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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蘭:蟬聲,寂靜的世界

林維端站在講台上向學生們望著。

教室里的學生稀稀落落的。今天只來了二十多人。往常,這班學生是七十八人的。自從畢業考試之後,有很多已經不來了。要升學的有五十六人。補習了一個多月,現在聯考也過去了。今天早上,原來只來了七八個人,他要他們挨家去叫,下午再來。可是,現在3點多了,也才只來了這二十多人。

「學生們是多麼忘恩負義!」他站在那裡,忿怒地望著他們。「升學考試過去了,你們就不肯聽我的話了。」他說,「昨天,在考試以前,我不是和你們說過,今天來對答案嗎?」

「為什麼只有你們這幾個人?」

學生們張大眼睛望著他,他們回答的聲音和表情極不相稱。他們說:

「不知道。」那聲音淡淡的,冷冷的,簡直就帶著嘲諷。

昨天聯考的時候,他一直守在考場,有人考得不壞,有人卻是失常。徐小寶的套用題錯了三題。徐小寶在班上成績算是好的,從五年級有補習的時候開始,她一天都沒缺過補習的。他想不到她會錯三題。黃習勤錯了四題,閱讀測驗也沒做完。陸永新也沒做完。

他感到十分氣惱。

「你們都昏了頭嗎?」他問,「平常我沒教過你們嗎?」

他準備把這些聯考的試題,再給他們講解一下。

人數太少,等一下再講。「等一下可能還會有學生來的。他們只不過是遲一點而已。」

他想著,走下講台,來到窗前。窗外是一條沙子多、水泥少的走廊。那走廊就是兩年來,這班學生活動的空間。他們的教室在三樓,他不讓學生們到樓下去,沒有那麼長的時間,下課說是十分鐘,但他只讓他們上上廁所,跟著就回來做算術。這時,他忽然看見窗外靠牆的地方有兩個人影一閃。他立刻認出了他們。

「張富年,吳美玉,怎麼不進來?」他走到教室門口,嚴厲地說,「已經晚了,你們知道不知道?」

張富年剃著光頭,戴著眼鏡,頭上冒著汗。吳美玉是個瘦瘦蒼白的女生。看見他走過來,兩個人突然像商量好了似的,回身朝樓梯口跑出去了。

「回來!回來!」他往前追了兩三步,站住了。他聽見張富年喊:

「吳美玉!我們不要回去!回去要挨打的,我們已經畢業了!」

他怔住了。望著那空空的走廊,空空的校園,校園裡滿是陽光,那幾叢扶桑,和一行尤加利,在強烈的陽光下,塗了些濃濃的陰影在泥土地上。他好像很久沒有注意到那些扶桑和尤加利,它們都長得又高又壯了。那尤加利剛移植過來的時候,細細幼幼的,用木枝架著。現在它們又高又直,兩年的功夫,它們長大了。

「是的,它們長大了。」他望向那條田埂,張富年和吳美玉正一前一後地沿著田埂跑,越跑越遠。

「我管不了他們了!」他想著,驀然感到一陣迷惘。他低著頭,慢慢地走回講台。見那二十幾個學生心不在焉地在那裡坐著,疏疏落落的,這二十幾個人,在容納七八十人的教室里,是顯得太空空蕩蕩了。

天氣十分熱。南風悶懨懨地從敞著的教室後門漾進來。往常,這微微的,熱熱的南風,總是使學生們瞌睡,特別是在下午,他必須時常用教鞭敲打著講台或學生的課桌,使他們振作一下。

