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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蘭:冬暖

老吳帶著三分酒意,下了公共汽車,迎著春天的晚風,邁開兩條長腿,進了這條窄窄熱鬧的街。

12點多了,有幾家做夜晚生意的小店還開著,老吳看了看它們,福州人的麵館,江蘇人的湯圓,本省人的紅豆湯……

“沒有關係!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你們做晚上,我做白天。”老吳心裡恍恍惚惚地想。

剛吃過老唐的喜酒。那新娘子挺溫柔的,雖然是瘦一點,腿上有點殘疾,可是,一看就知道性情不錯,聽說還會做一手好洋裁。離家在外的,像老唐這樣,房沒一間,地沒一壠,說是要娶個十全十美的,那可不容易!前年,老劉不是被媒人騙了一萬塊?還不就是因為老劉一心想要個又年輕又漂亮的?一萬塊是小意思,可是老劉是存了七年才存上來的,七年哪!再存起來得什麼時候?以前存的時候是有個指望,現在,指望什麼?指望再給媒人騙?

難怪老劉這陣子總是有了就花,管他娘的!

可像老劉這樣倒霉的也是自找,誰讓他不先找個鏡子照照自己?

老店就本分,只要人好,安心地跟他過日子,別的,他也不求。這年頭,離家在外的,還圖惜個什麼?可不有個人在身邊,知疼著熱的,也就行了?算算,都40齣頭的人啦!知道成家不易,就該彼此遷就著點兒。

老吳對自己說著,一抬頭,已經來到自己門口了。

可不是!“老吳饅頭稀飯”,那大紅漆白字的牌匾,就是在夜裡,也清清楚楚,老遠就看得見。

四扇門板關得嚴嚴的,旁邊有個小門,老吳一推門,跨了進去。

屋子裡,靠牆角那個40支光的小燈亮著,準又是阿端來過了。老吳看了看那安排得整整齊齊的鍋碗勺灶,踩著凹凸不平的水泥地,往後院走去,還沒走到後院,就聽見了那一刷刷刷刷”洗衣服的聲音。

“阿端!你怎么又在洗衣服?”老吳向蹲在黑暗裡的女人問。

阿端把衣服在搓板上拍了拍,抹上一層肥皂,一面說:

“閒著沒事,替你洗洗。”

“我說了,不用你洗的,我的衣服我自己會洗。”

“大男人洗衣服,我們看不慣。”阿端把衣服緊搓兩下,泡進水裡清著。

“你們看不慣的事可多啦!以前,你還看不慣大男人下廚房炒菜呢!別洗啦!我自己來,你回去吧!”

“已經好了。”阿端把衣服在水裡拖著,再把它擰乾,放在旁邊的鋁盆里說:“明天你自己曬上就行了。”

說著,她站起身來,往門口這邊走。大紅花的裙子在她膝蓋周圍一晃一晃的,兩隻穿著木拖板的腳,又肥又白又結實。

老吳從她的腳又看到她的裙子,從她的裙子,跳過了白襯衫下面那飽滿的胸脯,看到了她的臉上。

阿端有一張寬寬的臉,扁鼻子,厚嘴唇,大眼睛,一笑起來,那臉就更顯得寬,鼻子也更顯得扁。

“你不累呀?阿端,白天忙了一天,晚上還替我洗衣服。”

“我也是帶著給你洗,不費事,怕什麼?”

“小心你老闆娘知道,罵你!”

“她不知道,我洗衣服,她睡覺,怎么會知道?”

阿端是隔壁餅乾店的。原來家在南部鄉下,老闆娘是她的舅母,她跟著舅母幫忙店裡的雜事,說穿了,也和下女差不多。老闆娘是精打細算的,阿端是自己人,在店裡吃吃閒飯,還得知自己一份人情。女孩子家,做做雜事還不是理所當然?比雇下女就強多了!下女吃著拿著,像是應該的,工錢還一個也不能少,她不花那份冤枉錢。

阿端也是從小苦命,爸爸老早就死了,一個寡婦媽媽,又得管她們姐妹三個,又得下田做工,夠她一累的。所以,從小,就把阿端寄在舅母家裡,剩下一個姐姐一個弟弟,跟著媽媽。只是一年兩次,農忙的時候,阿端還是得回去幫個忙。

老吳這間饅頭店是餅乾店旁邊加出來的一間違章建築。餅乾店的邊門就通著饅頭店,進進出出還是得經過老吳的後院。

以前老吳幫人家的時候,常來給主人家的孩子買餅乾。一回生,二回熟的,和餅乾店也有了交情。後來,老吳失業,就和老闆娘打了個招呼,利用她旁邊的這點空地,搭了這間違章建築。

說來說去,還是要說老吳人緣好。不單是老闆娘幫他,他也幫老闆娘,像籬笆壞了,房子漏了,玻璃破了,一切爬高吃力的活兒,老吳總是自動地去幫她修理。

“魚幫水,水幫魚”嘛!

