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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老年的浪漫

自慰的話是苦的,外面包了層糖皮。劉興仁不再說這種話。失敗有的是因為自己沒用,有的是外方的壓迫;劉興仁不是沒用的人,他自己知道,所以用不著那種示弱的自慰。他得努力,和一切的事與一切的人硬幹,不必客氣。他的失敗是受了外方的欺侮,他得報仇。他已經六十了,還得活著,至少還得活上幾十年,叫社會看看他到底是個人物。社會對不起他,他也犯不上對得起社會;他只要對得起自己,對得起這一生。六十歲看明白了這個還不算晚。沒有自慰;他對人人事事宣戰。

在他作過的事情上,哪一件不是他的經營與設計?他有才,有眼睛。可是事情辦得有了眉目,因著他的計畫大家看出甜頭來;好,大家把他犧牲了。六十以前,對這種犧牲,他還為自己開路兒,附帶著也原諒了朋友:「凡事是我打開道鑼,我開的道,別人得了便宜,也好!」到了六十上,他不能再這麼想。他不甘於躺在棺材裡,抱著一團委屈與犧牲,他得為自己弄點油水。

哪件事他對不起人?惜了力?走在後頭?手段不漂亮?沒有!沒有!對政治,哪一個有來頭的政黨,他不是首先加入?對社會事業,哪件有甜頭的善事,不是他發起的?對人,哪個有出息的,他不先去拉攏?憑良心說,他永遠沒落在後頭過;可是始終也沒走到前邊去。命!不,不是命;是自己太老實,太好說話,太容易欺侮了。到六十歲,他明白了,不辣到底,不狠到家,是不能成功的。

對家人,他也盡到了心。在四十歲上喪了妻,他不打算再娶;對得起死鬼,對得起活著的。他不能為自己的舒服而委屈了兒女。兒女!兒子是傻子;女兒——已經給她說好了人家,頂好的人家——會跟個窮畫畫的偷跑了!他不能再管她,叫她去受罪;他對得起她,她不要臉。兒子,無論怎麼傻,得養著,也必定給娶個媳婦;凡是他該辦的,他都得辦。誰叫他有個傻兒子呢!

天非常的冷,一夜的北風把屋裡的水缸都蓋上層冰。劉興仁得早早的起。一出被窩,一陣涼風把一身老骨頭吹得揪成一團。他咳嗽了一陣。還得起!風是故意的欺侮他,他不怕。他一邊咳嗽,一邊咒罵,一邊穿衣服。

下了地,火爐還沒有升上;張媽大概還沒有起來。他是太好說話了,連個老媽子都縱容得沒有個樣子,他得罵她一頓,和平是講不通的。

他到院中走走溜兒①。風勢已殺了點,尖溜溜的可是刺骨。太陽還沒出來,東方有些冷淡的紅色。天上的藍色含著夜裡吹來的黃沙,使他覺得無聊,慘澹。他喊張媽。她已經起來,在廚房裡熬粥呢。他沒罵出來,可是又乾又倔的要洗臉水。南屋裡,他的傻兒子還睡呢,他在窗外聽了聽,更使他茫然。他不信什麼天理報應,不信;設若老天有知,怎能叫他有個傻兒子?比他愚蠢的人多極了,他的兒子倒是個傻子;沒理可講!他只能依著自己的道兒辦。兒子傻也得娶個媳婦;老天既跟他過不去,他也得跟別人過不去。他有個傻小子,反正得有個姑娘來位傻丈夫;這無法,而且並非不公道。

洗了臉,他對著鏡子發楞。他確是不難看,雖然是上了歲數。他想起少年的事來。二十,三十,四十,五十,他總是體面的。現在六十了,還不難看。瘦瘦的長臉,長黑鬍子,高鼻樑,眼睛有神。憑這樣體面一張臉,斷了弦都不想續,不用說走別的花道兒了。窯子是逛的,只為是陪朋友;對別的婦女是敬而遠之,不能為娘們耽誤了自己的事;可是自己的事在哪裡呢?為別人說過媒,買過人兒,總是為別人,可是自己沒占了便宜,連應得的好處也得不到。自己是幹什麼的呢?