但是,今天,學生們沒有睡意。他們坐在位子上,面向著他,坐得很直。書桌上沒有書,沒有考卷,書桌的黑面襯著學生的白襯衫,一方一方的,像一些圖案。

是的,他們已經畢業了。不管他們是否已經考取聯考,他們已經不必再聽他的講解和責罵了。

他看著這二十幾個學生,學生們的臉上現著心不在焉的表情。

「你們並不在乎考取考不取,是不是?」他壓抑著自己,放平靜了聲調,問著,「你們並不在乎,是不是?」

學生們沒有反應,心不在焉地坐著。

陽光照進來,照在課桌上,很無聊地那麼照著。學校很靜,全校只有他們這一班學生。不,只有這二十幾個人在。這二十幾個人淹沒在這一大片靜寂里。

有蟬聲在尤加利樹梢上嘶叫。增加了那悶懨懨的感覺。

已經是暑假了。蟬的聲音就顯示著那倦怠欲眠的假日。兩年惡補的賽程已經過去了。昨天,是終點。今天已經一切都不存在了。

他沒有想到一切消失得這麼快。前天下午,他帶著學生看完了考場回來,又給他們做了最後一次溫習,臨放學以前,他說:

「明天好好考,後天早晨8點鐘,到學校來對答案。」

昨天,他在巡視男女生考場的時候,還又囑咐了一遍。但是,今天,卻只有這幾個人來了。如果不是他派學生去叫,連這幾個人都不會來的。

似乎關心聯考結果的,只有他自己,(當然還有那些學生家長)孩子們是不關心的。他們已經跑完全程了,無論是勝是敗。

他回頭看了看黑板,那上面有他今天一大早看到報紙之後,抄在黑板上的那一大堆答案。忽然,他覺得這一切都是不必要的了。學生們自己會去查對的,他們不需要他了。

他前天還故意不讓他們帶著書包回去,而他現在明白,學生們連那書包都可以不要了。

他看了看那二十幾個靜默著的,心不在焉地學生,嗒然地說:

「好了!收拾書包吧!」

「早就收好了。」學生們齊聲說。

他又是一怔:「早就收好了?」

「前天就收好了。」

他忍了忍,勉強振作地說:

「再看一看!看看課桌裡面,有沒有遺漏的東西?有沒有不要的東西?不要的東西也帶回去,帶回去再丟掉。別留在課桌里、」

學生們俯下頭去,看了看他們自己的課桌,再一個一個地抬起頭來,肯定地說:「沒有了。」

他想了想,急於克服那無聊的、被冷落的感覺。他說:

「有住得近的同學,你們幫他們把東西帶回去。或者告訴他們自己來拿。」

學生們點著頭,迫不及待地把書包背在肩上。

他看著這幾個心不在焉的學生,覺得實在沒有什麼可交代的了。於是他習慣地說道:

「好!我們下課。」

那個做級長的男生習慣地喊了一聲「起立!」大家跟著站了起來。

「敬禮!」學生們朝他鞠躬。

他該還禮的,但是他怔了任,拖延著,沒有還禮。他極想留他們在這裡待一會兒,但是,他不知怎樣才可以留住他們。而就在這個時候,那級長已經不等他還禮,就自動地喊了「禮畢!」的口令。學生們就像得了大赦似的,背著書包,頭也不回地彼此推擁著走出教室去了。

他站在講桌前,望著學生們。照例,他們是從教室的後門走出去的。那幾個高個子,就先走出去了。高個子中,給他印象最深刻的是董季珍。董季珍是留校補習的。她這已經是第三次讀六年級了。頭一年,她考取的是夜間部,家裡不給她讀,讓她回來補習了一年。第二年,她連夜間部也沒有考取,家裡只得又讓她回來讀。董季珍的母親是一個黑黑胖胖的中年婦人,對女兒是一臉的嚴肅。但她每次來拜託老師的時候,總是謙卑的:「老師多費心呀!我只有季珍這一個女兒,我要讓她考上市女校才行啊!不然,她的前途就完了啊!」仿佛她生平的希望,和她女兒一生的命運,都系在他的身上。「老師你儘管打她呀!我決不計較。」當然,他要打的。六年級,有幾個不挨打?「打」是最直接而有效的辦法,去逼迫人們接受那超過他們智慧型範圍之外的東西。當老師們沒有辦法給年幼的孩子注入超量的知識時,他們只好用訓練馬戲團的方式。那是世上把不可能變成可能的惟一直接有效的方式。

