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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承志:魯迅路口

今年又一次去了紹興。該看的上一次早已看過,若有所思的心裡有些寂寞。城市正在粉刷裝修;拆掉剛蓋好的大樓,改成黑白的紹興色。可能是由於天氣的原因吧,這一回頭頂著萬里晴空,總覺景色不合書裡的氣氛。在魯迅故居門口,車水馬龍根本不理睬遠路的遊客;滔滔河水般的民眾之流,擦著製作的假烏篷船一涌而過。我猶豫著,最後決定不再買票進去。

與其說是來再一次瞻仰遺蹟,不如說是來複習上一次的功課。那一次在冬雨中,我們走過了一條條街道,處處辨認著遺蹟和背景。那幾年我潛心南方的遊學,事先讀足了記載,到實地再加上草圖筆記。我辨認著,小街拐角座落的秋瑾的家,青苔沾濕的青藤書屋,還有山陰道、會稽山、古史傳說的夏禹陵。蒙蒙冷雨中的修學令人愉快,追想著那些日子,盼著再重複它一次。

雖然我明白這是一處危機潛伏之地。漸漸地我們終於明白了,這個民族不會容忍異類。哪怕再等上三十年五十年,對魯迅的大毀大謗勢必到來。魯迅自己是預感到了這前景的,為了規避,他早就明言寧願速朽。但是,畢竟在小時代也發生了尖銳的對峙,人們都被迫迎對眾多問題。當人們四顧先哲,發現他們大都曖昧時,就紛紛轉回魯迅尋求解釋。我也一樣,為著私人的需要,尋覓到了這裡。

反省著對他的失言與敗筆,我常自戒不該妄談魯迅。無奈乏於參照,於是又令人生厭地轉回這裡。我已經難改習癖,別人更百無忌憚。那麼多的人都在議論魯迅,那麼多的人都以魯迅為飯碗,那麼多的人都自稱魯迅的知音--這種現象,一定使他本人覺得晦氣透了。

不知到了毀謗的時代,一切會怎麼樣。

同伴是本地人,對是否進去參觀無所謂。我也覺得要看的都看過了,門票要四十元呢,或者就不進去了吧。路口上,車聲轟轟人聲鼎沸,不由你過分地斟酌徘徊。於是胡亂決定離開,心裡一陣滋味索然。

就這樣,這一次在紹興過魯門而未進。雖然腳又踩過這塊潮濕土地,端詳過秋瑾的遺墨、進入了徐錫麟的臥室,我沒有邁過那個路口。我想保護初訪的印象。冬雨的那一次我夾在一群小學生里一擁進了三味書屋,後來就親身站到了百草園。那時的感覺非常新鮮,自己的小學生時代、以及自己孩子的小學生時代一霎間都復活了。那不是來瞻仰偉人的故居,而是回到自己的孩提時代。一股那麼親近的衝動,曾在人流擁擠中幼稚地浮現。

從魯迅家的大門口邁步,左右轉兩個彎,隔一兩條小街,原來三百步之內,就是秋瑾的家。

初次意識到這一點時,我心中不由一驚。他們住得這麼近!……果然還是要到現地,才能獲得感受。我不住地遐想。彼此全然不相識是不可能的,即便沒有借鹽討火做過親密鄰里,也會由於留學一國彼此熟識。若再是朋友,就簡直是攜手東渡了。

後來去了徐錫麟的東埔鎮。冬月來時,以為東埔路遠不易到達,這一回才知東埔鎮就在眼前,公路水路都不消一陣功夫。這麼說,我尋思著,烈士徐錫麟的家鄉就在咫尺--這幾個人,不但是同鄉,而且是同期的留日同學。

站在路口上,我抑制著心裡的吃驚,捉摸著這裡的線索。

一切的起源,或許就在這裡?

一九〇五年是秋瑾留學日本的次年,其時魯迅做為她的先輩,已在日本滯留了兩年。不知他們是否做好了思想準備,國家興亡與個人榮辱的大幕就在這一年猝然揭開,並與他們的每一個人遭遇。

一件大事是日本政府與清朝勾結,為限制留學生反清政治活動頒布了「清國留學生取締規則」(應該注意,取締一語在日語中主要意為「管束、管理」)。此事引起軒然大波,秋瑾的表現最為激烈。

諸多論著都沒有涉及當時留學生的反應詳情;但參照(比如八十年代末以來)留洋國人的多彩面孔,我想當時的諸多精英一定也是形形色色。冷眼看著中國留學生的樣相,日本報紙《朝日新聞》發表社論,嘲笑中國人「放縱卑劣,團結薄弱」。湖南藉留學生陳天華不能忍受,他以性命反駁蔑視,投海自殺。

