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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風:回首風煙

「喂,請問張教授在嗎?」電話照例從一早就聒噪起來。

「我就是。」

「嘿!張曉風!」對方的聲音忽然變得又急又高又魯直。

我愣一下,因為向來電話里傳來的聲音都是客氣的、委婉的、有所求的,這直呼名字的作風還沒聽過,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

「你不記得我啦!」她繼續用那直捅捅的語調:「我是李美津啦,以前跟你坐隔壁的!」

我忽然舒了一口氣,怪不得,原來是她,三十年前的國中同學,對她來說,「教授」、「女士」都是多餘的裝飾詞。對她來說,我只是那個簡單的穿著綠衣黑裙的張曉風。

「我記得!」我說,「可是你這些年在哪裡呀!」

「在美國,最近暑假回來。」

那天早晨我忽然變得很混亂,一個人時而拋回三十年前,時而急急奔回現在。其實,我雖是北一女的校友,卻唯讀過二年,以後因為父親調職,舉家南遷,便轉學走了,以後再也沒有遇見這批同學。忙碌的生涯,使我漸漸把她們忘記了,奇怪的是,電話一來,名字一經出口,記憶又復活了,所有的臉孔和聲音都逼到眼前來。時間真是一件奇妙的東西,像火車,可以向前開,也可沿著軌道倒車回去;而記憶像呼吸,吞吐之間竟連自己也不自覺。

終於約定周未下午到南京東路去喝咖啡,算是同學會。我興奮萬分的等待那一天,那一天終於來了。

走進預定的房間,第一個看到的是坐在首席的理化老師,她教我們那年師大畢業不久,短髮、濃眉大眼、尖下巴、聲音溫柔,我們立刻都愛上她了,沒想到三十年後她仍然那姻雅端麗。和老師同樣顯眼的是羅,她是班上的美人,至今仍保持四十五公斤的體重。記得那時候,我真覺得她是世間第一美女,醫生的女兒,學鋼琴,美目雪膚,只覺世上萬千好事都集中在她身上了,大二就嫁給實業巨子的獨生孫子,嫁妝車子一輛接一輛走不完,全班女同學都是伴娘,席開流水……但現在看她,才知道在她仍然光艷燦爛的美麗背後,她也曾經結結實實的生活過。財富是有腳的,家勢亦有起落,她讓自己從公司里最小的職員乾起,熟悉公司的每一部門業務,直到現在,她晚上還去修管理的學分。我曾視之為公主為天仙的人,原來也是如此腳踏實地在生活著的啊。

「喂,你的頭髮有沒有燙?」有一個人把箭頭轉到遲到的我身上。

「不用,我一生捲毛。」我一邊說,一邊為自己生平省下的燙髮費用而得意。

「現在是好了,可是,從前,註冊的時候,簡直過不了關,訓育組的老師以為我是趁著放假偷偷去燙過頭,說也說不清,真是急得要哭。」

大家笑起來。咦?原來這件事過了三十年再拿來說,竟也是好笑好玩的了。可是當時除了含冤莫白急得要哭之外,竟毫無對策,那時會氣老師、氣自己、氣父母遺傳給了我一頭怪發。

然後又談各人的家人。李美津當年,人長得精瘦,調皮島蛋不愛讀書,如今卻生了幾個品學兼優的好孩子,做起富富泰泰的賢妻良母來了;魏當年畫圖畫得好,可惜聽爸爸的話去學了商,至今念念不忘美術。

「從前你們兩個做壁報,一個寫、一個畫,弄到好晚也回不了家,我在旁邊想幫忙,又幫不上。」

「我怎麼想不起來有這麼一回事?」

「國文老師常拿你的作文給全班傳閱。」

奇怪,這件事我也不記得了。

記得的竟是一些暗暗的羨慕和嫉妒,例如施,她寫了一篇《模特兒的獨白》讓櫥窗里的模特兒說話。又命名如羅珞珈,她寫小時候的四川,寫「銅臉盆里誘人的兔肉」。我當時只覺得她們都是天縱之才。

話題又轉到音樂,那真是我的暗疤啊。當時我們要唱八分之六的拍子,每次上課都要看譜試唱,那麼簡單的東西不會就是不會,上節課不會下節課便得站著上,等會唱了,才可以坐下。可是,偏偏不會,就一直站著,自己覺得丟臉死了。

「我現在會了,123 12 32……」我一路唱下來,大家笑起來,「你們不要笑啊,我現在唱得輕鬆,那時候卻一想到音樂課就心膽俱裂。每次罰站也是急得要哭……」

大家仍然笑。真的,原來事()過三十年,什麼都可以一笑了之。還有,其實老師也苦過一番,她教完我們不久就辭了職,嫁給了一個醫學生,住在酒泉街的陋巷裡捱歲月,三十年過了,醫學生己成名醫,分割連體嬰便是師丈主的刀。

體育課、童軍課、大掃除都被當成津津有味的話題,「喂,你們還記不記得,腕骨有八塊——叫做舟狀、半月、三角、豆、大多棱、小多棱、頭狀、鉤——我到現在也忘不了。」我說,看到她們錯愕的表情,我受了鼓勵,又繼續挖下去,「還有國文老師,有一次她病了,我們大家去看她,她哭起來,說她子宮外孕,動了手術,以後不能有小孩了,那時我們太小,只覺奇怪,沒有小孩有什麼好哭的呢?何況她平常又是那麼要強的一個人。」

許多唏噓,許多驚愕,許多甜沁沁的回顧,三十年已過,當時的嗔喜,當時的笑淚,當時的貪痴和悲智,此時只是咖啡杯麵的一抹煙痕,所有的傷口都自然可以結疤,所有的果實都已含蘊成酒。

有人急著回家燒晚飯,我們匆匆散去。

原來,世事是可以在一回首之間成風成煙的,原來一切都可以在笑談間作夢痕看的,那麼,這世間還有什麼不能寬心、不能放懷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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