不記得從什麼時候起,阿端就時常抽空過來,幫老吳的忙,特別是中午,餅乾店中午生意少,老吳這邊可正忙,阿端就時常過來幫老吳照應生意。晚上,阿端只要洗衣服,就一定順手把老吳的拿了去洗,老吳倒真是過意不去,幹嘛讓人家洗衣服?所以,他只要一有空,就搶先把衣服自己洗了出來,好像和阿端搶生意似的。

今天,是忙著趕到老唐家去喝喜酒,換下的衣服,隨手就扔在竹床上了,就又給阿端搶著洗了去。

“下回別再替我洗,怪不好意思的。”老吳說,一面擰了條濕毛巾,擦著臉。

他的臉方方正正,紫膛臉,長著絡腮鬍子。不是剃得勤,簡直就像張飛,這一喝酒,就更紫里透紅,紅里透黑。

阿端抬頭望著老吳,沒理他的碴兒,倒問起:

“新娘子漂亮嗎?”

“30多了!還能漂亮到哪兒去?只是人好,心好,就行了!”

“她穿什麼衣服?”

“好像是綠的,要不,就是黃的。”

“怎么叫好像是綠的,要不就是黃的?你連顏色也記不清?”

“誰留神那些?反正是花花哨哨的!”

阿端笑了,厚厚的嘴唇往兩旁拉開,露出兩排整齊的牙齒。

“她倒沒裝金牙!”老吳心裡想。

“你就是留了神,也分不清是綠是黃,你們男人總是不認得顏色。”阿端望著老吳那紫中透亮的臉,他那兩道又黑又密的眉毛往上抬著,把眼皮抽得長長的,一副逗笑的樣子。

“真是不認得顏色。除了紅黃藍白黑,我看,都是灰色的,要不,就是咖啡色的。”他說。

“不對!是泥巴色的。”

“為什麼不是咖啡色的?”

“我和泥巴在一起比和咖啡在一起的時候多。”阿端的眼睛笑成了一條縫。

老吳的眼皮也縮短回去,笑了。他一笑,那眼角旁邊就是幾大條紋路,像太陽的光。

兩人對看了一眼,老吳像一棵老樹,葉子少,樹幹粗,一副搖撼不動的醜樣子。

阿端像一朵雞冠花,里外透紅。

老吳瞄了阿端那大花裙子一眼,說:

“你該回去了,明天不許再給我洗衣服。”

“討厭我,是不是?”阿端把雙手在裙子兩旁擦抹著,眼睛停留在老吳的皮鞋上,剛像是在生氣,卻又“噗哧”地笑了。

“笑什麼?”

“笑你穿新皮鞋。”

“穿新皮鞋有什麼好笑?”

“看慣了你穿木拖板,一穿上新皮鞋就不大對勁。”

“咳!你真是!我以前一年到頭都穿皮鞋。”

“我知道,那是從前,在你老家,你20多歲,家裡種田,你在城裡學生意,是個大少爺哪!”

“是真的,我不騙你。”

“誰說你騙我?可是,好漢不提當年勇,現在你可是‘老吳饅頭稀飯’,你就穿木拖板。”

“好啦!我不和你辯!你回去吧!”

“又趕我走?”

“不走怎么著?”

阿端朝這店裡溜了一眼,笑嘻嘻地走到蒸籠旁邊,揭開蒸籠,說:

“給我一個豆沙包。”

“你拿吧。”

“多少錢?”

“50塊。

“好!”阿端拿了一個豆沙包,咬了一口說,“等我發了財的時候給你。”

“你發財?”老吳歪了歪頭,“除非你嫁個有錢的‘大頭家’。”

“那還用說,要不,一個女人怎么發財?”阿端笑嘻嘻地啃著豆沙包,又把這間店溜了一眼,說:“你這個店,可以賺錢的。”

老吳哈哈地笑了出來。

“別拿我開心了,這個店會賺錢?”

“你總是不相信你的本領,我說你會賺錢你就會賺錢!”

“好啦!我會賺錢。你走吧,現在快2點了,再過三個鐘頭,我還得忙早晨生意,你敢情要9點才開門!”

阿端把豆沙包吃完,兩手又往裙子上抹抹,說:

“好啦!讓我走我就走,明天見!”

