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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伯簫:燈籠

雖不像撲燈蛾,愛光明而至焚身,小孩子喜歡火,喜歡亮光,卻仿佛是天性。放在暗屋子裡就哭的寶兒,點亮了燈哭聲就止住了。歲梢寒夜,玩火玩燈,除夕燃滴滴金,放焰火,是孩子群里少有例外的事。儘管大人們怕火火燭燭的危險要說「玩火黑夜溺炕」那種跡近恐嚇的話,但偷偷還要在神龕里點起燭來。

連活活的太陽算著,一切亮光之中,我愛皎潔的月華,如沸的繁星,同一支夜晚來挑著照路的燈籠。提起燈籠,就會想起三家村的犬吠,村中老斗呵狗的聲音;就會想起龐大的晃蕩著的影子,夜行人咕咕嚕嚕的私語;想起祖父雪白的鬍鬚,同宏亮大方的談吐;坡野里想起跳又跳的鬼火,村邊社戲台下想起鬧嚷嚷的觀眾,花生籃,冰糖葫蘆;台上的小丑花臉,跪堂譜,「司馬懿探山」。真的,燈籠的緣結得太多了,記憶的網裡擠著的就都是。

記得,作著公正鄉紳的祖父,晚年來每每被邀去五里遙的城裡說事,一去一整天。

回家總是很晚的。湊巧若是沒有月亮的夜,長工李五和我便須應差去接。伴著我們的除了李老五的敘家常,便是一把腰刀一具燈籠。那時自己對人情事故還不懂,好聽點說,心還像素絲樣純潔;什麼爭訟吃官司,是不在自己意識領域的。祖父好,在路上輕易不提斡旋著的情事,倒是一路數著牽牛織女星談些進京趕考的掌故:雪夜馳馬,荒郊店宿,每每令人忘路之遠近。村犬遙遙向燈籠吠了,認得了是主人,近前來卻又大搖其尾巴。到家常是二更時分。

不是夜飯吃完,燈籠還在院子裡亮麼?那種熙熙然庭院的靜穆,是一輩子思慕著的。

「路上黑,打了燈籠去吧。」

自從遠離鄉井為了生活在外面孤單的掙扎之後,像這樣慈母口中吩咐的話也很久聽不到了。每每想起小時候在村里上燈學,要挑了燈籠走去挑了燈籠走回的事,便深深感到悵惘。母親給留著的宵夜食品便都是在親手接過了燈籠去後遞給自己的。為自己特別預備的那支小的紗燈,樣子也還清清楚楚記在心裡。雖然人已經是站在青春尾梢上的人,母親的頭髮也全白了。

鄉俗還願,唱戲,掛神袍而外,常在村頭高挑一掛紅燈。仿佛燈柱上還照例有些松柏枝葉作點綴。掛紅燈,自然同盛伏舍茶,臘八施粥一樣,有著行好的意思;松柏枝葉的點綴,用意卻不甚瞭然。真是,若有孤行客,黑夜摸路。正自四面虛驚的時候,忽然發現星天下紅燈高照,總會以去村不遠而默默高興起來的吧。

唐明皇在東宮結繪彩為高五十尺的燈樓,遍懸珠玉金銀而風至鏘然的那種盛事太古遠了,恨無緣觀賞;金吾不禁的那元宵節張燈給彩卻曾於太平豐年在幾處山城小縣裡湊過熱鬧:跟了一條龍燈在人海里跑半夜,不覺疲乏是什麼,還要去看慶豐酒店的跑馬燈,猜源亨油坊出的燈謎。家來睡,不是還將一掛小燈懸在床頭麼?夢都隨了蠟火開花。

想起來,族姊遠嫁,大送大迎,曾聽過徹夜的鼓吹,看滿街的燈火;轎前轎後雖不像《宋史·儀銜志》載,準有打燈籠子親事官八十人,但輝煌景象已夠華貴了。那時姊家仿佛還是什麼京官,於今是破落戶了。進士第的官銜燈該還有吧,垂珠聯瓏的朱門卻早已褪色了。

用朱紅在紗燈上描宋體字,從前很引起過自己的喜悅;現在想,當時該並不是傳統思想,或羨慕什麼富貴榮華,而是根本就愛那種玩藝,如同黑漆大門上過年貼丹紅春聯一樣。

自然,若是紗紅上的字是「尚書府」或「某某縣正堂」之類,懂得了意思,也會覺得不凡的;但普普通通一家純德堂的家用燈籠,可也未始勾不起愛好來。

宮燈,還沒見過();總該有翠羽流蘇的妝飾吧。假定是暖遲遲的春宵,西宮南內有人在趁了燈光調綠嘴鸚鵡,也有人在鞦韆索下緩步尋一脈幽悄,意味應是深長的。雖然,「……好一似揚子江,駕小舟,風狂浪大,浪大風狂」的漢獻帝也許有燈籠作伴,但那時人的處境可憫,蠟淚就怕數不著長了。

最壯是塞外點兵,吹角連營,夜深星闌時候,將軍在挑燈看劍,那燈籠上你不希望寫的幾個斗方大字是霍嫖姚,是漢將李廣,是唐朝裴公麼?雪夜入蔡,同胡人不敢南下牧馬的故事是同日月一樣亮起了人的耳目的。你聽,正蕭蕭斑馬鳴也,我願就是那燈籠下的馬前卒。

唉,壯,於今燈籠又不夠了。應該數火把,數探海燈,數燎原的一把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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