與他們氣質最近的日本作家高橋和巳,對此事的敘述如下:

陳天華的抗議自殺,最富象徵地表現了投影於政治中眾多之死的、文化傳統與傳統心情的方式。

一九〇九年,日本的文部省公布了《清國留學生取締規則》。不用說,這是應清朝的要請,限制留學生革命活動的東西。當時,《朝日新聞》侮蔑地批評那些反對《取締規則》、進行同盟罷課的中國留學生,說他們「出於清國人特有的放縱卑劣的意志,其團結也頗為薄弱」。陳天華痛憤於此,寫下了絕命書,在大森海岸投海自殺。

他在《絕命書》中說,中國受列強之侮,因為中國自身有滅亡之理。某者之滅,乃自己欲滅。只是中國之滅亡若最少需時十年的話,則與其死於十年之後,不如死於今日。若如此能促諸君有所警動,去絕非行,共講愛國,更臥薪嘗膽,刻苦求學以養實力,則國家興隆亦未可知,中國不滅亦未可知。

他區別了緣於功名心和責任感的革命運動,要求提高發自責任感的革命家道德。

(《暗殺者的哲學》,《孤立無援的思想》所收,頁一九三至一九四)

每讀這一段故事我總覺得驚心動魄,也許是由於自己也有過日本經歷。陳天華感受過的歧視和選擇,儘管程度遠不相同--後來不知被多少留日中國學生重複地體驗過。只是一個世紀過去到了這個時代,陳天華式的烈性無影可尋了。在一種透明的、巨大的擠壓之下,海外中國人的感情、公論、更不用說行動,日復一日地讓位給了一種難言的曖昧。陳天華的孤魂不能想像:男性在逢迎和辯白之間狡猾觀察、女人在順從和自欺之間半推半就。

陳天華已經死了,活著的還在爭論。在侃侃而談中學人們照例分裂;有的是學成救國派,有的是歸國革命派,我想更多的一定是察顏觀色派。身為女性言行卻最為「極端」的秋瑾那時簡直如一個「恐怖主義者」,面對糾纏不休的同學,她居然拔刀擊案,怒喝滿座的先輩道:「誰敢投降滿虜,欺壓漢人,吃我一刀!」

而在場者中間就有魯迅。

顯然秋瑾不曾以魯迅為同志。或許她覺得這位離群索居的同鄉太少血性,或者他們之間已經有過齟齬。大概魯迅不至於落得使秋瑾蔑視的地步?在秋瑾的資料里,找不到她對這位鄰居的一語一字。

我更想弄清當時魯迅的態度和言論。但是諸書語焉不詳,本人更欲言又止。漸漸地我開始猜測,雖然不一定有過爭吵和對壘,大約魯迅與同鄉的秋瑾徐錫麟有過取道的分歧。或許魯迅曾經對這位男裝女子不以為然;她太狂烈,熱衷政治,出言失度。魯迅大概覺得她不能成事,也不是同道。魯迅大概更嗅到了一種革命的不祥,企圖暗自掙扎出來,獨立於這一片革命的喧囂。

留學日本是一件使人心情複雜的事。留日體驗給於人的心理烙印,有時會終一生而不愈。

敏感的魯迅未必沒有感受到陳天華的受辱和憤怒,但是他沒有如陳天華的行動。或許正是陳天華事件促使魯迅加快選定了迴避政治、文學療眾的道路。

他的意識里,說不定藏著一絲與鼓譟革命派一比高低的念頭。但是時不人待,誰知鄰居女兒居然演出了那樣淒烈的慘劇,而他自己,卻只扮演了一個「看殺」的角色!

逐漸地,我心裡浮現出了一個影子。

它潛隨著先生的一生,暗注著先生的文字。我想諸多的研究,沒有足夠考慮魯迅留日十年釀就的苦澀心理。稱作差別的歧視,看殺同鄉的自責,從此在心底開始了浸蝕和齒咬。拒絕侮辱的陳天華、演出荊軻的徐錫麟、命斷家門的秋瑾--如同期的櫻花滿開然後凋零的同學,從此在魯迅的心中化作了一個影子。這影子變做了他的標準,使他與名流文人不能一致;這影子提醒著他的看殺,使他不得安寧。

