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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充閭:用破一生心

伴隨著「皇帝熱」、「辮子熱」的蒸騰,曾國藩也被「炒」得不亦樂乎。其緣由未必都是市場的驅動,很可能還出自一種膜拜心理:拜罷英明的「聖主」,再來追慕一番「中興第一名臣」,也是滿合乎邏輯的。只是我總覺得,這位曾公似乎並不像某些人說的那樣可親、可敬,倒是十足地可憐。他的生命樂章太不瀏亮,在那顯赫的身影后面,除了一具猥瑣、畏縮的軀殼之外,看不到多少生命的活力、靈魂的光彩。——人們不禁要問:活得那麼苦、那麼累,值得嗎?

關於苦,佛禪講得最多,有所謂「人生八苦」的說法:生、老、病、死,生與俱來,可說是任人皆有的,只是程度不同而已;而求不得、厭憎聚、愛別離、五蘊盛,則是由欲而生,就因人各異了。古人說,人之有苦,為其有欲,如其無欲,苦從何來?曾國藩的苦,主要是來自過多、過強、過盛、過高的欲望,結果就心為形役,苦不堪言,最後不免活活地累死。

說到欲望,曾國藩原也無異於常人。經書上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他出生在農村,少年時代也是生性活潑,情感豐富的。十多歲出外就讀,浪漫不羈,倜儻風流。相傳他曾狎妓,妓名春燕,於春末三月三十日病歿,他遂集句書聯以悼之:「未免有情,憶酒綠燈紅,此日竟隨春去了;似曾相識,悵梁空泥落,幾時重見燕歸來?」一時傳為佳構。至於桎梏性靈,壓抑情感,則是系統地接受了儒家思想,特別是程朱理學之後。其間自有一段改造、清洗的過程。

他原名子城,字伯涵,二十一歲肄業於湘鄉書院,改號滌生,六年後中進士,更名國藩。「滌生」,取滌除舊污,以期進德修業之意;「國藩」,為國屏藩,顯然是以「國之干城」相期許。合在一起,完整地勾畫出儒家「修、齊、治、平」的成材之路,也恰切地表明了他的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終極追求。目標既定,剩下來的就是如何踐履、如何操作的問題了。他在這條漫漫人生之路上,作出了明確的戰略選擇:一方面要超越平凡,通過登龍入仕,建立赫赫事功,達到出人頭地;一方面要超越「此在」,通過內省功夫,躋身聖賢之域,「不忝於父母之所生,不愧為天地之完人」,達到名垂萬世。

這種人生鵠的,無疑是至高、至上的。許多人拚搏終生,青燈皓髮,碧血黃沙,直至賠上了那把老骨頭,也終歸不能望其項背。某些碩儒名流,德足為百世師,言可為天下法,卻缺乏煌煌之業、赫赫之功;而一些建不世功、封萬里侯的勛臣宿將,其道德文章又未足以副之,最後,都只能在徒喚奈何中咽下那死不甘心的一口氣。求之於歷代名臣,曾國藩可說是一個少見的例外。他居京十載,中進士,授翰林,拔擢內閣學士,遍兼禮部、兵部、刑部、工部、吏部侍郎,外放之後,辦湘軍,創洋務,兼署數省總督,權傾朝野,位列三公,成為清朝立國以來漢族大臣中功勳最大、權勢最重、地位最高之人,應該說是超越了平凡;作為封建時代最後一位理學家,在思想、學術上造詣精深,當世及後人稱之為「道德文章冠冕一代」,甚至被目為「今古完人」,也算得上是超越了「此在」吧?