他望著董季珍的背影。她比別的同學高出一個頭。從後面望去,短短的頭髮,蓋不住她臉頰上的成熟。那成熟,塗在一個六年級學生的疲勞而又痳木的、無暇修飾的臉上,那帶著幾分神經質的成熟,即使她背向著他,他也熟悉那難耐的不調和。

她這次總算可以考取了。剛才他問了董季珍,她這次考得不壞,她的分數已經可以達到市女校的標準。但是,他替她算了算,等她大學畢業時,已經要25歲了。這是說,假如她母親不堅持一定要她考入第一志願的高中或大學的話,假如堅持呢?那麼就難說了。

可憐的董季珍!

隔著幾個學生,他看見張立中的背影。張立中是男生中最高的,他那泛著灰黃色的襯衫,汗濕了的後背,黑黃的皮膚和頭髮,是一個顏色。張立中總是那麼髒的,連手臂也是那麼髒。他是無可救藥的學生,總是坐在第六排(成績壞的那一排),他其實是不必嘗試升學的,家境又壞,智力又差,但是,他母親要他升學。「你打他嘛!隨便你打!老師!我不是那種護犢子的家長。」

他當然打他!不要說張立中,這班上,沒有一個人不挨打的。不挨打怎麼能讀六年級?只是,張立中挨得特別多罷了!他每次發考卷,第一個就是打張立中,他錯得最多,不用看,就可以斷定的。

於是,他眼前閃過張立中那被汗水與泥漿浸著的黑瘦的手。那挨打時,抽搐著而又不敢躲開的手。那有幾次被打得流了血,而紅腫起來,第二天仍再在原處打下去的手……當然,那不只是張立中的手,余仁德的手也是這個樣子的。魏振聲。李小華、劉寶寶……都是這個樣子的。小學生就是洗不乾淨他們的手,即使洗乾淨了,不到一分鐘,也會再髒下去。當然,他們並不是玩髒的,他們並沒有時間玩。他們是寫考卷寫髒的。考卷和自來水筆、和橡皮、和尺、和墊板、和他的鞭子,就織成了那一片黑烏烏的汗與泥,泥與汗,就那麼髒,洗也沒有用的。

連女生也不例外,她們十個人里有八個有頭虱。黑裙子多半是不換洗的,看不出來髒,但是發著酸臭,頭髮粘粘膩膩的。中國女孩子的直頭髮,髒了真是難看!

他打她們的手心,那手比男生纖細些,但挨打的時候,那污黑的、抽搐的感覺是一樣的。女生的疲累與痳木,看來比男生尤為可厭!

真的!那是可厭!那感覺就是可厭!他打男生和女生的時候,心中推一的感覺就是可厭。有時,打到最後,他就想吐。他就忍不住自己的脾氣。他會罵:

「你們沒有腦子嗎?你們不可以變聰明一點嗎?你們究竟什麼時候才懂得用功?!」

他罵著的時候,就覺得自己是一座火山。他在噴著岩漿。他不由自主地那麼噴著。岩漿是不由自主的,是爆發出來的,是激烈上升著的。是滾燙的,是在燙到別人之前,先燙到自己的,他就是那座火山。似乎所有這夏天的熱度,都集中在他的身體裡,再爆裂出來。灼燙著他的軀體,他的心。他罵著:

