪中努力蹬三輪的父親起伏的背影。

對怕極了動盪的人來說,改變,是一種奢侈。

穩定,又一次壓倒了一切。可問題依然存在:要麼張偉每天花4小時通勤、行程140公里,要麼讓舉家搬來通州,妻子在東邊再謀職業。

而擁有博士學位的妻子,不想在通州開始自己的第一份工作。仿佛是一種諷刺,君在永定頭,妾在西山尾,住在一個城市的他們,卻面臨著一種「雙城」生活。

他和她無數次爭吵,直到發現爭吵並沒有意義。於是決定等,等著靴子真正落地。

很奇怪,曾經在報告裡無數次寫過戰略、思路、優勢,寫過狠抓、落地、執行,但張偉忽然明白了,誰才是承受這些東西的客體。

進入體制是一場公平的交易。它賦予你所謂的安穩,用看得見的身份來抹掉稜角,用看不見的文化來改造靈魂,讓你習慣平靜和中庸,最終換來無法反抗的服從。

溫水煮青蛙,最大的誘惑在於那種舒坦的溫暖,讓人不用去面對世界的冰冷和顛簸。

等到快要煮熟時,哪裡還跳的動呢?

張偉今年32歲,有一份得體的工作,妻子快博士畢業了,第一個孩子即將出生。

這是他的,完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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