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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瑩:美麗的秋山

我喜歡在山裡走,讀山。山和山,如,人與人,看似一樣,走近看卻大相逕庭。

最愛是秋山,特別是那些未被人污染的野山,充滿了野性,像個性化的人,可讓我真正進入到大自然當中,哪怕粗野草莽,卻有大美,讓最真實的美,打動自己。看萬物無限地消長,聽內心深處的感受和詮釋的聲音,像聽交響樂,豐富無比,妙不可言。

沿著某一個山道進去,能看到什麼?天生的好奇心常常會發出這樣的詢問。我曾沿著路邊的山道走進過無數的山谷。不同的年齡里讀《紅樓夢》,會有不同的感受;不同的年齡不同的季節里讀變換莫測的大山,感受更是不同。這個秋天,我再次走入秦嶺腹地,走近一個風光獨特的「夏之春」山谷。

小車駛入山道。下雨了,雨很密。

多彎處,看不到前後的道路,四周的空間相對縮小,我被四面的山包圍。

下車,在細雨里走。向左走,向右走。

格子裙,白風衣,人影,在立體畫中行走。

看山,看樹,看各種認識不認識的植物。

少人走過的山路上,飄著梧葉、蘆花、蒲公英,它們都是可入我心的植物,不管在哪裡看到它們,它們都給我一種很好的感覺,我喜歡看它們帶給我的那種明朗、大氣、浪漫、乾淨的感覺,永恆的美麗與惆悵,永恆生命寂靜的詩意。它們的飄落,如同它們爛漫的春夏一般浪漫,離去時,也帶著一種飄逸的美感,灑脫的姿勢帶著一股力量。它們一直都這樣簡單。桐葉落下時,風總比我更早些撿走,可是,不管什麼時候,桐葉即使和別的葉子混雜在一起,我也一眼找得到它們。它們身上的那種精神,在無境界的不清不楚的樹葉身上,是找不到的。

看誰比誰更豐富,看誰比誰更美麗,蘆葦昂著自己的頭,時而沉思,時而擺動蘆花,永當旁觀者,冷眼望秋山,把自己站成風景。我仿佛可以聽到它發出悽苦地鳴叫,可以感受到它的靜默,它的合群和它的不合群,它的高雅,它的孤傲,它的無奈,它的理想,它的浪漫。我仿佛聽它在說:別人,永遠是別人,我,永遠是我。

山路邊生著一叢蒲公英。它永遠會問:我的家鄉在哪裡?我從哪裡來,我要到哪裡去?不由它的,終於歸結到對於身份的焦慮。註定在胡思亂想之後,浪漫地在太空中遊蕩。不管飄落到哪裡,蒲公英的種子都會在那裡留下。隨時讀李白的詩,不用去想他的家鄉,於是,不再有人關心蒲公英的家鄉。

世俗的評判標準未必真能給梧桐、蘆葦和蒲公英一個好的評價,它們為植物的一種豐富精神內涵與外延,只有心和想像力才做得出精緻的回答,在沒有內心和想像力的人眼裡,它們是極普通而又簡單的葉草。

轉角遇到一株玉蘭。好象我剛剛睜開眼睛,她已成為背影。我們常常看到的,是它盛開時純潔而豐滿的樣子,那自然純淨樸實的性感是令人思無邪的。是的,任何燦爛的花朵,在孕育、授粉的時候,都悄然地安靜到被人忘記的角落。它的葉子枯得最早,卻在枯葉還未脫盡時,在枝尖含孕出花蕾,伸向冬日的天空。我們知道,無論它此時是多麼安靜,春節一過,它就開了。

其實,春節過了,它也是在這山角里靜靜地開、靜靜落的呀。它的一生,比城市公園裡的玉蘭要幸福得多。城裡的玉蘭,難免會給一些髒眼穢語糟蹋。

誰,才能觸及這美麗的花朵?不去問,誰的深吻,在夢的深處走過。

就讓這些生命之花,落在歲月邊緣。

也許,你的愛情就開在這棵樹上,一直笑得那麼漂亮,卻讓你神傷到無奈。

野山上授粉後的果樹上掛滿果實,成為無人走近的風景,任憑遠處路人指指點點,任憑與果子們有關的話在風裡吹去又吹回,都與沉在自我世界裡的果子們無關,它們就是爛成一片泥,也是乾淨的。種籽,又撒在山坳里,來年,果樹會更繁,如用秋葉掩埋了的思念。

秋還不是很高,只要伸手,你可以觸摸到掛在樹梢的果香。吃一個落在地上的柿子,似乎吃了一樹柿子,吃了滿山的柿子。可是,那漫山遍野的老柿樹上的柿子還是在的呀,怎就不組人去摘采吶?山人答,摘來的柿價不夠付出的工錢呢,不如就由著它吧。好的,由著它,做景。據說,在美國等地,也是這樣的。

滿山印染得一大片一大片的紅葉樹,似柿樹一樣點綴著秋山,這種紅葉樹叫毛黃櫨,香山上的紅葉就是這一種。撿一片紅葉,夾進書裡。以後的秋日賞紅葉,就不必去北京的香山了。

扔掉紅圍巾,布沿帽,色彩,在立體畫中晃動,人影,向山中奔跑。

似一場行為藝術。只要有心情,鮮活的生命,隨時可完成這樣的作品。

世界上的奇特景觀從未有相同者,這裡規模宏大的山崩奇觀,令人嘆為觀止。山崩形成的自然風貌使人震撼、驚詫。周幽王二年的地震,唐天寶年間的地震,使這一代的天體崩落,巨石崩塌堆積的石林,在後來的暴雨、連陰雨浸潤里,與周圍的植物有機地融合在一起,形成千變萬化的奇妙境界。我一下子就被這眼前的生動打動,陶醉其中,我陷入一種欣賞自然風光的怡然情緒里,沉入一種回味無窮的遐想狀態。