張媽拿來早飯,他拚命的吃。往常他是只喝一碗粥,和一個燒餅的。今天他吃了雙份,而且叫她去煮兩個雞子。他得吃,得充實自己;東西吃在自己肚裡才不冤。吃過飯,用濕手巾擦順了鬍子,他預備出去。風又大起來,不怕;奔走了一輩子,還怕風麼?他盤算這一天該辦的事,不,該打的仗。他不能再把自己作好的飯叫別人端了去,拚著這一身老骨頭跟他們乾!

他得先到賑災會去。他是發起人,為什麼錢,米,衣服,都是費子春拿著,而且獨用著會裡的汽車?先和費子春乾一通,不能再那麼傻。賑了多少回災了,自己可剩下了什麼?這回他不能再讓!他穿起水獺領子的大衣,長到腳面,戴上三塊瓦的皮帽,提起手杖,他知道他自己體面;在世上六十年,不記得自己寒磣過一回。他不老,他的前途還遠得很呢;只要他狠,辣,他總會有對得起自己的一天。

太陽已經出來,一些薄軟的陽光似乎在風中哆嗦。劉興仁推開了門。他不覺得很冷,肚子裡有食,身上衣厚,心中冒著熱氣。他無須感謝上天,他的飽暖是自己賣力氣掙來的;假如他能把費子春打倒,登時他便能更舒服好多。他高興,先和北風反抗,而後打倒費子春。他看見了他的兒子,在南屋門口立著呢,披著床被子。他的兒子不難看,有他的個兒,他的長臉,他的高鼻子,就是缺心眼。他疼愛這個傻小子。女兒雖然聰明,可是偷著跟個窮畫畫兒的跑了,還不如缺心眼的兒子。況且爸爸有本事,兒子傻一點也沒多大關係,雖然不缺心眼自然更好。

「進去,凍著!」他命令著,聲音硬,可是一心的愛意。「爸,」傻小子的熱臉紅撲撲的;兩眼挺亮,可是直著;委委屈屈的叫。「你幾兒個①給我娶媳婦呀?說了不算哪?看我不揍你的!」

「什麼話!進去!」劉老頭子用手杖叱畫著,往屋裡趕傻小子。他心中軟了!只有這麼一個兒子!雖然傻一點,安知不比油滑鬼兒更保險呢?他幾乎忘了他是要出門,呆呆的看著傻小子的後影——背上披著紅藍條兒的被子。傻小子忘了關屋門,他趕過去,輕輕把門對上。