她說著,往後走去,推開那甘蔗板的門,才又回過頭來,說:

“你看看!玻璃櫥里有幾樣菜,我替你炒好了。不知道對不對!”

“哎呀!誰讓你炒?準又是台灣口味!”老吳發急地罵。

“沒有啦!我放了辣椒和蔥,照你的辦法去炒的,錯不了啦!”

阿端一面辯白著,一面帶上門,木拖板“刮啦刮啦”地走了。

老吳回身坐在竹床沿上,發了半天愣。

想算算這一天究竟賣了多少錢,心裡卻總是一片段預告花綠綠的影子,阿端說他不認得顏色,可是,他記得住阿端今天的裙子是大紅花的,她昨天穿的是綠方格的。

阿端不知是怎么回事,有時候太熱心腸,她也不怕人家說閒話,總往這邊跑!

老吳想著,搖了搖頭,把皮鞋脫下來,伸腳去找木拖板,再把那條人造棉的西服褲子脫掉,換上了那條黑褲子,把電燈關了坐在床上,又愣了一陣。

老唐居然也成家了。雖說女的有點殘疾,可是,40多的人了,赤手空拳的,也算不易。自己還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呢!

他又想起了阿端的大花裙子。

“這孩子,心腸太好,不知將來嫁給誰?嫁給誰誰有福。”

老吳朦朧地想,脫了上衣,往枕頭上躺下去,頭一沾枕頭,睡意就來了。在夢的邊上,他覺得自己是老店,那個女人在自己懷裡,不是那個瘦瘦的女人,是個胖胖結實的,憨直地在他懷裡笑。

“說你會賺錢,你就會賺錢!”

那聲音好像是阿端。

“喝醉了!”他心裡想,“有點亂七八糟!”

他翻了個身,對自己說:

“快睡吧!明天還得早點起,生意要好好做才行。”

老吳朦朧地想,地球慢慢地轉,往有太陽的那一個方向轉,轉得很慢,很穩,很穩,一點動靜也沒有,離天亮還有兩個多鐘頭。

10月底,阿端回去割稻子去了。臨走,來說了一聲,大概得去一個月,至少也得半個月。

說是秋天,這地方可沒個準兒,只要有太陽,那就是夏天。

正是中午,“飯口”的時候,老吳里里外外地忙。

拉三輪車的老黑又賒了一頓去,說是讓他記上。

記上也沒用,老黑向來是不掏錢的。

老吳人緣好,在這塊地方一果也是十幾年了,跟誰都熟,不是同鄉就是鄰合,誰來誰吃,給錢不給錢也就看各人的心,賒欠多了,該還的也不想還。

老吳心裡盤算著,端給對門修鎖的老錢一碗稀飯。

老錢唏哩呼嚕地喝完了,臨出來,拍了老吳的肩膀,扔下5塊錢就往外走。

“找你一塊!”老吳追了出去。

“不用了!一塊半塊的,找個什麼!”

老錢倒是慷慨。老吳把那一塊硬幣拿在手上掂著說:

“該怎么是怎么,還是找你吧!”

老錢把一塊錢接過去,塞到口袋裡,一臉誠懇的樣子,低聲說:

“老吳!你這么老實可不行喔!小李又欠你幾百了吧?還有阿林也好像常用你的錢。”

“唉!”老吳嘆了口氣,“都是朋友。我手頭上又不是沒有,人家開口借,總不能說不給吧?”

“不行!不行!”老錢搖著頭,“你這樣下去,就都給人家忙了!你早就該把錢拿去放利。你不是說,還打算換個地方,擴充擴充嗎?你把錢拿來,我去給你放。三分利,先拿利錢,靠得住,我給你擔保。一年下來,你就可以找間大房子,重打鼓,另開張了!”

老吳早就有這個打算,可是,誰知道放利靠得住靠不住?

裡面又來了客人,老吳一面招呼著,一面往裡跑。

老錢在後面囑咐了一句:“等會再談,老吳。”

老吳沒顧得答理老錢,就跑去照應生意。

一個人真是忙不過來,阿端在這兒就好得多了!

她去了快一個月,也許該回來了。

老吳把饅頭從熱氣騰騰的蒸籠里拿出兩個,再盛上兩小碟菜,給客人端了去。

“算賬!老吳!”那邊有人喊。

老吳趕過去算賬。

錢倒也好賺,只是辛苦些。

盼望有一天,換個地方,弄清爽點,再雇個跑堂,自己掌灶,慢慢的,就是個正式的小館子。

想著想著,老吳從心裡樂起來。

把錢放出去也好,省得張三李四都來挪借,手頭沒錢,回絕他們的時候就不虧心了。

老實人只會做老實事,錢真的是放出去了嘛!總不能假裝有錢不借。

對!就是這么辦。

老錢也是這裡的老人兒了,還怕跑了他?!