可是,人們是否曉得,為了實現這「兩個超越」,他竟耗費了多少心血,歷經何等艱辛啊?只要翻開那部《曾文正公全集》瀏覽一過,你就不難得出結論,他是一個地地道道、不折不扣的悲劇人物,是一個終生置身煉獄,心靈備受熬煎,歷經無邊苦痛的可憐蟲。

「功名兩個字,用破一生心。」他自從背負上從儒家那裡承襲下來的立功揚名的沉重包袱之後,便墜入了一張密密實實、巨細無遺的羅網,任憑你有孫悟空那樣的沖天本領,也難以掙破網眼,逃逸出去;何況,他自己還要主動地參與結網,刻意去做那「綴網勞蛛」呢!隨著讀書漸多,理路漸明,那一套「立德、立功、立言」的終極追求,便像定海神針一般把他牢牢地鎖定在無形的煉獄裡。

歌德老人說,性格決定命運。那麼,性格又是由什麼決定的呢?這恐怕不是一個「遺傳基因」所能了得,主要的還應從環境和教養方面查找原因。雄厚而沉重的歷史文化積澱,已經為他做好了精巧的設計,給出了一切人生的答案,不可能再作別樣的選擇。他在讀解歷史、認知時代的過程中,一天天地被塑造、被結構了,最終成為歷史和時代的製成品。於是,他本人也就像歷史和時代那樣複雜,那樣詭譎,那樣充滿了悖論。這樣一來,他也就作為父、祖輩道德觀念的「人質」,作為封建祭壇上的犧牲,徹底地告別了自由,付出了自我,失去了自身固有的活力,再也無法擺脫其悲劇性的人生命運。

這種無形的煉獄,是由他自己一手鑄成的。其中的奧蘊無窮,但一經勘破,卻也十分簡單:要實現「兩個超越」,就必須跨越一系列的障礙,面對種種難以克服的矛盾,這也就是他進退維谷,跋前躓後,終生抑塞難舒,身後還要飽遭世人訾議的根本原因。

封建王朝一切建立奇功偉業者,都免不了要遭遇忠而見疑,功成身殞的危機,曾國藩自然也不例外,而且,由於他的漢員大臣身份,在種族界隔至為分明的清朝主子面前,這種危機更像一柄「達摩克利斯之劍」時時懸在頭上。這是一種無法擺脫的兩難選擇:如果你能夠甘於寂寞,終老林泉,倒可以避開一切風險,像莊子說的,山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這一點是他所不取的,――聖人早就教誨了:「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而要立功名世,就會遭讒受忌,就要日夕思考如何保身、保位這個嚴峻的課題。明乎此,就不難理解曾國藩何以懷有那麼強烈的危機感,幾乎是惶惶不可終日。他對於古代盈虛、禍福的哲理,功高震主、樹大招風的歷史教訓,實在是太熟悉、太留意了,因而時時處處都在防備著顛危之虞、殺身之禍。

他一生的主要功業在鎮壓太平軍方面。但他率兵伊始,初出茅廬第一回,就在「靖港之役」中遭致滅頂的慘敗,眼看著積年的心血、升騰的指望毀於一旦,一時百憂交集,痛不欲生,他兩番縱身投江,都被左右救起。回到省城之後,又備受官紳、同僚奚落與攻擊,憤懣之下,他聲稱要自殺以謝湘人,並寫下了遺囑,還讓人購置了棺材。心中慘苦萬狀,卻又「啞子吃黃連」,有苦不能說,只好「打掉門牙肚裡吞」。正如他所自述的:「余庚戌、辛亥間,為京師權貴所唾罵,癸丑、甲寅為長沙所唾罵,乙卯、丙辰為江西所唾罵,以及濱州之敗、靖港之敗、湖口之敗,蓋打脫牙之時多矣,無一次不和血吞之。」

那麼,獲取勝利之後又怎樣呢?撲滅太平天國,兵克金陵,是曾氏夢寐以求的勝業,也是他一生成就的輝煌頂點,一時間,聲望、權位如日中天,達於極盛。按說,這時候應該一釋愁懷,快然於心了。可是,他反而「鬱郁不自得,愁腸九回」,城破之日,竟然終夜無眠。原來,他在花團錦簇的後面看到了重重的陷阱、不測的深淵。同是一種苦痛,卻有不同層次:過去為求勝而不得,自是困心恆慮,但那種焦苦之情常常消融於不斷追求之中,裡面總還透露著希望的曙光;而現在的苦痛,是在歷經千難萬險終於實現了勝利目標之後,卻發現等待著自己的竟是一場災禍,而並非預期的福祉,這實在是最可悲,也最令人傷心絕望的。