「你們為什麼這麼笨啊!」

而那聲音,從現在起,他才感覺到那聲音是靜下來了。

高的學生走完了。前排幾個矮個子的「蘿蔔頭」也走完了。他們那矮矮小小、發育不良的身體,總是令他激怒。

「為什麼你們的家長這樣不注意你們?」這學期一開始,他就對他們的家長說過:「140天,到聯考還有140天。這140天,一天一個雞蛋吧,才140個雞蛋。給他們吃嘛!你們就早一點起床,別讓稀飯糰剛煮好而燙得咽不下,使孩子們來不及吃就走。學校7點上課,你們5點30分起來煮飯嘛!」而孩子們還是越來越黃瘦。這些家長!只知道求老師惡補,而自己卻不照顧他們的孩子!這些矮個子,又矮又瘦,又青又黃,眼睛近視,缺少精神。一到下午就打瞌睡。而當他打他們的時候,就更做出那麼一副嚇得半死的可憐相。近來,一切可憐相都使他激怒。「為什麼要做出這副樣子!為什麼?!難道你們有意讓我看到自己的暴虐?你們這樣瘦小,而我還要打你們,逼你們?!而我又怎麼能不打你們,不逼你們?!」

矮個子也都走了,那個方臉的女生,媽媽是個「歐巴桑」,曾經找到學校來,一言不發地給了他一個耳光,掉頭就走的。那個耳光,至今仍留在他的臉上,熱辣辣的。那「歐巴桑」忘記當初怎樣高興自己的孩子分到最好的升學班上來了。

那個頭上有個疤的男生的爸爸也來找過他。那人走進教室,拿起他桌上的一疊簿,兜頭就給了他一記。然後,扭頭就走了。

他們仿佛是商量好了的。他們都不理論,也許因為他們都覺得自己沒有理由來理論,才只是以牙還牙,「你打我的孩子,我就打你。」

而他也沒有同他們理論。他沒有時間去理論。他太忙。他每一分鐘都寶貴,他每天從早上7點鐘上課,到晚上7點鐘下課。給學生們一個小時吃晚飯,然後接著再補習。補到9點。9點30分,或10點。他不敢說究竟補到幾點。寒假也不例外,星期天也不休息。

有個學生家長說,孩子總該洗洗頭、洗洗澡啊!

他忘記他是怎樣回答的了。反正這種愚蠢的、不切實際的問題,他怎麼回答都是一樣的。他奇怪那些家長為什麼忽然忘記孩子升學是多麼重要。為什麼會忽然忘記假如考不取,那後果是多麼可怕!像董季珍,考不取,要重讀一次六年級。六年級啊!難道他們不知道六年級是什麼意義?六年級是火山、是熱、是急、是累、是趕、是艱辛、是折磨、是數目字、是數目字與數目字的拼湊組合、是數目字的魔法,是要求百分之百精確的數目字的考驗。你考不取國中,就難免要回來再接受這一套!像董季珍,刁鑽古怪的習題,使董季珍成為那麼一副神經質的樣子!

而你們還要洗頭!洗澡!還要調劑身心!還要教育原理!教育原理!

「見鬼的教育原理!」他記起那個由省小轉來的學生家長。家長是高級知識分子,是學教育的。家長很有風度地向他開訓:

「林老師也是學師範的。」那學生家長說,「師範學校的老師一定也教過你,該怎樣用鼓勵和引導的辦法去教學生。體罰是要不得的,補充教材是違令的。現在的教材是不合課程標準的。惡補是有害兒童身心的。」

那個家長似乎壓根兒就忘了當初他是為了升學才托人情進入他這班來的。大家都知道他教算術有專長,而他對學生的體罰和嚴格是人人皆知的。

他看著那西裝整齊的中年人。客氣地答應著:「是的!是的!」

「我比林老師年紀大,因此敢來談談道理。」那家長說。

他點著頭。

「年青人辦事總未免急於求功,性情也暴躁些。」那家長說。

他再點著頭,而且賠著笑。

「是的。」他答應,「是的,謝謝您,以後要改善。」

還有什麼「以後」呢?那時離聯考只有一個月了,再挨過這一個月,就一切都過去了。

家長們希望孩子升學,所以找最嚴格的班來讀。

家長們又心疼孩子,所以來抗議授課時間太多,來要求遊戲的時間,來要求合理的教育。

合理的教育?!合理的教育是不加任何教育當局所不許的補充教材,按規矩上勞、美、音、體,按時上下學,禮拜天休息,寒暑假不進修……

可是,誰敢那樣做呢?誰敢讓孩子進入那樣的班級呢?升學是現實的,榜一出來,你就明白,你要求「合理」的時候是何等愚蠢了!