錢真是好賺,錢放出去既有利息可拿,又躲掉了朋友挪借,這個月結算下來,真是有盈餘了!

阿端可還沒有回來,少了那么個嘮嘮叨叨的女孩子,老吳心裡就像短點事兒,不知她是不是病了!

抽空找老闆娘搭訕搭訕。

“阿端呢?”

“阿端啊,快嫁人吵!”老闆娘胖嘟嘟的粉臉,戴著兩個金耳環。

“快嫁人啦?我怎么沒聽說?”

“你能聽誰說呀?除了我,沒人知道。”老闆娘說。

“可不是。”老吳心想。

“不過,阿端臨走怎么沒提?”他問。

“她自己也不知道啊!鄉下女孩子嫁人是父母給訂的,聽說那男人是做木匠的。”

“喔!那——她不回來了?”

“不回來啦!前天她弟弟來,我讓他帶了點首飾去,算我這做舅母的送她的一點心意。”

“哎!我怎么一點也不知道?”老吳像是有點怨老闆娘。

“你知道又怎么樣?”

“向她道個喜呀,送點禮呀什麼的。鄰居一場嘛,她也幫過我不少忙。”

“算啦,你有這個心意就好啦。”老闆娘說。

老吳沒理會老闆娘,從口袋裡掏呀掏的,掏出一百塊錢,遞過去,說:

“拜託你,給阿端買件衣服吧!她喜歡紅的。”

老闆娘想把錢推回來,老吳把錢塞在老闆娘手裡,說:

“不用和我客氣,該送個禮的,小意思,別嫌寒愴就好啦!替我向她道個喜。”

老闆娘把錢收下,透著一份感動,和一份迷茫。

老吳往店裡走著,心裡也是一份感動,和一份迷茫。

阿端就這樣嫁了!以後,這店裡不會再有她晃呀晃的紅花裙子,不會再有她那一雙肥藕一般的手臂幫他洗呀涮的。阿端人真好!真好!心眼真好!真好!

嫁給誰,誰是有福的。

老吳迷茫地想,坐在竹床上發愣。

阿端人真好!

匆匆的,就又過了一年。春夏秋三季忙個不停,錢是左手進來,右手就交給了老錢,利滾利,算計著,該有靠兩萬塊錢了!

只是,從天一冷,就沒再見老錢修鎖的擔子。起先,還想著是天冷了,他躲在那家刻印店裡。

忍了幾天,忍不住跑去看看,刻印店裡沒有老錢,問了問,說許是病了。

天冷,許是感冒。

老吳又等了幾天。

等了幾天,還是沒見老錢露面,生意又忙,今天抱明天,明天拖後天,一拖就是一個月。

利息也該到期了!往常都是老錢親自送來,這回老錢一病,利息也退了。利息遲兩天倒不要緊,可是,老錢害的是什麼病呢?