到現在,情況已經非常清楚了,儘管他竭忠盡智,立下了汗馬功勞,但因其用兵過久,兵權太重,地盤忒大,朝廷從長遠利益考慮,不能不視之為致命威脅。過去所以委之以重任,乃因東南半壁江山危如累卵,對付太平軍非他莫屬。而今,席捲江南、飆飛電舉的太平軍已經灰飛煙滅,代之而起的、隨時都能問鼎京師的,是以湘軍為核心的精強剽悍的漢族地主政治、軍事力量。在歷史老人的撥弄下,他和洪秀全翻了一個燒餅,湘軍和太平軍調換了位置,成為最高統治者的心腹大患。

其實,早在天京陷落之前,清廷即已從中央與地方、集權與分權的總體戰略出發,採取多種防範措施,一面調兵遣將,把守關津,防止湘軍異動;一面蓄意扶植淮軍,從內部進行瓦解,限制其勢力的膨脹。破城後,清廷立即密令親信以查閱旗營為名,探察湘軍動靜。當日鹹豐帝曾有「克復金陵者王」的遺命,可是,慶功之日,曾氏兄弟僅分別獲封一等侯、伯。尤其使他心寒膽戰的是,湘軍入城伊始,即有許多官員彈劾其紀律廢弛,虜獲無數,殘民以逞。清廷下詔,令其從速呈報歷年軍費開支帳目。打了十幾年爛仗,軍餉一毫不撥,七拼八湊,勉強維持到今日。現在,征袍上血漬未乾,卻拉下臉子來查帳,實無異於頒下了十二道金牌。聞訊後,曾國藩憂憤填膺,痛心如搗。「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的血腥史影,立刻在眼前浮現。此時心跡,他已披露在日記中:「古之得虛名而值時艱者,往往不克保其終。思此不勝大懼。」

對於清廷的轉眼無恩,總有一天會「卸磨殺驢」,湘軍眾將領早已料得一清二楚,彷徨、困惑中,不免萌生「擁立」之念。據說,曾氏至為倚重的中興名將胡林翼,幾年前就曾專函探試:「東南半壁無主,我公其有意乎?」曾國藩看後惶恐駭汗,悄悄地撕個粉碎。湘軍集團第二號人物左宗棠也曾撰寫一聯,故意向他請教:「神所憑依,將在德矣;鼎之輕重,似可問焉。」曾閱後,將下聯的「似」改為「未」,原封送還。曾的幕僚王門運在一次閒談中向他表明了「取彼虜而代之」的意思,他竟嚇得不敢開腔,只是手蘸茶汁,在几案上有所點畫。曾起立更衣,王偷著看了一眼,乃是一連串的「妄」字。

其實,曾國藩對他的主子也未必就那麼死心塌地地愚忠,只是,審時度勢,不敢貿然孤擲,以免斷了那條得天地正氣、做今古完人的聖路。於是,為了保全功名,免遭疑忌,繼續取得清廷的信任,他毅然採取「斷臂全身」的策略,在翦除太平軍之後,主動奏請將自己一手創辦並賴以起家的湘軍五萬名主力裁撤過半,並勸說其弟國荃奏請朝廷因病開缺,回籍調養,以避開因功遭忌的鋒芒。他說:「處大位大權而震享大名,自古能有幾人能善其末路者?總須設法將權位二字推讓少許,滅去幾成,則晚節漸可以收場耳。」這兩項舉措,正都是清廷亟欲施行卻又有些礙口的,見他主動提出,當即予以批准。還賞賜曾國荃六兩人參,卻無一言以相慰,使曾氏兄弟傷心至極。

