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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賢亮:老照片

我與祖父、父親三代人的合影,是1996年訪問台灣時我姑母給我的。這張照片大約攝於我十二歲在南京上國中一年級的時候,1949年隨她到了台灣。照片前左的中年人是我父親。在大陸,我的家庭照片早已在一次次政治運動中一批批地暗中毀掉了。僅剩下一張我進勞改隊都保存著的我父親的單人相片,我在一篇散文中記述過:1971年「一打三反」運動在農場展開的第一天早晨,對我採取「突然襲擊」,要把我再次關進「土牢」的時候,我乘看守不注意,從裝我全部「財產」的一個破紙箱裡抽出來偷偷地揣進襯衣,然後把它塞進一條水溝的泥底了。倘若當時被搜出來,那可是一份確鑿的「資產階級孝子賢孫」的證據,對「右派分子」兼「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的我,憑這張照片就可以立即逮捕判決的。這次從姑母那裡,總算我又有了父親的遺像。

1971年那天早晨,我們這些「犯人」的工作是脫土坯。不知用這個「脫」字是否對,方言音是「tuo」,動詞,「脫土坯」就是把攪拌了草秸的膠狀泥漿搗進木模使它成型,曬乾後當做磚蓋房子,那土壞房就是被稱為「乾打壘」的了。為了就近取材,勞動場地設在水溝邊,這樣,把溝底的泥撈出來拌上草秸便可以搗進模子了。多少年後,我又一次到這條小水溝邊憑弔。小溝早已乾涸,成了公路旁的路溝,長滿叢叢雜草。指向天空的根根蘆葦,抽出白色羽毛般的長穗,像一條條招魂的靈幡在風中搖曳。人的肉體被消滅了,靈魂飛散了,印有軀體模樣的那張被叫做「照片」的紙,被深埋在泥土中最終也化為泥土,也許還變成了「乾打壘」的一部分,也許已與我後來住的「乾打壘」的土房融為一體。這麼說,父親的陰魂始終沒有離開我。長久地立在路邊,似乎聽見周圍響起某種宗教在安葬儀式中吟誦的如怨如訴的禱文:

泥土歸泥土,魂魄歸魂魄!

台灣的姑母翻箱倒櫃地將我們祖孫三代的合影找出來給我。我曾在我選集的扉頁上發表過,如今我一直把這張照片置於我的案頭。前一陣子,被稱為「老照片」的舊時代的攝影作品忽然流行起來,和「重複建設」一樣,不少出版社競相重複出版,還有什麼「紅鏡頭」、「金鏡頭」、「黑鏡頭」之分。其實,有很多照片談不上是什麼「攝影作品」,不過是鄉間小照相攤點照的全家福、紀念照之類的留影。但從暢銷的情況看,人們仍非常喜歡這些泛黃的黑白照片。出版單位把老照片說成是「文化」,那麼,我家祖孫三代的這張合影也是「文化」了。可是,「文化」又是什麼?為什麼一些對「文化」並不感興趣的人或說並不是在「老照片」中尋找「文化」的人,也很喜歡「老照片」呢?我以為不管將老照片當做文化也好,或只不過藉此聊以懷舊也罷,人們對老照片的興趣,總表示了人天生有對事物刨根問底的嚮往;「尋根」,是任何種生物內在的本能,樹木「葉落歸根」的自然現象,不也衍化成了一個政治性的感召嗎?人們從來沒有把任何人、任何生物、事物當做突如其來的個體,從來都是將每一個人、每一個具體事物與他或它的上代結合起來觀察和考察的。社會有社會的歷史,人和生物,也有各自的譜系。

重又見到這幅「老照片」之前,我就一直對尋找自己的根感興趣。1995年我參加在武漢舉辦的圖書覽會,抽空請我的好友、湖北作協副主席劉富道領我「尋根」。我記得小時聽母親講過,外祖父是清末最後一任江夏縣知縣,她老人家1908年就出生在江夏縣衙門。近九十年過去了,江夏縣衙門當然不復存在,但我想房屋建築總還留下一點遺蹟吧。清末的江夏縣在現在的漢口,離武漢市區還有一段路程,兩人下的車來,富道陪我穿街過巷,轉了半天,問了好幾位老年人,都不知道清代的江夏縣衙門。最後一位守雜貨店的老人依稀想起舊時的縣衙大約是現在的造船廠。到了「武漢第×造船廠」,工廠好像是停工或者放假,廠區沒有工人,而傳達室卻不放我們進去。富道又著急四處找熟悉的人,在烈日下揮汗如雨,可是一時哪裡去找?恰巧迎面來了個年輕人又是位文學愛好者,知道來了兩個作家,領會了來意,蠻熱情地帶我們到處轉。廠區里居然有座辛亥革命烈士的紀念碑,看來我們找對了,然而再沒有舊時的碎磚片瓦,江水汩汩,細浪舔岸,空落的廠房聒噪著鴉鳴雀啼。這就是當年處理江夏縣政務的官衙嗎?機器的轟鳴,工人的喧譁,早替代了琴棋聲、吟喔聲和大堂上的審案聲。我外祖父是在哪裡讀書的呢?他老人家名震一時,是清末的一位鴻儒,曾做過湖廣總督的總文案,比附起來,要比現在一個省的秘書長大得多。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某一期的《團結報》上還刊登過他任江夏縣令時傾向革命黨人的「進步事跡」。書房沒有了,居室更無處可尋。即使廠房,今天也悄無聲息;機器銹跡斑駁,廠內白草淒迷。縣吏衙役執事巡捕等等在一次大革命後做鳥獸散,廠長科長主任工人等等又面臨一次的革命將重新組合調整。但當年就在這一帶的什麼地方誕生了一個女嬰,九十年後這個女嬰的兒子又來到此處,兒子也兩鬢斑白了。其他所有事物已隨時光消逝得無蹤無影。時遷事移,一切的一切都倒塌風化消失了,只有生命流傳了下來。