又去刻印店問問,說是老錢家住景美。幾巷幾號也不清楚。

這可有點糟!該不是——

老吳忽地冒上一身冷汗,兩萬塊,是準備頂房子,買生財的,要是老錢出了毛病,那可——

老吳有點坐立不安,一會兒就跑到對面看看,看看,還是不見老錢。

天可慢慢地冷下來了。

饅頭稀飯的生意,本來就不大適合冷天,主顧多半是拉三輪車的。拉三輪車的一到冬天生意也不好,班頭上的多半回家吃飯;流動車少得多了,他們也是走到哪兒,吃到哪兒。

生意清淡起來。

老錢一直不露面,老吳真的著了急,晚上跑景美沒有用,白天去,可能會碰到他,於是,老吳關起店門,跑去找老錢。

一天,兩天,老錢沒有下落,店裡常常關著門,主顧也就到別家去了。

一個月下來,不但沒賺錢,反而賠了挑費。沒錢進貨,東西也差了。主顧越發對老吳失去了信心,開著門,冷冷清清的,店裡越空,越顯得黑暗暗的,沒有一點火爆興旺的樣了。

找了個代書,寫狀子告老錢。光是查老錢的名字和住處就得費不少的事,代書跑區公所,跑鄰里長處,也都得要錢。

老吳開始有點捉襟見肘,找小李,阿林他們去要舊欠,也碰了釘子。

“人情薄啊!這年頭!”老吳對自己嘆著氣。

又正趕上整頓市容,拆除違建,老吳這間違章建築靠著馬路,算是首當其衝。

沒有辦法!老吳這半生也早就嘗過了“禍不單行”那句話的靈驗。不知是誰想出了這么一句倒霉的話,越是倒霉的話越是靈驗。

辛辛苦苦做起來的生意,就這樣好好歹歹地收了。

“老吳饅頭稀飯”的牌匾摘下來,扔在路旁,拆除大隊反正會把它拉走,這,老吳倒不用操心。

12月的天氣,冷颼颼的。

老吳揀了一套乾淨的衣服換上,對刻印店的老張說,去找一位舊東家的老鄰居,想想辦法。

刻印店的老張倒是真同情老吳,讓老吳在他這間三個“榻榻米”大的小店裡擠了十來天。

老吳當然知道這不是長久之計,老張也是“靠手藝吃飯”,賺點蠅頭小利,也養不起老吳。

店裡剩下一點破桌子爛板凳,和簡單的生財,堆在老張刻印店的後門。身上還有百十塊錢,老吳盤算著,用這點東西湊合著,擺個小攤賣面。只是本錢不夠,想找舊東家的老鄰居去借兩百三百的,至少得先弄輛可以推的攤販車子,再買點面和油鹽之類,找個有走廊的地方去賣面。

錢是借到了。

老吳倒真有人緣。當初,他們住鄰居的時候,老吳常幫這位太太家裡做做雜事,從來也沒要過工錢,現在聽說老吳混不下去,馬上給了他300塊,說,不用還了。

心裡帶著三分溫暖,七分酸楚,老吳買了一個可以推的攤車,重新擺起了碗筷和小玻璃櫥,在南京東路的騎樓下做開了生意。

舊雨新知看見老吳在賣面,帶著一半憐憫,一半歉疚的心情來照顧他。

當初老吳賺錢的時候,借他的,賒他的,欠他的,老吳落魄的時候坑他的,拐他的,騙他的,冷落他的。現在,大家來吃老吳的面,倒是希望老吳快點混出來,好減輕他們的歉疚。可是,冷天的生意並不好做。

騎樓下,有太陽的時候還好,偏偏冬天出太陽的時候少,下雨的時候多,過堂風一吹,再要是沒有生意,瑟縮在清冷的攤位旁邊,那滋味就夠淒涼。

“人活著真沒有意思!”老吳把那蔥花一撮一撮地放在瓶子裡,幹了就不香了。“單是為了把自己餵飽,要受多少累,吃多少苦。可是,吃飽了又做什麼呢?人間又不缺少我一個賣面的。”

偶爾對著那家花店的大玻璃窗照照自己,瘦骨磷峋的,紫膛臉變成了青灰臉,頭髮鬍子老長,就更像個張飛。

“人間不缺少你這么一個人的!”老吳回過頭去吐了一口唾沫。

不知道自己餓不餓,煮了碗面,自己吃著。年關快到,一切生意都好,只有擺麵攤的不行。

面沒有滋味,該放點味素,自己吃,可就是捨不得放。伸手去把味素拿過來,在手裡掂著,一抬頭,看見來了個女人,手裡抱著一個孩子,低著頭,坐在對面的板凳上。

老吳連忙站起來,把自己的碗筷收在一旁,抹了抹嘴問:

“吃麵?”

“嗯,陽春麵。”那個女人低著頭,解開懷,餵孩子吃奶。

老吳把面放下鍋去,拿過一個碗,往裡放味素、鹽、豬油、蔥花……

“你吃你的,老吳。再不吃就涼了,等會吃了會胃痛。”

那女人低著頭,慢慢地說。

這聲音好熟!

老吳不由得看了她一眼,看不清,只看見她那扁扁的鼻子。老吳歪了歪身子,偏著頭朝她看,等他看清楚的時候,她也抬起頭來了。“噗哧”的那么一聲笑,她說:

“看什麼?不認識我了?”

“啊喲!你是阿端!想不到啊!你什麼時候來的?”

“來了三天了。”

“沒到老闆娘那裡去?”

“去了。”

“去了還出來吃麵?”

“就不許人家看看你。”

阿端聲音里有一股哀怨,老吳想起,她是人家的太太了。

看了看阿端,臉上沒有了那層紅潤,冬天裡,穿著一件黑色的毛衣,嫁了人,反而素淨了。

“我來謝謝你送我的禮。”阿端說。

“那是小意思,你結婚也不告訴人一聲。”老吳說著,把面挑出來,又加了一匙豬油,才遞給阿端。

“我自己也不知道嘛!”阿端用筷子在碗裡挑著。

老吳看了看她懷裡的孩子,問:

“幾個月了?”