曾國藩的人生追求,是「內聖外王」,既建非凡的功業,又做天地間之完人,從內外兩界實現全面的超越;那麼,他的痛苦也就同樣來源於內外兩界:一方面是朝廷上下的威脅,用他自己的話說:「處茲亂世,梵谷位、大名、重權三者皆在憂危之中」,因而「畏禍之心刻刻不忘」;一方面是內在的心理壓力,時時處處,一言一行,為樹立高大而完美的形象,同樣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般的惕懼。

去世前兩年,他曾自撰一副對聯:「戰戰兢兢,即生時不忘地獄;坦坦蕩蕩,雖逆境亦暢天懷。」上聯揭示內心的衷曲,還算寫實;下聯則僅僅是一種願望而已,哪裡有什麼「坦坦蕩蕩」,恰恰相反,倒是「淒淒、慘慘、戚戚」,庶幾近之。他完全明白,居官愈久,其闕失勢必暴露得愈充分,被天下世人恥笑的把柄勢必越積越多;而且,人都是有七情六慾的,種種視、聽、言、動,未必都合乎聖訓,中規中矩。在這麼多的「心中的魔鬼」面前,他還能活得真實而自在嗎?

他對自己的一切翰墨都看得很重,不要說函札之類本來就是寫給他人看的,即使每天的日記,他也絕不馬虎。他知道,日記既為內心的獨白,就有揭示靈魂、敞開自我的作用,生前歿後,必然為親友、僚屬所知聞,甚至會廣泛流布於世間,因此,下筆至為審慎,舉凡對朝廷的看法,對他人的評騭,絕少涉及,為的是不致遭惹痲煩,甚至有辱清名。相反地,裡面倒是記載了個人的一些過苛過細的自責。比如,當他與人談話時,自己表示了太多的意見;或者看人下棋,從旁指點了幾招,他都要痛自悔責,在日記上罵自己「好表現,簡直不是人」。甚至在私房裡與太太開開玩笑,過後也要自訟「房闈不敬」,覺得於自己的身份不合,有失體統。

他在日記里寫道:「近來焦慮過多,無一日游於坦蕩之天,總由於名心太切,俗見太重二端」,「今欲去此二病,須在一『淡』字上著意。」「凡人我之際,須看得平;功名之際,須看得淡。」脈把得很準,治療也是對症的,應該承認,他的頭腦非常清醒。只是,坐而言不能起而行,無異於放了一陣空槍,最後,依舊是找不到自我。他最欣賞蘇東坡的一首詩:「治生不求富,讀書不求官。譬如飲不醉,陶然有餘歡。」可是,也就是止於欣賞而已。假如真的照著蘇東坡說的做,真的能在一個「淡」字上著意,那也就沒有後來的曾國藩了,自然,也就再無苦惱之可言了。由於他整天憂懼不已,遂導致長期失眠。一位友人深知他的病根所在,為他開了一個藥方,他打開一看,竟是十二個字:「歧黃可醫身病,黃老可醫心病。」他一笑置之。他何嘗不懂得黃老之學可療心疾,可是,在那「三不朽」的人生目標的驅策下,他又要建不世之功,又要作萬世師表,怎麼可能淡泊無為呢?

世間的苦是多種多樣的。曾國藩的苦,有別於古代詩人為了「一語驚人」,冥心孤詣、刳肚搜腸之苦。比如唐朝的李賀,他的母親就曾說:「是兒要嘔出心乃已耳!」但這種苦吟中,常常含蘊著無窮的樂趣;曾國藩的苦,和那些終日持齋受戒、面壁枯坐的「苦行僧」也不同。「苦行僧」的宗教虔誠發自一種真正的信仰,由於確信來生幸福的光芒照臨著前路,因而苦亦不覺其苦,反而甘之如飴。而「中堂大人」則不然,他的靈魂是破碎的,心理是矛盾的,他的忍辱包羞、屈心抑志,俯首甘為荒淫君主、陰險太后的忠順奴才,並非源於什麼衷心的信仰,也不是寄希望於來生,而是為了實現現實人生中的一種欲望。這是一種人性的扭曲,絕無絲毫樂趣可言。從一定意義來說,他的這種痛深創鉅的苦難經驗,倒與舊時的貞婦守節有些相似。貞婦為了掙得一座旌表節烈的牌坊,甘心忍受人間最沉重的痛苦;而曾國藩同樣也是為著那塊意念中的「功德碑」而萬苦不辭。