也許就是這場留學,造就了文學的魯迅。

隔開了百年之後,尋覓魯迅如同盲人摸象。

但仍然還有思路可循,這思路是被作品中的處處伏筆多次提示了的。研究魯迅的事不能用顧頡剛的方法,但是一樣需要考據。

它不像考據山陰大禹陵;那種事缺乏基本的根據,誰也很難真能弄得清楚。魯迅的事情與我們干係重大,它不是一家之說壺中學術。流血的同學和魯迅幾位一體,身繫著民族的精神。從一九〇三年魯迅留學日本開始計算,整整一個世紀過去了; 一九〇七年徐錫麟和秋瑾死難的世紀忌日,也正在步步臨近。應該梳理脈絡,更應該依據履歷。這履歷中,有刻意而為的--他的做法,他的伏筆。

站在紹興的路口,眺望著魯迅紀念館和魯迅故居,還有出沒著正人君子的「鹹亨酒店」,我感到了作品的明示,和刻意的作偽。

在經歷了陳天華、徐錫麟、秋瑾的刺激以後,或者說在使自己的心塗染了哀傷自責的底色以後,後日直至他辭世的所謂魯迅的一生,就像恐怖分子眉間尺的頭和怨敵在沸水裡追逐一樣--他與這個日本糾纏撕咬,不能分離。

那以後的歷史可能是簡單的:三一八,九一八。三一八在北京的執政府門前再現了紹興的軒亭口,他絕不能再一次看殺學生的流血。九一八使那個日俄戰爭的幻燈片變成了身邊的炮火,使他再也不能走「純粹的文學」道路。

不是每一天都值得如陳天華那樣一死,但是每一天都可以如陳天華那樣去表現人格。回顧他歸國後的生涯,特別是三一八和九一八之後,顯然他竭盡了全力。他不能自娛於風騷筆墨中日掌故,如今日大受賞味的周作人。他不知道--苟活者的奮鬥,是否能回報殉死者的呼喚。想著陳天華和徐錫麟以及秋瑾,我感到,他無法掙脫一種類近羞愧的心情。

在中國,凡標榜中庸宣言閒趣的,大都是取媚強權助紂為虐的人。同樣,凡標榜「純粹文學」的,儘是氣質粗俗的人。

魯迅與他們不同;他做不到狡猾其藝術、中庸其姿態--而無視青年的鮮血,迴避民族的大義。但正是他曾嚴肅地拒絕激進,選擇了一介知識分子的文學療眾道路。但是江山不幸,文學是彷徨之路,魯迅一直掙扎在政治與文學之間。三一八,九一八,他不能不糾纏於這兩個結;他的交友立論橫眉悅目,都圍繞著這兩件事。而這兩件事,掙不斷地系在一根留日的線上。

時間如一個不義的在場者,它洗刷真實催人遺忘。鄰居的女兒居然那麼淒烈地死了,他反芻著秋瑾逆耳的高聲,一生未釋重負。魯迅不能容忍自己在場之後的苟活,所以他也無法容忍那些明明在場、卻充當偽證的君子。

陳西瀅不知自己的輕薄為文,觸動了魯迅的哪一根神經。他不懂學生的流血意味著什麼;他也不懂面對學生流血的題目,一個知識分子應有的言行禁忌。

徐懋庸之流也一樣,他們不懂在忍受了同學少年的鮮血以後、仍然被魯迅執拗選擇了的--文學的含義。他們不知自己冒犯了魯迅最痛苦的、做為生者的選擇。

後來讀到魯迅先生在當年的女子師範大學風潮之後,其實表示過對這種形式的反對:「請願的事,我一向就不以為然」,他說官府「他們痳木,沒有良心,不足與言,而況是請願,而況是徒手」(《空談》)。「我卻懇切地希望,『請願』的事,從此可以停止了。」(《「死地」》)

這正與陳天華無獨有偶。陳天華雖激烈殉命,但正是陳天華對那份管理規則不持過激態度。他在絕命書中寫道「取締規則問題可了則了,切勿固執。只是希望大家能振作起來,不要被日本報紙言中了。」

激烈並不一定就是過激。雖然在這個犬儒主義國家,我們習慣了媒體和精英用過激一語四處抹煞他人價值,但是歷史多次提示著:胸懷大激烈的人,恰恰並不過激。

不知道我是否過多強調了魯迅文學中日本刺激的因素。但確實就在他留學日本之後的五四時期,在《新青年》的頁面上,他突然展示了一種超人的水平和標準。他的最初也是最偉大的作品,都與家鄉的這兩位犧牲者、與留日的一幕有關。

徐錫麟事敗後,被清兵剖心食肉一事,甚至是他文思的直接引子亦未可知。所以就在他最早構思的時候,吃人行為就成了《狂人日記》最基礎的結構間架。魯迅在這個開山之作里宣洩和清算,借著它的摩登形式。他不僅表達了所受過的刺激,也忍不住代徐錫麟進行控訴:「從盤古開闢天地以後,一直吃到……吃到徐錫麟!」