“四個月。”

“男的女的?”

“女的。”

“她爸爸呢?”

阿端抬頭看了老吳一眼,又低下頭去,小聲地說:

“他死了。”

“你胡說!”老吳以為阿端在說氣話,“吵架了是不是?”

“是真的死了,”阿端放下筷子,用手背去抹眼淚,“做工的時候,從樓上面跌下來,摔死了!”

阿端抹著眼淚,眼淚還是掉到了孩子臉上。她又用衣襟去擦孩子的臉,孩子銜著奶頭動了動,又嘓嘓地吸了起來。阿端把衣襟掩了掩,說:

“是孩子命苦!”

老吳同情地望著孩子,好久,才說:

“想開點吧!”

“不想開也不行啊!”阿端嘆著氣,再用筷子去挑碗裡的面。

風很大,扑打在阿端的頭髮上,老吳把這邊的凳子往外拉了拉,說:

“坐到這邊來吧,這邊風小一點。”

阿端微微地彎著腰,遷就著吃奶的孩子,坐過來,老吳把面碗從那邊端在她面前,阿端拿起筷子,說:

“你怎么不吃?都冷透了!”

老吳把自己那碗粘成了一團的面,往這邊挪了挪,用筷子攪了兩下,說:

“我本來就不餓,剛才是吃著玩的。”

阿端“噗哧”的一笑,說:

“自己賣面,自己吃著玩,好古怪!”

“沒有生意,自己吃吃,也顯著熱鬧。”

阿端看了看老吳,說:

“冷天賣面不賺錢,賣面要靠晚上,大冷天,晚上誰出來吃麵?這時候,你不如賣油餅,做早晨的生意,倒還是個辦法。”

老吳想了想,說:

“也許你說得對。”

“當然對,”阿端說,“聽我的話,從明天起,做油餅賣。”

阿端說完,開始吃她的面,吃完了,對老吳說:

“我有件事要拜託你。”

“什麼事?你說吧!”

“我要去幫人家,東家又不準帶孩子,我把孩子托你替我看看。”

老吳一愣,說:

“那怎么行!我是個男人,又沒有奶,你怎么不拜託你舅母?”

阿端笑了笑,說:

“我幫她的忙可以,要她幫我的忙,那休想。她還嫌我戴著孝,不吉利哪!”

“可是我——”

“你只幫我看著就行,東家就在這附近,我一天抽空出來兩趟,餵她吃奶。”

“那夜裡呢?”

“晚上,我來給她吃飽,然後你帶著她睡。”

“那不行!”

“人家求你。”

“不是別的,我沒有地方住,晚上就擠在刻圖章的老張那裡搭地鋪。”

“孩子也跟你睡地鋪就是。”

“著了涼怎么辦?”

“反正是苦命一條。”阿端臉上沒有表情,把孩子遞給老吳。

老吳接過孩子,孩子睜眼看看老吳,那軟軟的溫和的身體在老吳臂彎里蠕動,老吳用手指逗了逗她,她眯著眼睛,張開小嘴笑了!

老吳心裡泛起一陣溫暖的感覺,用他長著絡腮鬍子的臉去親了親這孩子的小臉,怕扎痛了她,剛一碰到,就又縮了回來。

“真好!這孩子真好!”老吳感動地說。

“那就幫我看看,等下我推一輛小車來,把她放在裡面,你得空,就抱抱她,不得空,就讓她躺著,她不大愛哭。”

說著,阿端扔下3塊錢,就跑走了。

不多一會,阿端果然推來了一輛竹於做的嬰兒車,上面有厚厚的小棉被。

把孩子放下去,老吳望著阿端問:

“你這就上工了?”

“嗯,孩子交給你啦!我下午來給她吃奶。”

老吳說不上不算,把孩子推在一個靠石柱的地方,擋住東邊來的風,心想,明天該找幾扇門板,把風擋一擋,別讓孩子受涼。

老吳聽阿端的話,開始賣油餅。

冬天早晨倒有時候還有點太陽,而且上班的人總得上班,做生意的人也圖省事,早晨買兩個油餅吃吃,就算是早點,油餅是比賣面生意好些了。

老吳心裡感謝阿端,自己多死心眼!就從來沒想到過該改賣油餅。

不知是為了怕扎著孩子,還是怕阿端見笑,也許是因為這兩天生意好,老吳也有了閒情,跑到理髮店去理了個發,颳了刮臉,再朝花店那面大玻璃照見自己的時候,覺得順眼多了!