他節慾,戒菸,制怒,限制飲食,起居有常,保真養氣,日食青菜若干、行數千步,夜晚不出房門,防止精神耗損,可說是最為重視養生的。但是,他卻疾病纏身,體質日見衰弱,終致心力交瘁,中風不語,勉強活了六十二歲。死,對於他來說,其實倒是一種徹底的解脫。什麼「超越」,什麼「不朽」,統統地由他去吧!當然,那種無邊的痛苦,並沒有隨著他的溘然長逝而掃地以盡,而是通過那些家訓呀,書札呀,文集呀,言行錄呀,轉到了親屬、後人身上,這是一種名副其實的痛苦的傳承,媒體的連結。

前幾年看到一本「語錄體」文字,它從曾國藩的詩文、家書、函札、日記中摘錄出有關治生、用世、立身、修業等內容的大量論述,名之曰《人生苦語》。一個「苦」字將曾公的全部行藏、心跡活靈活現地概括出來,堪稱點晴之筆。

曾國藩以匡時濟世為人生的旨歸,以修身進德為立身之本,採取積極進取的人生態度,這無疑是承傳了孔孟之道的衣缽,但他同時,也有意識地吸收了老莊哲學的營養。他是由儒、道兩種不同的傳統生命智慧煅冶而成,因而能夠站在更高的層次上,可以說,他是中國歷史上兼收孔老、雜糅儒道最為純熟、最見工力的一個。

由於他機敏過人,巧於應付,一生仕途基本上順遂,加之,立功求名之心極為熱切,簡直就是一個有進無退的「過河卒子」,因而未曾真正地退藏過;但是,出於明哲保身的機智和韜光養晦的策略上的需要,他也還是把「盛時常作衰時想,上場當念下場時」奉為終身的座右銘,把黃老之學看作是一個精神的逋逃藪,一種適生價值與自衛方式,準備隨時捲縮到這個烏龜殼裡,一面咀嚼著那些「高下相生,死生相因」的哲理,以求得心靈上的撫慰;一面從「尺蠖之屈,以求伸也」的權謀中,把握其再生的策略。

同是道家,在他的眼裡,老子與莊周的份量並不一樣。別看他選定的奉為效法榜樣的三十二位中國古代聖哲中,只有莊周而無老子,其實,這是一種「興發於此而義歸於彼」的障眼法。莊周力主發現自我,強調獨立的人格;不僅無求於世,而且,還要遺身於世慮江山之外,不為世人所求。這一套浮雲富貴,糞土王侯,曠達恣肆,徹悟人生的生命方式,對曾國藩來說,無異於南轅北轍;倒是作為權謀家、策略家、徹底的功利主義者的老子,更切近他的需要,符合他的胃口,――儒家是很推崇知進退、識時務,見機而作的,孟子就說過嘛:「孔子,聖之時者也」。

他平生篤信《淮南子》關於「功可強成,名可強立」的說法。「強」也者,勉強磨鍊之謂也,就是在獵取功名上,要下一番「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強勉功夫。但他又有別於那種蠻幹、硬拚的武勇之徒。他的胞弟曾國荃剛愎自用,好勇鬥狠,有時不免意氣用事,曾國藩怕他因倨傲招來禍患,總是費盡唇舌,勸誡他要「慎修以遠罪」。聽說其弟要彈劾一位大臣,當即力加勸止,他說,這種官司即使僥倖獲勝,眾人也會對你虎視眈眈,側目相看,遭貶的本人也許無力報復,但其他人一定會蜂擁而起,尋隙啟釁。須知,樓高易倒,樹高易折,我們兄弟時時處身險境,不能不考慮後果。他告誡其弟:從此以後,只從波平浪靜處安身,莫向掀天揭地處著想。這並不是萎靡不振,而是因為位高名重,不如此,那就處處都是危途。

