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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志銘:因為兒子而貧窮,因為兒子而富有

母親是一九九〇年清明節前夕走的,清明節這天落的葬。也許是父親離不開母親,母親也離不開父親,這年農曆的十一月二十九日父親就隨母親去了。

次年清明節這天,我們為父母立了墓碑。墓志銘是春哥撰寫的:因為兒子而貧窮,因為兒子而富有。看著春哥的兩眼淚光,我堅信他是心裡流著血寫下這兩句碑文的。前一句寫的是父母艱辛的一生,後一句是兒子寫給父母的諾言。春哥寫畢見兄弟幾個都默默地點頭,便朝著我說:「題刻的字就由鵬旋來寫,這幾年他的隸書寫得有些長進。」我從來沒有過這樣沉重的感覺,那毛筆沉甸甸的,提筆的手顫抖著,寫完這短短的兩句碑文,像是走完一段漫長的歲月。

立碑的時候,我站在父母的墓前,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那塊黑色的花崗岩碑石,默默地流著眼淚,驀然想起父母臨終前的情景。母親的死很悽慘:她是幾天前胃病突然發作,不料出血不止,輸進的血鮮紅鮮紅的,流出的血紫黑紫黑的,輸進越多流出越多。醫生說「胃癌到了晚期就會這樣,沒辦法了。」到後來血也輸不進了,血也流盡了,母親挺了四天四夜最後嘆一口氣撒手走了。在我還小的時候,因為靠父親的那點工資生活難以為繼,母親決然上街去擺煙攤,這一擺就是二十年。久而久之飽受風霜寒冷,患上了胃病,發展成潰瘍,轉化為胃癌。驀然一回首,這竟然就是母親生命的軌跡。

父親的離去很悲涼:母親走後,父親好像就剩下一件事了,那就是思念母親。那天父親夜不能寐,起身解手時仿佛聽見了母親說話的聲音,心裡一恍惚就摔倒了,跌成了股骨骨折,臥床痛苦呻吟了幾個月。也許是母親於心不忍,就接他去了。我在父親床前眼看著他慢慢地閉上雙眼,顫顫地合上嘴唇,斷了最後一口氣。是我和凱哥為父親更的壽衣。我坐到床上,凱哥將父親托起依靠在我的前胸,然後小心翼翼地為父親脫下一件一件的衣褲。我用淚眼看著父親那稀疏的白髮,枯瘦的身子,最後一次感觸到父親那暖暖的餘溫。誰也不會信,父親更下的衣褲全是打過補丁的,破損的厲害,不是我們買不起,而是父親偏不讓買,買了偏不肯穿。記得那次他對我說:「我穿這些衣褲暖心,都是你母親一針一線縫的,一針一線里都是過去的日子,是與你母親共度的那段艱難歲月。」

想到這兒,我的心在滴血,目光緊盯著「因為兒子而貧窮」那句碑文,抱著愧疚問自己:父親母親來到這世上,就是註定了要為兒子們而辛勞、焦灼、貧窮一生的嗎?又充滿著怨恨問上帝:為什麼就不能讓我的父母再多活幾年?他們的兒子已經有能力讓他們不再辛苦不再貧窮了,為什麼讓他們在一個該享福有福享的年齡離我們而去呢?難道,他們註定是這世界上活得最苦的父親母親?

我的眼眶裡盈滿淚水,目光移向「因為兒子而富有」那後一句碑文。忽然想起有好幾回清明節祭祖時,母親對我們說的那番話:「總有一天父母親也會離開你們的,到那時不在於你們燒多少紙錢給我們,只要能聽到人家說起劉家的幾個兒子沒讓他們的父母白苦一場,那就讓我們欣慰了。陳老總不是有句『捷報飛來當紙錢』的詩嗎,就是這個意思。」我終於悟出,這後一句碑文源自母親生前留下的雋永的教誨,春哥這樣表述已轉換成我們向父母許下的諾言。

那碑肅立在父母的墓前,我相信他們在天有靈會看到它的。所以,二十年了,每年清明節的前夜,我都會在寂靜的夜裡理一理過去的時光,理一理曾經的往事,也理一理複雜的心緒,問一問自己明天回去有什麼話要對父母說,有什麼事能讓父母高興的,就像是要趕赴考場面對考官的考問;到了墓地頭一樁事就是去擦一擦那塊碑石,然後點燃兩支香菸供在墓前,默默地向父母說著心裡的話。

記得那年回黃橋當鎮長的前一天,我獨自去了一回父母的墓地,一邊燒著紙錢一邊對父母說:「兒子明天就要回來做鎮長了,我會踏踏實實為家鄉做點事情,對得起我是劉家的兒子。別人離開了可以不回來,我不能不回來,父親母親的墓在這兒呢……」那天離開墓地,我專門約請家兄和平日走得近的幾個親戚吃了頓飯,開場白便對他們說:「人家都說東西南北中,黃橋最難弄,偏偏讓我回來當這個鎮長。今天設『鴻門宴』,拜託你們三件事:一不要有什麼事找我的痲煩,二不要攬人家的事給我添亂,三不要借我的名去辦什麼事。」

當時心裡這樣想的:剛才我向父母許下的諾言連上帝也聽見了,我自己是可以努力做到的,可不能讓兄弟們礙了我的事叫我有口難辯。卸任回城那天,我在烈烈寒風之中趕去墓地向父母告辭,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簡簡單單只說了兩句話:「父親母親,我在黃橋的工作結束了,兒子沒有給你們丟臉。兒子就要回城裡了,明年清明節再回來看你們。」

