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濮存昕:人生不只一個起跑線

我乾演員這行,今天已經快四十年了,而且我已經當姥爺了,我們家的外孫女,現在剛剛滿月,她光看著我,我就很感動,一個生命開始,可是我們已經老了。生命有這麼長的一個歷程,我是怎麼過來的,這麼一眨眼的工夫。就打個比方,人生仿佛是一滴水,它的源頭在喜馬拉雅,在高山之巔,然後它開始匯入溪流,進入嘉陵江、金沙江,經過大峽谷,落差很大,飛濺起來的水很清澈,反射了太陽的光輝,經過三峽,出了夔門,到了宜昌,就到了中游,再過武漢、南京。我這把歲數,現在大概應該在南京武漢的樣子,所以人生真的好像一條大江。我快向吳淞口去了,進入汪洋一片,而且我這兩天也很糾結,因為我的父親病重,我看著醫生搶救他時,他的艱難和痛苦。我想:人生其實是排著隊往前走,你們跟在後頭,千萬別加塞,千萬別搶道,千萬不要著急去往前跑,我很害怕耽誤大夥工夫。

想聽成功的經驗基本沒有,因為我不太喜歡那句話,「絕對不能輸在第一起跑線」,不可能!誰敢說自己在第一起跑線,永遠是一個贏者,哪怕第二起跑線,第十起跑線,我們也不見得就一定要拿下。我從小就遭受了一些人生的不幸。兩歲的時候,我不幸得了小兒痳痺,這是一個病毒性感染,當然馬上就接受了恰當的及時的治療,經過醫院的治療,四十多天能夠站立了。兩歲的時候我還被當年的新聞電視製片廠拍了紀錄片。當時兩歲出鏡,註定我要當演員,但是那時候(生病)留下後遺症,就是腳跟不著地。國小的時候,人家管我叫濮瘸子,所以我在九歲的時候,進行一個非常順利的整形手術,我的後腳跟就能落地了。我開始想學著正常人走路,我覺得千萬不能讓人看出我腿有殘疾,但那個時候要恢復一個殘疾的腿要很長的時間。我有一個深深地記憶,在體育課上其實我已經可以玩,也可以跑了,但就是跑得慢。分四撥接力賽,所有人都不要我,就把我當作另類,讓我坐在操場的台子上,當時我心裡就受刺激,我確實想過,我應該死。我恨我爸我媽,他們為什麼讓我得這病?就是這種很糾結的心理,但是我不甘心,我發誓一定要成為一個健健康康的,別人行我也行的一個人。所以一直到五十多歲我還在打籃球,四年前我開始學滑雪,終極道滑雪我可以往下滑了,後來我參加了馬術俱樂部,還可以跳障礙,跳得不算高六十公分以上也過去了。其實我想講這一段,就是說每一個人的成功,一定都是從不行開始的。都是經過學習、鍛鍊、吃虧上當,經過自己對自己的不放棄、不甘心的心理。所以,我覺得第一起跑線有問題一點沒事。

其實我的人生仍舊是不成功的。國小六年級的時候碰到停課,因為文革開始了,一年中學讀完後我就下鄉了。那時候其實我是一個「沒腦子」的孩子,一點沒有覺得痛苦,然後喊著口號,也寫決心書,因為人家說你的腿有問題,你到黑龍江不行!不行?我一定要去,因為我們中國跟當年的蘇聯,有邊境衝突,要保家衛國去,登出了戶口,興高采烈地去了。但是到了黑龍江,真正碰到生活的時候,有點傻眼了。艱苦的生活使得這個城市的青年開始有點茫然。因為戶口登出,我們從一個北京人,變成黑龍江邊疆上的人。一邊幹著活,一邊看著當地人的生活方式,我們就想,會在這乾一輩子嗎?可是我那時候是一個追求進步、想入黨的年輕人。當時已經入團,然後團代會代表也喊口號「紮根邊疆一輩子」,可是這個時候,你的那些革命的口號,突然間覺得口不由心了。於是我偷偷摸摸地利用探親假去考文工團,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夠解決。我從黑龍江能夠出來,我先後考總政戰友、濟南軍區,最後都沒有成功。有一天突然接到一封北京軍區寄來的信,我的眼淚嘩就流出來了,給我寫信的人叫王伍福,是現在扮演朱德的演員。我至今見到王伍福都喊他恩師。他說你別著急,我正在努力給你辦,你能不能把檔案從你們那兒調出來寄給我,咱們進行政審。可是我喊過口號,我是紮根邊疆一輩子的先進分子,張不開嘴了,怎麼能夠敲政委那門讓他批,然後從人事股那把你的檔案拿出來。等到最後我怎麼回城的呢,後來我終於找到一個機會,我說我腿有問題,領導讓我回去吧,領導後來一看,你的腿確實有問題,一個腿粗一個腿細,這我才公布我殘疾的這個事。他們說,那你到醫院去檢查一下。我就到了醫院,把我病退的申請書,放在醫生面前,那醫生說了一句,你怎麼早不來。於是我就回來了。