他敷衍走了那位家長。

沒有什麼可「改善」的!好在還有一個月,過了這一個月,聯考一完,一切就都過去了。

是的,一切都過去了!

現在,教室空下來了。學生都已下樓去了。他們將像往常那樣,拐過這幢灰色的樓房,從圍著鐵絲網的那一邊,抄小路出去(那樣才不會給人發現他們在補習)。一部分走田埂,一部分走鄰近那所國中的操場。那些下雨的日子,那些黑沉沉。濕漉漉的夜晚,他聽著學生們像幽靈似地溶入泥濘的黑夜,消失在疲倦的夢裡。剩下他,在清冷黯淡的燈光下,收拾考卷,對著凌亂的空下來的課桌,對著一教室被遺棄的疲倦,他時常就這樣獨自站在講桌前。站著,什麼也不想地站著,不知要站多久,沒有人催他去做什麼,沒有人知道他想什麼。

也許,他推一可想的是,又挨過了一天。沒有人來干涉他地又挨過了一天。

當然,也時常有被干涉的時候。督學來過,局長來過,不明身份的人們來過。有同事來通報他的時候,他就把燈關掉。實在躲不過,他就編個謊,道個歉,說一聲:「對不起,以後改善。」反正他卑躬屈節就是。事情總會過去的。他早已習慣了被反對,然後被諒解;被辱罵,然後被拜託;或被拜託,然後被辱罵。他習慣了這矛盾,他諒解這矛盾,他安於這矛盾,他無視這矛盾。

他不去想這矛盾,他沒有功夫去想這矛盾。

他的工作是從早上7點到夜晚10點。沒有星期天,沒有寒暑假。他每天除了工作及睡眠之外,只有一小時剩餘。這一小時,他只能洗洗臉,吃點東西,上上廁所。除此之外,他的生活只是算術考卷、閱讀測驗、國語試題——而大部分是算術,是那些刁鑽古怪的算術。他把可能搜羅到的算題,都搜羅了來,給學生們做。什麼叫「不超出課本範圍」?由基本的整數、分數、小數、百分數、面積、體積、容積,你可以如萬花筒般地變化出無窮盡複雜的問題。萬花筒的變化並未超出那幾個玻璃片。所謂「不超出課本範圍」,就是依照這樣的邏輯而來。他必須按照這樣的邏輯去搜羅補充教材。而有經驗的六年級老師都知道:「即使這樣,聯考試題中,也不會有一題是和我們平常所做過的完全一樣。我們只是儘量做了類似的一些題目而已。」

數目字在他腦中像輪盤賭。轉、停、轉、停、轉……他下的賭注是「考取國中」。

在數目字的旋轉中,他睡去,再醒來。他自己也是一具輪盤,在固定的位子上轉、停、轉、停、轉……

有幾天,他病了,懶得下樓。他就在教室里吃和睡。學生來了,他就上課;學生走了,他就睡覺。

140天,他像在萬米跑道上跑著的一個馬拉松選手。他跑到第140天了。他跑完第140天了。他的輪盤靜下來,學生走了。

在聯考的前一天,他把一切應考的注意事項,整整齊齊地印了六大張。其中從怎樣把握分數,到別穿新衣服,以免分散注意,到別喝冰水。他再三地叮囑。他還帶學生去看了考場。在考試的那一天,在考前的幾分鐘,他還騎著腳踏車,在男生和女生兩邊的考場輪流地跑著,去面授機宜。學生們如溺水者抓住救生艇般地傾聽著他叮嚀。

而現在,才只隔著一個夜晚,就這麼一個夜晚,他忽然發覺,他被遺棄了!

