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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國平:人與書之間

弄了一陣子尼采研究,不免常常有人問我:"尼采對你的影響很大吧?"有一回我忍不住答道:"互相影響嘛,我對尼采的影響更大。"其實,任何有效的閱讀不僅是吸收和接受,同時也是投入和創造。這就的確存在人與他所讀的書之間相互影響的問題。我眼中的尼采形象摻入了我自己的體驗,這些體驗在我接觸尼采著作以前就已產生了。

近些年來,我在哲學上的努力似乎有了一個明確的方向,就是要突破學院化、概念化狀

態,使哲學關心人生根本,把哲學和詩溝通起來。尼采研究無非為我的追求提供了一種方便的學術表達方式而已。當然,我不否認,閱讀尼采著作使我的一些想法更清晰了,但同時起作用的還有我的氣質、性格、經歷等因素,其中包括我過去的讀書經歷。

有的書改變了世界歷史,有的書改變了個人命運。回想起來,書在我的生活中並無此類戲劇性效果,它們的作用是日積月累的。我說不出對我影響最大的書是什麼,也不太相信形形色色的"世界之最"。我只能說,有一些書,它們在不同方面引起了我的強烈共鳴,在我的心靈歷程中留下了痕跡。

中學畢業時,我報考北大哲學系,當時在我就學的上海中學算爆了個冷門,因為該校素有重理輕文傳統,全班獨我一人報考文科,而我一直是班裡數學課代表,理科底子並不差。同學和老師差不多用一種憐憫的眼光看我,惋惜我誤入了歧途。我不以為然,心想我反正不能一輩子生活在與人生無關的某個專業小角落裡。懷著囊括人類全部知識的可笑的貪慾,我選擇哲學這門"凌駕於一切科學的科學",這門不是專業的專業。

然而,哲學系並不如我想像的那般有意思,刻板枯燥的哲學課程很快就使我厭煩了。我成了最不用功的學生之一,"不務正業",耽於課外書的閱讀。上課時,課桌上擺著艾思奇編的教科書,課桌下卻是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易卜生等等,讀得入迷。老師課堂提問點到我,我站起來問他有什麼事,引得同學們哄堂大笑。說來慚愧,讀了幾年哲學系,哲學書沒讀幾本,讀得多的卻是小說和詩。我還醉心於寫詩,寫日記,積累感受。現在看來,當年我在文學方面的這些閱讀和習作並非徒勞,它們使我的精神趨向發生了一個大轉變,不再以知識為最高目標,而是更加珍視生活本身,珍視人生的體悟。這一點認識,對於我後來的哲學追求是重要的。

我上北大正值青春期,一個人在青春期讀些什麼書可不是件小事,書籍、友誼、自然環境三者構成了心靈發育的特殊氛圍,其影響畢生不可磨滅。幸運的是,我在這三方面遭遇俱佳,卓越的外國文學名著、才華橫溢的摯友和優美的燕園風光陪伴著我,啟迪了我的求真愛美之心,使我愈發厭棄空洞醜陋的哲學教條。如果說我學了這麼多年哲學而仍未被哲學敗壞,則應當感謝文學。

我在哲學上的趣味大約是受文學薰陶而形成的。文學與人生有不解之緣,看重人的命運、個性和主觀心境,我就在哲學中尋找類似的東西。最早使我領悟哲學之真諦的書是古希臘哲學家的一本著作殘篇集,赫拉克利特的"我尋找過自己",普羅塔哥拉的"人是萬物的尺度",蘇格拉底的"未經首察的人生不值得一過",猶如抽象概念迷霧中聳立的三座燈塔,照亮了久被遮蔽的哲學古老航道。我還偏愛具有懷疑論傾向的哲學家,例如笛卡兒、休謨,因為他們教我對一切貌似客觀的絕對真理體系懷著戒()心。可惜的是,哲學家們在批判早於自己的哲學體系時往往充滿懷疑精神,一旦構築自己的體系卻又容易陷入獨斷論。相比之下,文學藝術作品就更能保持多義性、不確定性、開放性,並不孜孜於給宇宙和人生之謎一個終極答案。

長期的文化禁錮使得我這個哲學系學生竟也無緣讀到尼采或其他現代西方人的著作。上學時,只偶爾翻看過蕭贛譯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因為是用文言翻譯,譯文艱澀,未留下深刻印象。直到大學畢業以後很久,才有機會系統閱讀尼采的作品。我的確感覺到一種發現的喜悅,因為我對人生的思考、對詩的愛好以及對學院哲學的懷疑都在其中找到了呼應。一時興發,我搞起了尼采作品的翻譯和研究,而今已三年有餘。現在,我正準備同尼采告別。

讀書猶如交友,再情投意合的朋友,在一塊耽得太久也會膩味的。書是人生的益友,但也僅止於此,人生的路還得自己走。在這路途上,人與書之間會有邂逅,離散,重逢,訣別,眷戀,反目,共鳴,誤解,其關係之微妙,不亞於人與人之間,給人生添上了如許情趣。也許有的人對一本書或一位作家一見傾心,愛之彌篤,乃至白頭偕老。我在讀書上卻沒有如此堅貞專一的愛情。倘若臨終時刻到來,我相信使我含恨難捨的不僅有親朋好友,還一定有若干冊知己好書。但儘管如此,我仍不願同我所喜愛的任何一本書或一位作家廝守太久,受染太深,喪失了我自己對書對人的影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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