是的,世界上還有什麼比生命頑強的呢?

應該感謝富道仁弟,事後他寫了篇短文記述陪我「尋根」的經過,登在《武漢晚報》上。不久,就接到湖北黃石我本家兄弟子侄的來信,不是我去「尋根」而是「根」尋到了我。

我一直認為我祖籍安徽省盱眙縣,生於南京,說我是江蘇南京人也可。因1958年盱眙縣劃歸了江蘇省,所以至今我在各種表格中籍貫一欄下都填寫的是江蘇。我記得很清楚,被毀掉的家庭照里,分明有幾張我母親和奶媽在日寇人侵南京前,攜我逃到盱眙縣老家拍的照片。當時我尚在襁褓之中,其他人物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我老家的親戚,大大小小總在十位以上,衣著整齊光鮮,不像是落難的人,背景是一座小山頭,大概那小山是盱眙縣的一個風景名勝吧,而且,照片還是自帶的相機拍攝的,這麼說,盱眙縣老家的人光景還過得去,我家在盱眙大概還算「殷實人家」,所以我一直對盱眙縣的印象很深。

可是,湖北黃石西塞鄉親戚來信並且寄來照片,在黃石西塞鄉竟還有我曾祖父曾祖母的墳塋。從照片上看,墳塋居然完好無損。這才給我解開了我在美國時產生的一個疑問。

1985年我在美國愛荷華國際寫作中心,應邀出席芝加哥大學舉辦的一次文學座談會,中午飯後趁便參觀了大學圖書館。在中文書庫的工具書部,陳列汗牛充棟的各類字典、詞典、索引、年表、年鑑、百科全書等等,好像有關中國的資料都被圖書館囊括了。其中還有各個歷史時代出版的中國名人錄,放在架上任人翻閱。我隨手抽出一本民國時期編的《中國名人錄》,在張姓一欄里查到我祖父的辭條,我祖父張銘,號鼎丞,就是照片中靠右的年長者。但辭條下卻註明他是湖北黃石人。我知道祖父曾在湖北黃石做過官,是辛亥革命後第一任大冶縣縣長(大冶即今天的黃石),但他並不能因此就算作湖北黃石人,是不是這部名人錄搞錯了?那天中午我一連翻閱了四五本不同的民國名人錄,在祖父的辭條中,籍貫全注的是湖北,這麼說來,我的祖籍應該是湖北了?

從黃石親戚寄來的照片看,曾祖父母的墳塋坐落在山坡上,背後一片蒼柏翠竹,也許是因為拍攝的角度吧,遠處一株高高聳立的塔形杉樹特別引人注目。從堪輿學上說,確實一處好風水。原來,曾祖父是清末長江水師的一名軍官,被封為「武功將軍」,謝世後即葬於黃石西塞鄉。我祖父出生於曾祖任職的黃石,1977年去世,享年九十四歲。他在美國讀書時就參加了孫中山先生創建的同盟會,得到了芝加哥大學和華盛頓大學兩個法學學士後回國,一直在民國政府做不小的官,病故時任上海市人民政府參事室參事。那時我還戴著「帽子」在勞動改造,沒能見最後一面。八十年代初在台灣的姑母返回大陸探親,才遵他遺命將他的骨殖移葬到黃石西塞鄉祖塋旁邊。

肉身在世界上轉來轉去,起落沉浮,最終回到他(她)的出生地,「葉落歸根」此言不虛。

接到黃石市本家兄弟來信不久,便又接到了盱眙縣老家親戚的信了,同樣附有我家在盱眙縣古桑鄉張家莊祖塋的照片,並且還有一本家譜的影印件。家譜是宣統元年由在黃石做官的曾祖修訂的,前有曾祖的題跋,開宗明義即註明我這一張姓家族是「盱眙支派」,世居「盱眙南鄉古桑樹張家莊」。也就是說,我曾祖儘管在黃石做官,但仍頑固地堅持自己家門是盱眙人氏。祖父生前希望回到他的出生地,曾祖何嘗不想回到盱眙縣?那麼為何葬在黃石?我想是因為他去世時已是民國八年了,作為前清的官員,他已無力使自己的骨殖回到他夢魂縈繞的家鄉。