他站在講台前面,望著下午的陽光。多久未見下午的陽光了!這個學期,140天來,每一天,每一個晴晴雨雨的下午,他都在黑壓壓的教室里,穿梭在學生與學生的行列之間,講解著、考問著、打著、罰著、罵著、爆炸著、激怒著、再冷靜下來,講解著、考問著。

時常,他對自己的聲音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那是一種什麼樣的聲音呢?單調的、拖長的、像一匹驢子在無聊地叫著的,從早到夜的,他在做什麼呢?難道說,這就是教育?

他沒有時間去回答自己,從來沒有時間去回答自己。

而現在,他看見了午後,陽光,黃白色的,塗染在幾張課桌上。這教室和校園一樣地空下來了。

他揮不去這古怪的感覺。他茫然地站在講桌前面,他不用再講算術了!那些行程問題、雞兔問題、分數、利息、那些工程問題。那些多位的乘除,都不存在了。教室空了,聲音也停了,他的心也空了。

「做什麼去呢?」他問著自己。

美娟最後一次來學校找他,是2月的事。那天,下著雨。美娟在教室外面等了他三個鐘頭。而他下課之後,美娟已經要趕最後一班車回去了。

從那以後,美娟沒有再來。她只寫了一封信,告訴他,她要回南部去做事了。

他知道「回南部」三個字的意義。美娟的家裡,幾次催美娟回去,和一個×大畢業的學商的人訂婚,而美娟一直戀著他,希望他對她認真一點。

他是認真的,只是,他沒有時間表示他的認真。

於是,美娟走了,永遠地走了。

現在,他有了時間,而美娟已經走了。

他茫然地望了望牆角邊那張辦公桌,桌旁,擠在角落裡的是他一兩年來,不捨晝夜地坐在那裡批改作業、吃飯、午睡的椅子。那只是約莫四尺見方的一小塊空間,擠在那個角落裡,他天天在那裡忙著的。而現在,他開始覺得那個角落陌生起來了。他怎麼會在那四尺見方的空間度過這許多日子的呢?他怎麼度過的呢?

他遠遠地望著那個角落,那是個陽光照不到的角落。光線很暗,桌上還堆著考卷、考卷、考卷……各種各樣的考卷。有的是學生做過的,有的是空著未做的,有的上面打著匆忙的對號或錯號,有的上面有苛刻的分數。

那桌子有兩個抽屜,一邊是放各種表冊的,一邊是放錢的。他所收的補習費、考卷費,以及他的薪水等等,就都放在裡面。考卷費該給商人的已經給了,補習費和薪水是他的收入,他很清楚地知道那是多少錢。那是他一年來,不眠不休的代價!那恥辱和被指責的實證!他不要去看它們,他不必去看它們。他清楚地知道它們的分量,比誰都清楚。那是他出賣教育良心,出賣師道尊嚴的代價。認真說來,那代價,和他所出賣了的東西相比,是太菲薄了!

他走下講台,沿著那一行行的課桌走過去,走到最後一排的一張課桌旁,剛好是第10張,10的百倍是80,這一排多排了一個位子,這教室共有8排座位,有6排是10人,有兩排是9人。78除以8是除不盡的,人又不能得小數。他想著,一陣失望的感覺就襲了上來。

他搖搖頭。兩年來,數目字的糾纏,使他有點神經質。他記得那天,當那位家長向他開訓的時候,他不知怎的,竟拍著自己的後腦說:「我承認,我承認,緊張的教學,使我們這些做老師的也都有點神經質,神經質,不大正常……」

他為什麼那樣說呢?他驚異自己為什麼要忽然說自己神經質。他後悔自己那樣說。然而現在,他想到自己那天的話是多麼真實了。

一年來,他在數字的糾纏下,覺得一切都離開了常軌。比如說,他要學生為了爭取速度,要儘量地記住一些不易除盡而實際上可以除盡的數目。比如說,221是17的倍數,也是13的倍數之類。他後來就時常不知不覺地計算著自己的腳步和呼吸速度的倍數,腳步的速度可以被呼吸的速度除盡嗎?如果除不盡,可以點小數補零嗎?那麼,呼吸和心跳的最低公倍數是多少呢?如果他發現能求出,他就快慰,如不能,他就有失望和焦慮之感。