接著在短篇小說《藥》裡,秋瑾被寫作了墳墓中的主人公。作為短篇小說這一篇是完美的;故事、敘述、蘊意、人血饅頭和藥的形象,甚至秋瑾和夏瑜,這工整的對仗。高橋和巳聯繫他在日本棄醫從文的經歷,指出「買人血饅頭吃的民眾,是圍觀同胞被當成間諜處死的民眾的延長」。

這樣寫的真實動機,埋在他思想最深的暗處。拋開徐、秋二同鄉的影子,很難談論魯迅文學的開端。套用日本式的說法,他們三人是同期的花;只不過,兩人犧牲於革命,一人苟活為作家。我想他是在小說里悄悄地獨祭,或隱藏或吐露一絲懺悔的心思。

散文《范愛農》是更直接的透露。

這個特殊的作品如一篇細緻的日本檔案。當然,也如一幀辛亥革命前後的白描。除此之外,魯迅還未曾找到任何一個機會來傾訴私藏的心事。

范愛農是徐錫麟創辦的熱誠學校弟子,與魯迅同期的留日學生,一個革命大潮中的失意者和犧牲者。魯迅借范愛農的嘴和事,不露聲色地披露了如下重要細節:

徐錫麟一黨與他疏遠的事實。「你還不知道?我一向就討厭你的,--不但我,我們。」雖然關於疏遠的原因已無需深究,但魯迅依然半加詼諧帶過了這麼一筆。

其次,徐錫麟剖心殉難後,他在東京留學生聚會上主張向北京抗議的細節(這個細節,正與秋瑾在針對取締規則聚會上的拔刀相應),「我是主張發電的。」

最後,散文敘述的他與范愛農的交往,表白了他對死國難者的同學們的一種責任感和某種--補救。范愛農給了魯迅補救的機會,他們的相熟同醉,都使魯迅獲得了內心的安寧。窮窘潦倒的革命軍後來依靠著魯迅,這件事情是重要的。所以,散文記錄的瀕死前范愛農的一句話,對魯迅非同小可:「也許明天就收到一個電報,拆開來一看,是魯迅來叫我的。」

范愛農死後,魯迅寫了幾首舊詩悼念。十幾年後寫作散文《范愛農》時他回憶了幾句,忘掉的一聯恰恰總結了這個情結:「此別成終古,從茲絕諸言。」

一九二六年這篇散文的發表,是魯迅與日本留學生糾葛的落幕。《范愛農》是魯迅對留日舊事的清理。他對一切最要緊的事情,都做了必要的辯解、披露,以及批評。這是那種作家不寫了它不能安寧的篇什。我想,當魯迅終於寫完了它以後,鬱塞太久的一團陰霾散盡了。一個私人的儀式,也在暗中結束了。

終於魯迅有了表白自己基本觀點的機會。他借王金髮異化為王都督的例子,證明了革命之後必然出現的腐化。它更委婉而堅決地表明了自己拒絕激進、拒絕暴力的文學取道。在先行者的血光映襯下,這道路呈著險惡的本色。

陳天華死後已是百年。魯迅死去也早過了半個世紀。若是為著喚起中國的知識分子,也許他們真的白白死了。

--誰能相信,使陳天華投海的侮辱,其實連一句也沒有說錯。「特有的卑劣,薄弱的團結」,簡直可以掛在國門上。居然一個世紀裡都重複著同一張嘴臉,如今已經是他們以特有的卑劣,逐個地玷污科學和專業領域的時代了。

一百年來,中國的犬儒哲學從來沒有接受陳天華的觀點,更不用說對十足的恐怖分子徐錫麟和秋瑾。他們站在無往不勝的低姿態上,向一切清潔的舉動冷笑。在那種深刻的嘲笑面前每個人都又羞又窘,何況嶢嶢易折的魯迅!