孩子只要一哭,老吳就趕過去抱,有時反而寧願冷落顧客。顧客需要他是假的,孩子需要他卻是真的,老吳開始覺得自己有了用處,這人間少不了他。少了他,就沒人替阿端看著這孩子了!

怪可愛的一個苦命的孩子!

苦命不要緊,將來學好,就會有希望。

這天是聖誕節,不知為什麼,不信教的人也都過聖誕,老吳年年都替那些紅紅綠綠的男男女女們擔心一次,他不擔心別的,擔心那個外國上帝聽不懂中國男女的話,信人家的上帝做什麼呢?

晚上,把火封了,老吳把兩扇門板挪了挪,風還是從東邊來的,要是西風,他就把小車推到東邊去。

孩子睡得很好,這要是有錢人家的孩子,只在外面睡一夜,就會得上肺炎。可是,這孩子,就沒病過,而且總是見人就笑,好像這世界對她好得不能再好。

借著路燈的光,老吳就這樣呆呆地望著孩子傻想。就在這時候,阿端悄悄地來了。

她已經做了一個月的工,發了工錢,五百塊。笑嘻嘻地把錢遞給了老吳。

“給我做什麼?”老吳接過錢來,疑惑地問。

“放利。”阿端說。

“我不借錢,也出不起利,再說,我勸你別放利。”

阿端“噗哧”地一笑,說:

“放給你,倒不了,你是好人!”

“可是,我出不起利息。”

“那么,我不要利息,將來一總再算。”

老吳怔怔地望著她,望了好久,阿端才說:

“拿著吧!明天有空,去看看對面三十九巷,有一間出租的房子,說是要200塊一個月,要是好,你就把它定下來,晚上可以有個地方住。”

“怎么好用你的錢?”

“我也為了孩子。”

老吳沒話說了,沉默著,把錢揣在懷裡。

“老吳!”阿端沉了一會,說。

“嗯?”

“今天,我聽見有人說我們的閒話。”

“說什麼閒話?”

“他們說,這孩子是你的。”

老吳哈哈地笑了出來,“是我的?我有這份福氣就好了。”

“你還笑!你知道,我聽這些閒話,怎么受?”

“不理他們算了!人嘴兩扇皮,隨他們去,反正我們沒有那回事,不就得了?”老吳說。

“老吳!”

“嗯?”

“假如你有了錢,你要不要娶老婆?”

“到那時候再說吧。我這輩子也有不了錢。”

“假如有了呢?”

“當然要!誰不要?”

“那你要個什麼樣的?”

老吳想了想說:

“要個有良心的。”

阿端笑了笑,扭頭走了。臨走說:

“記住去看看房子,三十九巷二弄五號,記著。”

夜晚的風,冷颼颼的,遠處有人在唱歌,說是在報佳音,有救世主降生了!不知那個救世主像不像竹車裡的這個孩子,這么苦!

真冷!阿端說得對,該找間房子。

老吳把棉被鋪在竹床上,這張竹床有四尺半寬。買的時候,老吳就說太大了,阿端偏說不大,帶著孩子睡,該寬綽一點。

鋪好了被,拿出阿端帶來的一張床單,那還是她嫁人的時候買的,杏黃色,上面有一對鳳凰,把床單鋪上,又擺上阿端的陪嫁枕頭,把孩子放在靠裡面的地方,回頭看了看這房間,老吳也覺得可笑。

像個女人的家,牆上有一塊鏡子,裂了一條縫,用紙條粘著,是阿端的。

老吳習慣地坐在床沿上發愣,阿端在外面敲了敲門,走了進來。

“該給她吃奶了。”阿端說,爬上床去抱孩子。

抱過來孩子,她就屈著膝,跪在床上,解開衣襟給孩子吃奶。

老吳背過身去望著牆上的日曆,日曆上有個大美人,穿得好少,老吳不想看。把眼光往旁邊挪了挪,旁邊是牆角,斜著拴了一根鐵絲,鐵絲上掛著阿端的一件外套,黃色的。

老吳低了低頭,看見臉盆架子,架子上搭著他自己的一件汗衣,臉盆里有半盆水,他拿起汗衣,浸在水裡,慢慢地搓著。

“等我來洗。”阿端在床上說。

“我自己洗。”老吳答,沒有回頭。

“還是那個老脾氣!今天生意怎么樣?”阿端說。

“還可以。”

“我的話對吧?”