回到北京的時候,我聽到北京站的鐘聲一響,突然間覺得「我又是北京人了」,那個感覺真的是一輩子忘不掉。我覺得一個人,總有把苦吃盡了的時候,一個人總有改變自己命運的時候。那個時候應該是我的一個轉折點,我又成為了一個北京人,可是北京沒有我們的位置,那時候哪有那麼多就業機會。我病退的資格是到街道工廠,糊紙盒或者什麼,我在待業。那個時候我已經24歲了,卻無事可乾,當時心裡很灰暗,但是我終於考上了空政話劇團。

終於從1977年的夏天,我成為了一個專業演員。可是我起步太晚了,當時我媽說你怎麼老那麼忙啊,你在家多待一會嘛,可是我總覺得時間不夠了。我要追,我要趕。後來到了空政話劇團,我想有機會了,可是沒有。因為你只是個學員,但其實作為一個演員誰沒有名利心,不是演員的人也有名利心。很多時候,我們奮鬥的動力,往往來源於我們對榮譽,對成功的渴望,可是機會就是不給你。那個時候我也不出色,我覺得要去爭取角色,但在導演挑演員的時候,我總覺得我的臉沒有讓他的目光在我臉上多停一會,一下就過去了,一次的機會都沒有,真的急得撓牆似的,看著別人成功我自己很著急,我到今天我也沒覺得我成功了。宋丹丹老愛說真話,她說:「小濮,我們從來就沒有看好過他,他哪兒會演戲啊,沒想到這會兒他演得挺好。」她終於誇了我了,我當時被很多人看作是「很蹩腳的演員」,但是我終於有一天到了人藝,這是我不懈的努力。當時我們劇院的導演藍天野先生,要導一個戲,終於把我調到了北京人藝,而且是力排眾議。當時劇院有那麼多年輕演員,他說這個角色誰不能演,為什麼非得找濮存昕呢?于是之院長聽到民眾的意見,他也找天野老師說「天野啊,能不能不請。」天野老師就居然在於是之院長的面前說:「那我不排了。」

就是在於老師的堅持下,我終於來了,所以我進了排練場的時候,所有人的眼睛是這樣看著我的。當我演戲演得不好的時候,天野老師批評我的時候,我就發現排練場的桌子後頭,那些嗑瓜子的、喝茶的人,一瞅我出錯了,那腦袋全起來了。我真的不行,好長好長時間內我是蹩腳的演員,我特別想演好,我特別的認真。可是有一次看我演的電影的樣片,我有一個鏡頭我婚禮的現場,我和呂麗萍結婚的情節里,泥塑的馬摔碎了,那個鏡頭要從這個馬的特寫開始,然後那鏡頭悄悄一拉開,我正好對呢,拿一個漿糊在那裡粘馬。舞台上表演因為是有空間的,所以我必須強調我的動作。但卻表現的「戲過了」。我一看樣片怎麼這樣啊?攝影師候詠坐前頭,回過腦袋說「你才知道啊」。當時我對候詠很有意見,我說:「兄弟,你怎麼當時不提醒我?」就是我的舞台表演和鏡頭對我的特定的要求不相適合,那部電影我也沒有拍的特別好,但是我知道表演這行當真是挺深的。從那以後,我就開始特別地注意別人,其實我沒有經過任何專業的訓練,我就是在吃虧、上當、偷偷地看別人一點點學習的。仔細回想自己一生,獲得這種成就感的時間很短很短。我覺得我自尊心最滿足的那個時刻是在2001年,我終於獲得了夢寐以求的電視劇金鷹獎。因為作為一個演員,他要獲得觀眾的承認,得獎是一個社會對你的認知。所以說千萬別著急,畢業之後千萬別想一下創業就想當CEO,就想獲得多少社會地位和勞動價值,千萬不能著急,但是不能鬆氣,不要甘心,要做到永遠努力,享受努力過程的一個人。一定功夫不負有心人,天道酬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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