出了街門,又想起費子春來。不僅是去找費子春,今天還得到市參議會去呢。把他們捧上了台,沒老劉的事,行!老劉給他們一手瞧瞧!還有商會的孫老西兒呢,饒不了他。老劉不再那麼好說話。不過,給兒子張羅媳婦也得辦著;找完孫老西兒就找馮二去。想著這些事,他已出了胡同口。街上的北風吹斷了他的思路。馬路旁的柳樹幾乎被吹得對頭彎,空中颼颼的吹著哨子,電線顫動著扔扔的響。他得向北走,把頭低下去,用力拄著手枚,往北曳。他的高鼻子插入風中,不大會兒流出清水,往鬍子上滴。他上邊緩不過氣來,下邊大衣裹著他的腿。他不肯回頭喘口氣,不能服軟;喉中噎得直響。他往前走,頭向左偏一會兒,又向左偏一會兒,好象是在游泳。他走。老背上出了汗。街上沒有幾輛車;問他,他也不雇;知道這樣的天氣會被車夫敲一下的。他不肯被敲。有能力把費子春的汽車弄過來,那是本事。在沒弄過汽車來的時候,不能先受洋車夫的敲。他走。他的手已有些發顫,還走。他是有過包車的;車夫欺侮他,他不能花著錢找氣受。下等人沒一個懂得好歹,沒有。他走。誰的氣也不受。可是風野得厲害,他已喘上了。想找個地方避一避。路旁有小茶館,但是他不能進去,他不能和下等人一塊擠著去。他走。不遠就該進胡同了,風當然可以小一些,風不會永遠擋著他的去路的。他拿出最後的力量,手杖敲在凍地上,口邦口邦兒的響;可是風也頂得他更加了勁,他的腿在大衣里裹得找不著地方,步兒亂了,他不由的要打轉。他的心中發熱,眼中起了金花。他拄住了手杖,不敢再動;可是用力的鎮定,渺渺茫茫的他把生命最後的勇氣喚出來,好象母親對受了驚的小兒那樣說:「不怕!不怕!」他知道他的心力是足的;站住不動,一會兒就會好的。聽著耳旁的風聲,閉著眼,糊塗了一會兒;可是心裡還知道事兒,任憑風從身上過去,他就是不撒手手杖。象風前的燭光,將要被吹滅而又亮起來,他心中一迷忽,渾身下了汗,緊跟著清醒了。他又確定的抓住了生命,可不敢馬上就睜眼。臉上滿是汗,被風一吹,他顫起來。他軟了許多,無可奈何的睜開了眼,一切都隨著風搖動呢。他本能的轉過身來,倚住了牆;背著風,他長嘆了口氣。

還找費子春去嗎?他沒精神想,可又不能不打定了主意,不能老在牆根兒下站著——蹲一蹲才舒服。他得去,不能輸給這點北風。後悔沒坐個車來,但後悔是沒用的。他相信他精力很足,從四十上就獨身,修道的人也不過如是。腿可是沒了力量。去不去呢?就這樣饒了費子春麼?又是一陣狂風,掀他的腳跟,推他的脖子,好象連他帶那條街都要卷了走。他飄輕的沒想走而走了幾步,迷迷忽忽的,隨著沙土向前去,仿佛他自己也不過是片雞毛;風一點也不尊重他。走開了,不用他費力,鬍子和他一齊隨著風往南飄飄。找費子春是向北去。可是他收不住腳,往南就往南吧;不是他軟弱,是費子春運氣好,簡直沒法不信運氣,多少多少事情是這麼著,一陣風,一陣雨,都能使這個人登天,那個人入地。劉興仁長嘆了一口氣,誰都欺侮他,連風算上。

又回到自己的胡同口,他沒思索的進了胡同。胡同里的風好象只是大江的小支流,沒有多大的浪。順著牆走,簡直覺不到什麼,而且似乎暖和了許多。他的鬍子不在面前引路了,大衣也寬鬆了,他可以自由的端端肩膀,自由的呼吸了。他又活了,到底風沒治服了他。他放慢了步,想回家喝杯茶去。不,他還得走。假如風幫助費子春成功,他不能也饒了馮二。到了門口,不進去,傻兒子作什麼呢?不進去。去找馮二。午後風小了——假如能小了——再找費子春;先解決馮二。

走過自己的門口。是有點累得慌,他把背彎下去一點,稍微彎下去一點,拄著手杖,慢慢的,不忙,征服馮二是不要費多大力氣的。

想起馮二,立刻又放下馮二,而想起馮二的女兒。馮二不算什麼東西。馮二隻是鋪子的一塊匾,貨物是在鋪子裡面呢。馮姑娘是貨物。可是事情並不這樣簡單,他的背更低了些。每一想起馮姑娘,他就心裡發軟,就想起他年輕時候的事來,不由的。他不願這麼想,這麼想使他為難,可是不由的就這麼想了。他是為兒子說親事,而想到了自己,怎好意思呢?這個丫頭也不是東西,叫他這麼彆扭!誰都欺侮他,這個馮丫頭也不是例外,她叫他彆扭。

往南一拐就是馮二的住處,隨著風一飄就到了,仿佛是。馮二在家呢。劉興仁不由的掛了氣。憑馮二這塊料,會舒舒服服的在家裡蹲著,而他自己倒差點被風颳碎了!馮二的小屋非常的暖和,使老劉的臉上刺鬧的慌,心裡暴躁。馮二安安靜靜的抱著爐子烤手,可惡的東西。