忽然間看見有人在一堆巨石上面題滿了朱紅的大字,如經典音樂突被粗俗的噪音斷開,就影響了我的思緒,打斷我正愉快旅行著的思路,眼前變得不可思議而令人費解。我沒看清裡面都是誰寫的字,一定不乏優秀的名人吧,我想,未必是優秀的你當時想這麼做,事後被俗人利用也是常事。看到讓心裡難受噁心的地方,讓眼睛很快離開那裡就是。尋找看上去舒服的地方,就看到了山谷里一塊天然的「無字碑」。我想,要是有人也在這上面刻上血紅的大字,就大煞風景了。有限的文字和思想放在這變換莫測的大自然中,自然會影響人的思考和想像。《老子》是讀不盡的,老子畢生未讀盡終南山。然而,常態的欲望總有著燦爛的生命,無克制的非健康欲望,自會泛濫成災,其結果山將不山,成為病山,如可笑之人夢想在不能亂動的天然無字碑上流芳千古一樣,遲早會成為大自然的敗筆而被「愚公」移走。碰到讓自己不愉快的人,躲開是最好的辦法。

神奇的大山,無語,以它的多姿多彩,展示著與人一樣的欲望。那距今19億年前的變質岩和距今1.5億年前的花崗岩,可做地質學的大課堂、天然研究室。以老天的名義,打開一片飽受風霜的廢墟,讀綠苔絮語,掛在經年的雨水裡,潮濕腐爛,如讀人的善良與罪惡,看人煙輕舞飛揚。隨時隨意隨地舉起相機對著周圍一個地方按下快門,令人沉醉的秋色,在鏡頭裡都會變成動人的作品。

四周的空間相對縮小時,一幅幅巨幅畫面呈現在我眼前。

不知不覺地,進入到一大片山崩遺蹟亂石之中。

在那裡,那一刻,我進入了童話般的世界;

在那裡,那一刻,我看到了俄羅斯油畫般的風光;

在那裡,那一刻,我領略到了酷似中國國畫的大潑墨;

在那裡,那一刻,我看到長滿綠苔的酷似巨型壁畫的完整石岩;

在那裡,那一刻,我看到了巨輪「鐵達尼號」的沉沒,在天然展廳里陳列的這幅巨作,色彩比藝術家的作品紮實,比羅丹那組浪漫的情人雕塑更能打動我的心。

這些巨作,本都是該站遠了看的,又如一些人,一些歷史事件。而我此時,卻站得是這樣的近。

在大自然面前,人,小到一片葉子,尤其是當人在山崩亂石間僅能擠進一人的縫隙間艱難地側身穿過時,仿佛人就是一根鑽在石縫中求生存的葉草。人,該低頭時就得低頭,如果你是站在巨石或巨人的面前。如果這些大石塊像積木一樣脫離山體,夾縫裡的人,便會隨時粉身碎骨。

是塊材料,這棵樹就會往高里長,往粗里長。山上,遠遠望去,還有種自然生成的小樹,它們長不大,排在一起可成林,單獨拿出來,難以成景,難以成材,只能成為山里獵戶的柴火。它只有與同伴在身邊,沒有靠山,包括路過的小孩和路過的風。如果風,颳倒了身旁的那棵小樹,接著吹倒的就該是它那一棵。只有團結起來,才能使處於弱勢的生命形成一種力量,抵擋住山野里的狂風暴雨,使得在無情的歲月里能茁壯生長。

一陣山風颳過,我險些被它吹倒。喔,人在大自然里,弱得像沙子,對風無法選擇。災難會擦身而過或就在身邊。

眼睛所至秋山某處,如打開一本書。秋,就寫在這些樹影之間,葉子的上面,仔細讀,就讀得懂山里寫的「秋」字,以及它帶給我們的思考。有些思想,在這時收穫;有些思想,我們卻不得不看著它死去。因為我們不想折斷生活。

這是收穫的季節,這是生命枯萎老去的季節。在死去的過程里,我們被一種悲壯的不老精神深深感動。這時,經歷了春夏的秋山,具有豐富無比的內容。富有層次感的秋山,到處是無題的詩句,站在充滿詩意的秋山前,心,沒有春山前的不安和虛幻,幽靜的心裡,()滿是沉甸甸的回憶。揀一片紅葉,想起去年此時,抓一把金黃的秋葉,那心底不想攪動的思念喔。春天的思念是激烈的,秋天的思念已這般深沉,悲切、哀傷、優美而富於旋律化。一時又恍惚具體到德彪西小提琴奏鳴曲,從而進入到寂靜。音樂就是一切,一切都是音樂。

陌生的人慢慢走散。太陽光下去了。潮濕的山村里聽到鳥兒的囈語。炊煙散在淺淺的腳印上。槐樹的重重陰影里,狗叫的聲音,老牛低頭踩著碎步,似一些難言的苦澀,透著絲絲的寒意。一些美麗就生存在殘酷惡劣的環境裡,要美麗,就要忍受殘酷,殘酷使生命更具生命力。然而,很多時候,美麗的東西就會被自然或被人撕毀給人看。是否,天下的美,都透著殘酷。

豐滿的大山,將在我的身後漸漸變荒,慢慢殘缺,進入漫長的冬季,似人的宿命。

大山,既是蒼老,仍是它的魅力。

秋山,將進入冬天的寂靜,等待下一個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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