或者,一部近代中國的歷史,就是這種侏儒的思想,不斷戰勝古代精神的歷史。

但是,做為一種宣布尊嚴的人格(陳天華)和表達異議的知識分子(魯迅),他們的死貴重於無數的苟活。由他們象徵的、抵抗和異議的歷史,也同樣一經開幕便沒有窮期。過長的失敗史,並不意味著投降放棄。比起那幾枝壯烈的櫻花,魯迅的道路,愈來愈被證明是可能的。

他不是志士,不過為苟活於志士之後而恥。由於這種日本式的恥感,他不得解脫,落筆哀晦。人譽他是志士不妥,人非他偏狹也不公。他心中懷著一個陰沉的影子,希望能如陳天華,能如秋瑾和徐錫麟一樣,使傲慢者低頭行禮,使蔑視者脫帽致敬。

後來參觀魯迅的上海故居,見廳堂掛著日本畫家的贈畫,不遠便是日本的書店,我為他保持著那麼多的日本交際而震驚。最後的治療託付給日本醫生,最後的摯友該是內山完造--上海的日子,使人感覺他已習慣並很難離開那個文化,使人幾乎懷疑是否存在過--恥辱和啟蒙般的日本刺激。

留學日本,宛如握著一柄雙刃的刀鋒。大義的挫折,文化的沉醉。人每時都在感受著,但說不清奧妙細微。這種經歷最終會變成一筆無頭債,古怪地左右人的道路。無論各有怎樣的不同,誰都必須了結這筆孽債。陳天華的了結是一種,他獲得了日本人的尊敬;周作人的了結也是一種,他獲得了日本人的重用。

魯迅的了結,無法做得輕易。

其實即便沒有那些街談巷議,他與周作人的分道揚鑣也只在早晚。雖然後來人們都把陳天華秋瑾徐錫麟掛在嘴上,而唯有他深知他們的心境。從陳西瀅到徐懋庸,他的敵手並沒有這種心理。那些人內心粗糙,睡得酣熟,不曾有什麼靈魂的角力。而他卻常常與朋輩鬼類同行,他不敢忘卻,幾倍負重,用筆追逐著他們。

站在路口的汽車站牌下,我突然想像一個畫面:那是冬雨迷濛的季節,魯迅站在這裡,獨自眺望著秋瑾的家。不是不可能的,他苟活著,而那個言語過激的女子卻死得悽慘。他只能快快提起筆來,以求區別於那些吃人血饅頭的觀眾。

他用高人一等的作品,以一枝投槍的姿態,回答了那個既侵略殺戮又禮義忠孝;既野蠻傲慢又飽含美感的文化。他的成功了;他以自己的一生,解脫了那個深深刺激過他的情結。

他的了結恰似一位文豪所為--他沒有終結於作家的異化。向著罪惡的體制,他走出了一條抗爭與質疑的路。他探究了知識分子的意義,對著滋生中國的偽士,開了一個漫長的較量的頭。

據說紹興市要斥資多少個億,重造晚清的舊貌。

那邊的故居門口今年弄來了幾隻烏篷船擺設,彎腰鑽進去劃到大禹陵要四十五元。魯迅的天上盧罕(靈魂)一定正苦笑著自嘲,他雖然不能速朽,卻可以獻一具皮囊,任紹興人宰割賺錢。

既然不打算再進去參觀,我們就到了公共汽車站。

這一站,叫做「魯迅路口」。

對先生的追思,寫了這()篇就該結束了;也許不該待那些吃魯迅飯的人太尖銳,像我一樣,人都是以一己的經歷猜度別人。人循著自己的思路猜想,寫成文字當然未必一定準確。

或許魯迅的文學,本來就不該是什麼大部頭多卷本長篇小說,也不是什麼魔幻怪誕摩登藝術。雖然他的文學包羅了眾多……尤其包羅了偽士的命題,包羅了與卑污的智識階級的攻戰。但是如果允許我小處著眼隨感發言--或者可以說,他的文學不過是日本體驗的結果和清算,是對幾個留日同學的悼念和代言。

公共汽車流水一般駛來這個路口,又紛紛駛離。天氣晴朗,可以看見秋瑾家對面的那座孤山。

大潮早已退了,幕落已有幾回。逝者和過去的歷史都一樣不能再生,人們都只是活在今日隨波逐流。無論蕭條端莊的秋瑾家,或者郊外水鄉的徐錫麟家,來往的都是旅遊的過客。他們看過了,吁噓一番或無動於衷,然後搭上不同的車,各奔各人的前程。

這個站的車牌很有意思。好像整個紹興的公共汽車都到這兒來了。每路車都在這個路口碰頭,再各自東西。一個站,排排的牌子上漆著的站名,都是「魯迅路口」。這簡直是中國知識界的象徵,雖然風馬牛不相及,卻都擁擠在這兒。

我注視著站台,這一次的南方之旅又要結束了。

一輛公共汽車來了,人們使勁地擠著。都是外地人,都是來參觀魯迅故居的。在分道揚鑣之前,居然還有這麼一個碰頭的地方。我不知該感動還是該懷疑,心裡只覺得不可思議。

寫於二〇〇二年八月,祁連-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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