葬在盱眙縣古桑鄉的高祖,即曾祖的父親,也被清朝誥封為「武德騎尉」。祖塋好像是在一塊較高的開闊地上,周圍的景物看不太清楚,似乎是農田又仿佛是零散的村落建築,但地勢較高而平坦。順便說一句,與高祖合葬於吁眙縣的高祖母和與曾祖合葬於黃石的曾祖母都是「皇清誥封恭人」。

接到兩地寄來的祖塋照片,不勝唏噓。難得的是經歷了一系列動亂,更有「劈山造田」、「學大寨」等等對生態環境的破壞,而兩處祖塋居然能一直保存到今天,不能不讓我頂禮浩嘆「祖宗有靈」了。

1995年在北京參加「兩會」,在會上有幸結識了在安徽天長市掛職當副市長的陳源斌,即著名小說《萬家訴訟》(後改編為電影《秋菊打官司》)的作者。他是那一屆全國人大代表。承他關心,他知道我祖父是民初的天長縣縣長後,回到安徽他很快給我寄來我祖父任職時所建的圖書館的照片。圖書館在當時算是西洋式建築,規模不大卻很考究,門上的匾額至今仍然懸掛著我祖父所題的隸書,簡捷明了的三個字――「圖書館」,前面沒有標地名。照片上還有兩個讀者坐在樹陰下讀書。來信說,這座圖書館現在仍使用著。

讀者也許會覺得我嘮嘮叨叨地拉扯這些家世沒多大意思,誠然,任何人都能把自己的家世扯一大堆話出來。今天我不過是想說,每當我看這些「老照片」的時候,逝去的事物總如煙如風地吹拂著我的面頰,而且周身會感到氤氳的暖意。我想,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文化」的一種副作用吧。

祖塋和圖書館的照片不是「老照片」,但確定是古舊的事物,它們今天還聳立在那裡。那應該是比「老照片」更有文化內涵的。我常想去兩個家鄉看看。尤其引誘我的是:黃石親戚來電話說,我祖父當大冶縣長時坐的轎子,至今還吊在他們家堂屋的樑上。去了,一則掃墓,二則也瞻仰一下遺物,在經歷了亂世浩劫後,盡一個「孝子賢孫」的本分。去年,恰逢長江流域鬧洪災,我帶了些錢和中國作家協會組織的採訪團一齊去湖南,本想順道到湖北黃石西塞鄉,但看到湖南安鄉縣災區的困難,一下子把兩萬塊錢都給了安鄉的一所殘疾國小,致使囊空如洗。不過我想,若果真「祖宗有靈」的活,祖宗還是會諒解我此舉不負先人所望的。

由於祖孫三代的合影放在案頭,時常見到,不由得不想到同一血統、同一譜系的生物人,除了外形相似之外,內在的靈魂是否會有某種傳承。佛教稱為「阿賴耶識」的,是不是在生物學科學上就是種子的特定的「質」?靈魂如果也是一種帶「質」的「物」,每一個靈魂個體就應是具有特定的「質」的,那麼它也應該能與其他會遺傳的生物分子譬如基因等等遺傳給後代。靈魂不滅的形式,就是依附著一代代肉身的繁殖而傳承下來。神靈意識占統治地位的早期的人類,對繁衍後代的關心(生殖崇拜),可能很大程度並不在於財產的繼承,也不在於部族家族祠堂所謂的香火的延續,因為那時還沒有私有財產制度,更沒有出現包含宗族家族的奴隸制文化,遠古時人們主要想的,就是使個體靈魂得到永生,即我們現在贈給死者的詞:「永垂不朽」。

於是,我想,人不可能沒有宗教情結。唯心主義乾脆就公開宣稱這樣那樣的宗教了;唯物主義以反對各種宗教自居,但最終也可能變相地成為這樣那樣的宗教。號稱唯物主義者的理性知識如轉為崇拜與信仰,其失去理智的狂熱程度,比唯心主義的宗教狂人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已由一連串歷史事實證明,不用再遮遮掩掩地否認的。所幸的是,歷史命定的循環反覆,好像逐漸使長期以來爭論不休的兩大哲學派別有「合二而一」的可能性,或者換種說法,是人們逐漸擺脫了機械唯物論的統治,開始承認唯心中有唯物的因素或唯物中有唯心的因素了。人類已經製造了一種儀器將它送上太空,尋找一種叫「反物質」的東西,其意義在哲學上將會引起不可估量的影響。再譬如,人們通過先進的科學儀器也已發現,人在臨死亡那一剎那,軀體竟會猛然減輕少許重量。那麼,失去的究竟是什麼?軀體所有物質的部分都處於精密儀器的嚴密監視下,證明物質部分包括最後的那一口氣體,並沒有絲毫減少,而生死之間竟然會有一種有分量的東西逸出軀體!於是,令人不能不懷疑到虛無飄渺的靈魂真的是具有「質」的某種「物」了。

我想,從人們喜歡「老照片」這種心情看,我們所謂的「文化」,說到底,大約應該是對靈魂的終極關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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