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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林:棧橋燈影

聽見周先生說,青島有座棧橋,工程甚巨,賞月最宜。今夕恰當月圓之夕,向來寧可一味枯眠懶於出門的康,也被我勸說得清興大發,居然肯和我步行一段相當遠的道路,到那橋上,以備領略「海上生明月」的一段詩情。

這座棧橋,位置於青島市區中部之南海邊沿,正當中山路的終點,筆直一條,伸入青島灣,似一支銀箭,射入碧茫茫的大海。

青島棧橋,本不止一座,這座棧橋的全名是「前海棧橋」,示與那個位置於膠州灣里的「後海棧橋」,有所區別。不過前海的這一座歷史久而工程大,又當繁盛的市區,遊人對它印象比較深刻,故稱之為「棧橋」而略去其頭銜,有如西洋人家之父子,縮短名字的音節,以表親昵,這座棧橋居然成為禿頭無字之尊了。

說這座棧橋歷史久,工程大,絕非誇張。它正式誕生之期為前清光緒十六年,距離目前,已有四十餘年了。那時北洋海軍正在編練,李鴻章命人在青島灣建築此橋,以供海軍運輸物資之用。原來橋身是木架構成,德國人占據膠州灣,改用鋼骨水泥建築,全橋長四百二十餘公尺,分南北兩段,南段鋼架木面,北段石基灰面。我國收回青島以後,將南段也改為鋼骨水泥,於橋之極南端,添築三角形防波堤岸,橋面成為「個」字形,全橋之長為四百四十公尺,還有座八角形的回瀾閣,立於這「個」字形的橋頭,遊客登閣眺望海景,更增興趣。

棧橋的北端,又有一座棧橋公園,比起中山公園的規模,這隻算袖珍式的,但景物幽蒨可人意,設鐵椅甚多,給予晚間來此納涼的市民以不少的方便。

我們走到棧橋的南端,佇立在那防波堤上。新雨之後,烏雲厚積,不知是哪一隻無形的大手,把淋漓的墨汁潑在海面和天空,弄得黑沉沉的,成了吳稚老的漆黑一團的宇宙。海風挾雨意以俱來,涼沁心骨。空氣這麼潮濕,整個空間,含著飽和的水點,似乎隨時可以傾瀉而下。我們想今夕看月已無希望,那麼賞賞棧橋的燈光,也可以慰情聊勝。

棧橋兩邊立著兩行白石柱,每一柱頭,安設一盞水月燈,圓圓的,正像一輪乍自東方升起淡黃色的月亮。月亮哪會這麼多?想起了某外國文豪的雋語:林中的煤氣燈,是月亮下的蛋。現在月亮選取東海為床,將她的蛋一顆一顆自青天落到軟如錦褥的碧波里。不知是誰將這些月蛋連綴在一起,成了兩排明珠瓔珞,獻上海後的柔胸。海後晚卸殘妝時,將瓔珞隨手向什麼上一掛,無意間卻掛在這枝銀箭上了。

黝黑的天空,黝黑的海水,是海後又於無意間掛在銀箭上的一襲黑絨仙裳,明珠為黑裳所襯托,光輝愈燦爛逼人。兩排燈光,映在海波上,躍盪著,拉長著,空中的珠光與水中珠光融成一片,變成萬條糾纏一起的珠練了。我們立身橋上,尚覺景色如斯美妙,從遠處瞻望我們的人,哪得不將我們當作跨著彩虹,凌波欲去的仙子?

殘夏的海洋氣候,有似善撒嬌痴的十四五女郎,喜嗔無定。我們出門時,清風送爽,天邊已露出蔚藍的一角,誰知到了橋上,我們所盼的冰輪,卻又埋藏於深深的雲海。不過看到了棧橋上的燈影,覺得月兒不升上來也好,她一上來,這一片柔和可愛的珠光必被她所撒開的千里銀紗一覆而盡,豈非可惜之至!

雲層可以隔斷明月()的清輝,卻隔不斷望月的吸力。今夕晚潮更猛,一層層的狂濤駭浪,如萬千白盔白甲跨著白馬的士兵,奔騰呼嘯而來,猛撲橋腳,以誓取這座長橋為目的。但見雪旆飛揚,銀丸似雨,肉搏之烈,無以復加。但當這隊決死的騎兵撲到那個字形橋頭上的時候,便向兩邊披靡散開,並且於不知不覺間消滅了。第二隊士兵同樣撲來,同樣披靡、散開、消滅。銀色騎隊永無休止地攻擊,棧橋卻永遠屹立波心不動。這才知道這橋頭的個字堤岸有分散風浪力量的功能。棧橋是一枝長箭,個字橋頭,恰肖似一枚箭鏃。鏃尖正貫海心,又怕什麼風狂浪急?

錢鏐王強弩射江潮,潮頭為之畏避,千古英風,傳為佳話。這枝四百四十公尺長的銀箭,鎮壓得大海不敢揚波,豈不足與錢王故事媲美麼?

月兒還不上來,海風更涼了。我們雖攜有薄外衣,仍怯於久立,只有和這仙樣的虹橋作別,回到一個凡人應該回去的地方。

(《綠天》,1928年上海北新書局初版,選自1956年台灣光啟出版社增訂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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