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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麗宏:老去的只是時間

那一天,我意外地收到了一本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陳敬容選集》,書從北京寄來,是作者陳敬容寄贈給我的。我不認識陳敬容,但她的名字我並不陌生,我熟悉她的詩歌,她是上世紀四十年代“九葉詩派”中很著名的一位。

這使我很系統地讀了她的作品,也了解了她的思想和為人。我很喜歡她的詩歌和散文,儘管她寫得不算多。從她的詩文中可以感受到,這是一個心靈世界豐富美麗的女人,是一個很純粹的詩人。在這本書中,她用鋼筆親手改動或增刪的地方有二十多處,有時增加幾個字,有時是改動一個標點,或者是加上寫作年代和地點。

我想,光是在書上做這些改動,就要花費大半天時間,送書給一個素不相識的年輕人,竟也這么一絲不苟,可見她是一個多么認真的人。

此後,常和她通信,我也將自己的新著寄給她。她陸續寄來了她這些年中所有的著作。陳敬容是一位卓有成就的翻譯家,早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她就翻譯過《安徒生童話》,她翻譯的《巴黎聖母院》,是這部名著的第一個中文全譯本。我童年時代讀的《巴黎聖母院》,就是她翻譯的。在她贈我的書中,有她的詩歌譯著《圖象和花朵》。這是湖南人民出版社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出版的“詩苑譯林”叢書中的一種,是法國詩人波德萊爾和奧地利詩人里爾克的合集,一本很好的翻譯詩集。陳敬容自己是很出色的詩人,將外語的詩歌轉化為中文,她當然會比一般人做得更好。書中波德萊爾的不少詩歌以前也曾有過多種譯本,但陳敬容的翻譯詩味更濃,她的譯詩自然流暢,能從中體會到原作的意境。在這本詩集中,也有她親自用鋼筆改動的勘誤多處,使我又一次看到了她的嚴謹和認真。1984年12月,她用山西人民出版社的信箋給我來信,是代曹辛之先生約稿,曹辛之先生和幾位書畫家一起創辦了一份半月報,主要刊登新詩和書畫作品。她在信中說:“受山西人民出版社委託,《九葉集》詩友之一曹辛之同志在京與幾位畫家和書法家合作,創辦一種半月報,小型,每期四版;創刊號將於明年一月出版。曹兄委託我代約些詩稿,希望能得到你的支持,你在新詩方面也是一位優秀的青年作家。”她在信中很具體談了對詩稿的要求。信末,她說:“聽說作協會員代表大會的召開將在本月二十八日,到時可以暢敘了。”

1985年歲末,中國作家第四次代表大會如期在北京召開,那是文學界的一次盛會,幾代作家聚集在北京的京西賓館,其中有很多現代文學史上光芒四射的名字:

巴金、冰心、葉聖陶、丁玲、胡風、艾青、秦牧……我根據會議發給我們的名冊和房間號,給陳敬容打了電話。她說她會抽空來看我。那天吃過晚飯,大廳里等電梯的人很多,我就走到大廳一側的商店裡閒逛。商店裡有一位頭髮花白的嬌小的女士,大概也是因為怕擠電梯(),在店堂里站著。我發現她在注視我,而且目光很柔和,還帶著一點微笑,彷佛和我認識,我覺得她有點眼熟,卻想不起她是誰。商店裡只有我們兩個人,我走過她身邊時,她輕輕地問了一聲:“你是趙麗宏嗎?”這時我才想起她是誰,她淡然微笑的表情,我在《陳敬容選集》中看到過。那是她年輕時代的照片,雖然相隔很久,但那眼神還是一樣的。我說:“您是陳敬容老師。”她點頭一笑。我能認出她來,她顯然很高興。雖然第一次見面,但我們是神交已久的朋友了。第二天中午,她來我的房間裡坐了一會兒。我不善說話,她好像也不喜歡說話,兩個人面對面坐著,有點尷尬。不過毫無疑問,我們都感覺到了相互間的尊重和友善。我謝謝她寄書給我,也談了我讀她的詩文的體會。她稱讚了我的寫作,說她寄書給我,其實就是為了表示對我創作的讚許。受到一位前輩這樣的鼓勵和關心,我非常感動。後來曾聽一些詩歌界的朋友談起陳敬容的生活,才知道她的很多不幸。

感覺這是個內向的老人,歲月的風沙和命運的磨難給她的心靈留下了創傷。然而只要讀到她新作的詩歌,我就會體會到她熱情洋溢的詩心,被她在詩中展示的美妙心畫所感動。

陳敬容已經離開人世多年,重新展讀她的選集,頗多感慨。也許很多人已經不熟悉這個名字,但是,如果能讀到她的詩文,一定也會被她的熱情和幻想感動的。

而我,面對著她為我留在書上的一絲不苟的筆跡,面對著扉頁照片上她年輕時溫馨優雅的微笑,總是會默默地想:真誠的人和真誠的詩,她們的魅力和生命力是永遠不會暗淡的。陳敬容贈我的最後一本詩集,書名是《老去的是時間》。讀她的詩集時,我想,時間會老去,而藝術卻不朽。她的詩文會一直年輕下去,就像她在選集扉頁的那張照片上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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