「劉大哥,這麼大風還出來?」馮二笑著問。

「命苦嗎,該受罪!」劉興仁對馮二這種人是向來不留情的。

「得了吧,大哥的命還苦;看我,連件整衣裳都沒有!」馮二扯了扯了自己的衣襟,一件小棉襖,好幾處露著棉花。劉興仁沒工夫去看那件破棉襖,更沒工夫去同情馮二。馮二是他最看不起的人,該著他的錢,不要強,大風的天在屋裡烤手,不想點事情作!他脫了大衣,坐在離火最遠的一把破椅子上,他不冷;馮二是越活越抽抽①。

馮二,五十多歲,瘦,和善,窮,細長的白手被火烤得似乎透明。

劉老頭子越看馮二越生氣。為減少他的怒氣,他問了聲:「姑娘呢?」

「上街了,去當點當;沒有米了。」馮二的眼釘著自己的手。

「這麼冷的天,你自己不會去,單叫她去?」劉老頭子簡直沒法子不和馮二拌嘴,雖然不屑於和他這樣。「姑娘還有件長袍,她自己願意去,她怕我出去受不了;老是這麼孝順,她。」馮二慢慢的說,每個字都帶著憐愛女兒的意思。

這幾句話的味兒使劉興仁找不到合適的回答。駁這幾句話的話是很多很多;可是這點味兒,這點味兒使他心裡的硬勁忽然軟了一些,好象忽然聞到一股花香,給心裡的感情另開了一條道兒,要放下怒氣而追那股香味去。

可是緊跟著他又硬起來。他想出來了:他自己對家中的傻小子便常有這種味兒,對。可是親族朋友,連傻小子,對「他」可曾有過這種味兒沒有呢?沒有!誰都欺侮他!馮二倒有個姑娘替他去作事,孝順,憑什麼呢?憑哪點呢?

他也想到:馮二是個無能之輩。可是怎會有個孝順女兒的呢?嘔!馮二並不老實,馮二是有手段的,至少是有治服了女兒的手段!連馮二這無用的人也有相當的本事,會治服了女兒。劉興仁想到這裡,幾乎坐不住了。他一輩子沒把任何人治服。自己的女兒跟個窮畫畫的跑了,兒子是個傻子。費子春,孫老西兒……都欺侮他,而他沒把任何人拿下去。馮二倒在家中烤著手,有姑娘給他去噹噹!連馮二都不如,怎麼活來著?他得收拾馮二。拿馮二開刀,證明他也能治服了人。

馮二烤著手,連大氣也不敢出,他一輩子沒得罪過人,沒說過錯話。和善使他軟弱,使他沒有抵抗的力量。穿著飛棉花的短襖,他還怕得罪人。他愛他的女兒,也怕她。設若不是怕她,他決不肯叫她在這麼冷的天出去。「怕」使「愛」有了邊界,要不然他簡直可以成佛成仙了。他可憐劉興仁,可是不敢這麼說,雖然他倆是老朋友,他怕。他不敢言語。兩個人正在這麼一聲不出,門兒開了,進來一股冷風,他們都哆嗦了一下。馮姑娘進來。

「快烤烤來!」馮二看著女兒的臉叫。

女兒沒注意父親說了什麼,去招呼客人:「劉伯伯?這麼冷還出來哪?身體可真是硬朗!」

劉興仁沒答出話來。不曉得為什麼,他一見馮姑娘,心中就發亂。他看著她。她的臉凍得通紅,鼻窪掛著些土,青棉袍的褶兒里也有些黃沙。她的個兒不高,圓臉,大眼睛,頭髮多得蓋上了耳朵。全身都圓圓的,有力氣,活潑。手指凍得鮮紅,腋下夾著個小藍布包。她不甚好看,不甚乾淨,可是有一種活力叫劉老頭子心亂。她簡單,靈便,說話好聽。她把藍布包放在爸的身旁,立在爐前烤手,烤一烤,往耳上鼻上捂一捂:「真冷!我不叫你出去,好不好?」她笑著問爸——不象是問爸,象問小孩呢。