“嗯”

“啊喲!”阿端忽然叫起來。

“怎么?”老吳回過頭來問。

“孩子咬我。”

老吳往阿端的奶上掃了一眼,說:

“許是該長牙了。”

“你倒內行。”

“聽人家說的,明天去給她買個橡皮奶頭,給她去咬。長牙的孩子,喜歡咬東西。”

“你倒細心。我就喜歡你這點細心。”阿端說。

她的話,說得很自然,可是,聽到老吳耳朵里,卻有點熱辣辣的。

今天老吳心情很怪,自己老想躲著阿端。這屋子太小,雖然沒有別人,只有阿端母女倆,自己在這間屋子裡,卻顯得又高又大,又硬生生的。

想著,他推門往外走去。

“你到哪裡去?”阿端問。

“出去走走。”

“這么晚了,出去走什麼?”

“我馬上就回來。”

阿端把孩子放下,蹭下床來,也往外走著,說:

“我知道,你是躲著我,你怕人說閒話,你不用躲,我走了!天冷,你睡去吧!孩子已經吃飽。沒事啦!”

阿端一面扣著胸前的鈕扣,一面往外走。

老吳倒愣住了,不知所措地說:

“你何必!你何必!”

阿端不理他,望著房門對他說:

“進去吧!我走啦!”

老吳站在大門外,看著阿端往巷子走去。她今天又穿上了那件大紅花朵的裙子,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好像她以前幫他洗衣服的那時候一樣。

“阿端!”老吳自己也沒防到這一聲,他本沒打算叫她,不知怎么竟叫了出來。

阿端已經在不遠的地方站住了。巷子裡黑沉沉的,過堂風颼颼地吹著她的裙子,她把肩膀縮著,站在那裡,回頭望著老吳。

“你要說什麼?老吳?”

老吳往前走了幾步,站住了,囁嚅著問:

“你——你冷吧?”

“嗯!我真的有點冷。”

“你忘了穿外衣。”老吳突然記起鐵絲上那件外衣。

“可不是?”阿端猛省地往回走。

老吳站在那裡,阿端的木拖板“刮啦刮啦”的走到他面前。巷子窄,老吳往旁邊讓了讓。

阿端沒再往前走,就在他旁邊站住了。

“你不是冷嗎?還不快去穿衣服?”

“嗯!老吳!跟我一塊進去。”

阿端的手牽起老吳的手,那手粗粗大大,長著老繭。老吳把手往回拍了抽,阿端的手卻捏得更緊了些。

“老吳,你真的一點也不喜歡我?”阿端的身子靠著老吳。

老吳沒有發聲,那隻手有點抖顫,阿端又把它捏緊了些,問道:

“你怎么這么老實?”

老吳沒有說話,那另外一隻手去抖顫著從阿端的肩膀上圍過來,剛一圍住,他就不由自主地把阿端抱了個緊,緊得她氣都透不過來。

“阿端!阿端!”他把下頰抵在阿端的頭髮上,那上面混雜著燙髮油和油煙的氣味。

“我打老早就想對你說,老吳,對你說,讓我幫幫你,你一個人,一個人,在外頭,太苦了!該有個人疼疼你。我,只有我,我疼你,我可以幫你。”

“阿端!謝謝你!阿端!”

“你不喜歡我!老吳,你到現在還和我說這些客氣話!”

“不是!阿端,你聽我說,我知道我窮,我老,我又醜,又沒有學問,我不配你。”老吳鬆了一下手,跟著又摟緊了她。

“別說這些了!我才配不上你,我已經嫁過了人,而且給人家生過了孩子,只怕你嫌我……”

阿端說著,把頭俯在老吳懷裡哭起來。

老吳拍了拍阿端的後背,體貼地說:

“你不嫌我窮?你良心這么好,該嫁個有錢的‘大頭家’。”

“你會有錢的!讓我來幫你,你不會再上人當,你也幫幫我,做我孩子的爸爸,老吳……”

阿端又俯在老吳懷裡哭了起來。

“老吳,從你賣饅頭稀飯的那時候,我就恨不能告訴你,我想跟你。”

“你怎么不說?”

“我不知道怎么說,真的,我不知道怎么說!”

老吳把阿端連摟帶攙地帶進了新租的房間。

竹床四尺半,把孩子放在小竹車上,剛好是兩個人的床。

小房間很暖和,擋住了外面的風,擋住了外面的黑暗。

兩個人加起來就不孤單了。

“阿端,只()有你疼我。”

“也只有你疼我,老吳。”

油餅生意會好起來的,他仿佛已經成為有錢的“大頭家”,有了阿端,他就有力量再去奔波了。

誰說這人間不缺少一個賣油餅的老吳?少了他,誰疼阿端,又誰疼阿端的孩子?

夜慢慢地靜了。阿端躺在老吳旁邊,對著他看。

“早就該對你說的,我要跟你!”阿端擦著眼淚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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