清代道鹹以降,世風柔靡、泄沓,盛行一種政治相對主義和圓融、渾沌的處世方式。最典型的是道光朝的宰相曹振鏞,晚年恩遇日隆,身名俱泰。門人向他請教,答曰:「無他,但多磕頭少說話耳。」有人賦《一翦梅》詞來描畫這種時弊:「仕途鑽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豐;莫談時事逞英雄,一味圓融,一味謙恭。大臣經濟在從容,莫顯奇功,莫說精忠;萬般人事要朦朧,駁也無庸,議也無庸。八方無事歲年豐,國運方隆,官運方通;大家襄贊要和衷,好也彌縫,歹也彌縫。無災無難到三公,妻受榮封,子蔭郎中;流芳身後更無窮,不諡文忠,也諡文恭。」曾國藩由於深受儒學濡染,志在立功揚名,垂範萬世,肩負著深重的責任感,儘管老於世故,明於趨避,但同這類「琉璃蛋」、「官混子」卻是判然有別的。我們也許不以他的功業為然,也許鄙薄他的為人處世,但是,對於他的困知敏學,勤謹敬業,勇於用事的精神,還應該予以承認。

曾國藩是一個極為複雜的生命個體,是一部內容豐富的「大書」。在解讀過程中,我們會發現,他的清醒、成熟、機敏之處實在令人心折,確是通體布滿了靈竅,積澱著豐厚的傳統文化精神,到處閃現著智者的輝芒。當然,這是從文化學、社會學、心理學的角度來研究;如果就人性批評意義上說,卻又覺得多無足取。在他的身上,智謀呀,經驗呀,知識呀,修養呀,可說應有盡有;唯一缺乏的是本色,天真。其實,一個人只要喪失了本我,也便失去了生命的出發點,迷失了存在的本源,充其量,只是一個頭腦發達而靈魂猥瑣,智性充盈而人性泯滅的有知覺的機器人。

對於閱世極深的曾國藩來說,我想,他不會看不出封建官僚政治下的人生不過是一場鬧劇,而扮演角色的無非是一具具被人牽線的玩偶,原是無須那麼叫真的。他自己就曾說過,大凡人中君子,率常終身暗然退藏。難道是他們有什麼特異的天性?不過是因為真正看到了大的方面,而悟解一般人所追逐的是不值得計較的。秦漢以來至於今日,達官貴人何可勝數?當其高踞權要之時,自以為才智高人萬萬,簡直是不可一世;可是,等到他們死去以後再看,跟那些「營營而生,草草而死」的廝役賤卒,原沒有什麼區別。那麼,今天的那些處高位而獵取浮名者,竟然泰然自若地以高明自居,不曉得自己和那些賤夫雜役一樣都要同歸於汩沒,到頭來並沒有什麼差異,――難道這還不值得悲哀嗎?

我們發現,在曾國藩身上,存在一種異常現象,即所謂「分裂性格」。比如,上面那番話說得是多麼動聽啊,可是,做起來卻恰恰相反,言論和行動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加之,他以不同凡俗的「超人」自命,事事求全責備,處處追求圓滿,般般都要「毫髮無遺憾」,其結果,自是加倍地苦累,而且必然產生矯情與偽飾,以致不時露出破綻,被人識破其偽君子、假道學的真面目。明人有言:「名心盛者必作偽。」對此,清廷已早有察覺,曾降諭於他,直白地加以指斥:總因「過於好名所致,甚至飾辭巧辯。好名之過尚小,違旨之罪甚大」。至於他身旁的人,那就更是洞若觀火了。幕僚王門運在《湘軍志》一書中,對曾氏多有微辭,主要是覺得他做人太堅忍、太矯情了;而與曾氏有「道義之交」的今文經學家邵懿辰則毫不客氣,竟當面責之以虛偽,說他「對人能作幾副面孔」;左宗棠更是專標一個「偽」字來戳穿他的畫皮,逢人便說:「曾國藩一切都是虛偽的。」