他走到最後一排的一張課桌旁,他躬著身子,在那低矮的椅子上坐下來。

椅子是木條釘的,坐在上面很不舒服。那硬硬的木條,頂著他的臀部,使他發痛。幾乎坐了沒有三分鐘,他就想要站起來,但是他沒有。他堅決地讓自己坐在那裡,而且坐得用力一些,使自己更痛一些。

「孩子們就是這樣坐過來的。」他對自己說,「一小時。兩小時,一天、兩天,一星期、兩星期,一月、兩月。」

他坐著,躬著身子,感覺到椅子的硬度和臀部的痛楚。他抬頭望向黑板,黑板上是他剛才寫的那密密痲痲的答案。距離太遠,他看不清楚,他可以猜到一些,但不能全部猜到。字太小了。那麼,晚上呢?平常教室是在下午5點鐘暗下去,冬天和下雨的日子,當然會更早一點。但他是要在7點鐘才允許開燈的。因為他不能「明顯」地讓校長知道他在補習。雖然,校長並不是不知道。而學生就是在那樣的光線下,一個晚上又一個晚上地挨過來的。

那匆忙的便當、那雨夜的跋涉、那教鞭的凌厲、那數目字的折磨、他都是知道的,他都是早就知道的。

而他是多麼想把董季珍的家長拉來,讓她坐在這硬板的椅子上,從早晨7點到晚上10點;從落雨的早晨,到陰冷的黑夜;一星期接一星期的,不休止、無變化的,在數目字與教鞭的交響下,度過三個365天噩夢般的日子。

他覺得他就是董季珍的家長。

他不讓自己離開那椅子。他要讓自己坐到深夜10點,然後在黑暗中摸下樓梯,獨自一人,嘗一嘗孩子們夜深摸下黑暗樓梯的滋味。

他希望,學生們會因此而忘記他的教鞭,忘記這裡的硬木凳、忘記雨夜、忘記揮汗的夏午。而只記住榜上有名的快樂——或者不如說,記住離開國小的快樂。

而他將不再回到這裡來了。

一年來,不知幾次有人遊說他,讓他放棄保送×大的權利。

「就教國小吧!收入令()人羨慕呢!」

他也曾這樣考慮過。但是現在,他突然了悟,他是多麼厭倦這把學生「打」進國中的行業了!是的!他厭倦,他十分地厭倦。儘管到今天為止,他仍是那麼盡責,但盡責並不表示他對這工作具有熱忱。他只是想把學生「打」進國中,以對得起那些望子成龍的家長而已。他是工具!付出勞力、時間、愛憎……付出自尊、付出良知,只為了那考驗一切的升學考試!

他也突然明白,為什麼前幾天,自己把當初要人數學系的志願改為社會系了。他原來是那麼熱愛數學的,而這兩年下來,他厭倦了那糾纏。正如一個喜歡肉食的人,在連續不斷730頓各種燒炒鹵燉的肉食之後,他已經是一見肉食就想作嘔了!他要到另一種學科里去,讓自己清醒清醒。找回良知、找到真理、找回道路。

然後,或許將來有那麼一天,他也可以有力量去影響別人,使別人也清醒清醒,找回良知、真理和道路。那時,家長們將不再把未考取第一志願的孩子送回來重讀六年級,老師們將不再出賣良知,而孩子們將不再如此悽苦……

他坐著,茫然地坐著,在那硬木條的凳子上。蟬聲在樹梢嘶叫,校園裡古無人聲。世界是這樣寂靜,這樣寂靜,在連續不斷的「念、背、打」,「念、背、打」之後,在連續不斷的輪盤賭般地旋轉之後,世界是這樣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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