五年前,我從監察局長崗位上轉崗,到建設局當了書記。到了建設局我困惑了:半個腦子做事,留著半個腦子幹啥呢?有一天,與春哥凱哥喝酒侃大山,說起父母去世快二十年了,春哥提議:何時三人合出一本書告慰兩位老人。春哥已是拿過兩個曹禺劇作獎的大家,凱哥也已出過幾本企業文化的專集,還是全國化工行業作協副主席。我曾經寫過不少官樣文章,都是歸屬於文書檔案的文字。這一提議委實讓我有點為難。為了讓父母欣慰和驕傲,我還是欣然應允了。這年的三月二十四日,我的第一篇散文《翱翔春天》見了報。沒過幾天清明節就到了,我把報紙帶去了墓地,隨那燃燒的紙錢捎給了父親母親。我確信他們一定會看到的。記得四十多年前春哥的處女作《蘆溝一月》見報那天,母親有整整一夜高興得沒合眼呢。

清明節那天晚上回到家,我獨坐在寂靜的夜裡又一次困惑了:報紙已捎信給父母看了,他們一定是為兒子高興了,高興之餘便是期待。春哥去當兵的那幾年,父母總是天天望眼欲穿,期待著兒子的來信,今天收到了,明天又開始了新的期待。我知道開弓沒有回頭箭,可接下來卻又不知道往哪兒去寫,便陷入了沉思。也許剛從父母的墓地回來,思緒還沒走出對父母的思念和感恩,便不由自主地順著父母走過的那條充滿艱辛的路去尋覓,於是想起了母親的煙攤:

在那人頭攢動、車擠人擁的街頭,在那烈日酷暑、天寒地凍的街頭,我看見了母親的身影。於是我記下了母親煙攤的故事,也記下了母親走過的那段風霜歲月,感悟之間便潸然淚下。當夜,我在夢中將淚跡未乾的稿紙送給母親去看,心裡膽怯怯的,生怕灼痛了母親的記憶,但我清清楚楚地看見母親露出了微笑。我有點揣摩不透:那是母親看了兒子的文章之後發自心底的欣慰一笑呢?還是母親從容走過風霜歲月之後的淡定一笑呢?

於是,我一次次順著父母走過的路向前尋覓,往昔歲月里那些生活的情景,昔日街巷裡那些生命的影子不期而至。我把我看到的、記得的和想到的記錄下來;我把我那個曾經搬過七次的家和那些生命里的故事、生活的況味記錄下來;我把我所熟悉的那些平凡、普通、庸常的一群人,那些貧困、卑微、寂寞的一群人的生存狀態和人生命運記錄下來,一旦見了報又一次次隨著那清明節燃燒的紙錢捎給父母去看。

我不知道春哥凱哥為何放棄三人合出一本書告慰父母的約定。春哥在前年就出了本《音詩畫作品選》,去年凱哥的《心力管理》也出來了,這就逼著我獨自出本文集不可了。春節前我請春哥為我的散文集《家住黃橋》寫序,他在《寫給鵬旋》這篇序里對我說:「你的成功還應該歸功於我們的父親母親。我相信,父母的遺傳基因里一定有著神秘的文化密碼。」雖然寫得詩化了一點,但真實的是,我們在父母身邊的日子裡接受了太多的耳濡目染和心靈啟迪。這首先不得不感恩我們的母親。

母親是一個常常把聰慧和機智融為笑談的人。譬如,那年大表哥與大表嫂鬧彆扭,大表嫂一氣之下回了娘家三個月沒有回來。中秋節前大表哥上門請母親去當一回「和事佬」,母親二話沒說拉上我去了大表嫂的娘家。進門那刻,母親笑聲朗朗著說:「侄媳婦今天看了報紙沒有?勃列日涅夫發來賀電祝賀中國國慶啦,兩國在珍寶島動槍動炮的打得不可開交,中國國慶蘇聯還有個禮數呢……這次是我大侄子的不對,你要站個大理,跟姑媽回去過團圓節,啊!」母親這麼一說,大道理還真管住了小道理,大表嫂無言以對就跟著母親回來了。直到今天,這件事都讓我打心裡欽佩母親。

母親是一個總是把堅韌的意志和母愛的偉大融於常態的人。譬如,那年母親偏偏是選擇在冬天去十字街頭擺起了煙攤,以自己二十年的艱辛乃至生命代價作為本錢去換取兒子們的成長。我曾在《本錢》這篇文章里感慨「母親當年拿定這樣的主張,是一種面對困惑的從容,是一種不向周圍祈求的大氣,是一種看得很遠卻又超乎尋常的高度」「是這樣的母愛:一種熱度,近乎於滾燙;一種財富,近乎於無價……」這種體味,隨光陰流轉,在我心裡愈加深切。

我將書稿整理完畢送去鳳凰出版社的那天夜裡,夢見了花園橋下的那個家,我告訴父親母親說:「兒子已退居二線,過兩年就要退休了。雖然還忙點事情,有時間就寫寫文章,都是你們那段艱苦歲月里的那些事,那些人。」母親微笑著說:「兒子,想寫就寫吧,這是我和你爹的福祉,也是你的福祉。」

清明節又要到了,我還拿什麼去告慰父親母親呢?我想,父母一生看輕錢財,看重的是兒子們能帶給他們精神上的富有,於是寫了這篇文字。我只是常常在夢中看見他們欣慰的笑容,而在他們的墓前只能默默地用心靈去感悟。也許,那一片盛開的油菜花就是他們綻開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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