作為一位正統的理學家,曾國藩的「高明」之處在於,他在接受程朱理學巧偽、矯飾的同時,卻能不為其迂腐與空疏所拘縛,表現出足夠的成熟與圓融。也許正是因為這樣,我總覺得,在他身上,透過禮教的層層甲冑,散發著一種濃重的表演意識。人們往往難以分辨他究竟是在正常地生活還是逢場作戲,究竟是出自真心去做還是虛應故事;而他自己,時日既久,也就自我認同於這種人格面具的遮蔽,以致忘記了人生畢竟不是舞台,卸妝之後還須進入真實的生活。

他嘗以輕世離俗自許,實際上根本不是那回事。因為如果真的輕世離俗,就說明已經徹悟人生,必然生髮出一種對人世的大悲憫,就會表現得最仁慈,最寬容,自己也會最輕鬆,最自在。而他何嘗有一日的輕鬆自在,有一毫的寬容、悲憫呢?他那堅忍、強勉的秉性,期在必成、老而彌篤的強烈欲求,已經凍結了、硬化了全部的愛心,剩下來的只有漠然無動於衷的冷酷與殘忍,而且,還要掛出神聖的幌子。他辦團練時,以利國安民為號召,主張「捕人要多,殺人要快」,「不必拘守常例」。因此,每逢團紳捉來「人犯」,總是不問情由,立即處死。一次,曾國藩路過一村,遇賣桃人與買者爭吵,賣者說沒有付款,買者說已經付了。經過拘訊,證明是賣者撒謊,他當即下令將其斬殺。一時街市大嘩,民眾驚呼:「欽差殺人了!」因而得名「曾屠戶」。事見《梵天廬叢錄》。

他曾親自為湘軍撰寫了一首《愛民歌》,讓官兵們傳唱:「三軍個個仔細聽,行軍先要愛百姓。賊匪害了百姓們,全靠官兵來救人。……官兵不搶賊匪搶,官兵不淫賊匪淫。若是官兵也淫搶,便同賊匪一條心。」實際執行情況又怎樣呢?曾氏幕僚趙烈文記下了攻破天京後的親眼所見:「城破之日,全軍掠奪,無一人顧大局」;「又見中軍各勇留營者皆去搜刮,甚至各棚廝役皆去,擔負相屬於道」。湘軍逢男人便殺,見婦女便擄,「其老弱本地人民不能挑擔,又無窖可挖者,盡遭殺死,沿街死屍()十之九皆老者,其幼孩未滿二三歲者亦砍戳以為戲。」「哀號之聲,達於四遠」,「屍骸塞路,臭不可聞」。湘軍將領彭玉麟寫過一首《攻克九江屠城》的七律,後四句云:「九派濤紅翻戰血,一天雨黑洗征裘。直教殄滅無遺種,屍擁長江水不流。」對照這般般記述,再回過頭來讀一遍那堂而皇之的《愛民歌》,豈不恰成尖銳的諷刺!

省社會科學院的一位朋友來聊天,看了我寫的這份初稿。他說,選取人性閱讀這個角度頗有新意。臨走前,還告訴我,從他外祖父手中傳下來一幅曾國藩的照片,看一看也許有助於了解其人,因為相貌總是精神的一種外現,即使不是全部,起碼也能部分地反映出一個人的內在性格。我趕忙跟他到家,拿過照片來細細地端詳一番:寬敞的前額上橫著幾道很深很深的皺紋;臉龐是瘦長的,尖下頦,高顴骨;粗粗的掃帚眉下,長著長挑挑的三角眼,雙眸里閃射出兩道陰冷、凌厲的毫光;濃密的鬍鬚間隱現著一張輕易不會嘻開的薄唇闊口。留給人的印象很深,有一種心事重重、淵深莫測的感覺。

是的,我心目中的曾國藩,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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