馮二點了點頭。

「沏茶了沒有?」姑娘問,看了客人一眼。

「沒有茶葉吧?」爸的手離火更近了些。

「可說呢,忘了買。劉伯伯喝碗開水吧?」她臉對臉的問客人。

劉興仁愛這對大眼睛,可又有點怕。他搖了搖頭。他心中亂。父女這種說話法,屋裡那種暖和勁兒,這種誠爽親愛,使他木在那裡。他羨慕,忌恨馮二。有這個女兒,他簡直治服不了馮二,除非先把這個女兒擒住。怎麼擒她呢?叫她作兒媳婦呢?還是作……他的傻兒子鬧著要老婆,不是一天了。只有馮姑娘合適。她身體好,她的爸在姓劉的手心裡攥著。娶了她,一定會生個孫子;兒子傻,孫子可未必傻,劉家有了根。可是,一見馮姑娘,他不知怎的多了一點生力,使他想起年輕的事兒來。他要對得起兒子,可是他相信還會得個——或者不止一個——小兒子,不傻的兒子。他自己不老,必能再得兒子。他自己要是娶了她,他自己的屋中也會有旺旺的火,也會這樣暖和,也會這樣彼此親愛的談話。他恨張媽,張媽生的火沒有暖氣。要她當兒媳婦,或是自己要了她,都沒困難。只是,自己愛那個傻小子,肯……他心中發亂。可是,他受了一輩子欺侮,難道還得受傻兒子的氣麼?馮二可以治服了女兒,姓劉的就不能治服了個傻小子麼?他想起許多心事,沒有一件痛快的。他一輩子沒抖起來過,雖然也弄個不缺吃不缺穿。衣食不就是享受,他六十了,應當趕緊打主意,叫生命多些油水;不,還不是油水,他得有個知心的,肉挨肉的,一切都服從他的,一點什麼東西;也許就是個女人,象馮姑娘這樣的。他還不老,打倒費子春們是必要的,可是也應當在家裡,在床上,把生命充實起來。他還不老,他覺得出他的血脈流動得很快,能聽到聲兒似的,象雨後的高粱拔節兒,吱吱的響。傻小子可以等著。傻小子大不過去爸爸。爸應當先顧自己。一輩子沒走在別人前面,雖然是費盡了心機;難道還叫傻小子再占去這點便宜麼?他看著馮姑娘,紅紅的臉,大眼睛,黑亮的頭髮,是塊肉!憑什麼自己不可以吃一口呢?為馮姑娘打算也是有便宜的:自己有倆錢,雖然不多;一過門,她便是有吃有喝的太太,假如他先死,假如,她的後半輩子有了落兒①。是的,他辦事不能只為自己想,他公道。馮姑娘的福氣不小,胖胖大大的,有福氣——劉興仁給他的。

姑娘進了裡屋。他得說了,就是這麼辦了。他的血流到臉上來,自己覺出腮上有點發燒,他倒退了二三十年。怎麼想怎麼對,怎麼使自己年輕。血是年輕的,而計畫是老人的,他知道自己厲害。只要說出來,事情就算行了,馮二還有什麼蹦兒麼?這件小事還辦不動,還成個人麼?

可是他沒說出來。楞著是沒關係的:反正他不發言,馮二可以一輩子不出聲的。那個傻兒子甩不開,他恨那個傻小子了。怎麼安置這塊痴累呢?傻小子要媳婦,自己娶,叫傻哥兒瞧著?大概不行。跟他講理是沒用的,他傻。嘿,劉興仁咬住幾根鬍子。上天,假如有這麼個上天,會欺侮人到底!給劉興仁預備下一群精明的對頭也還罷了;他的對頭並不比他聰明;臨完還來個無法處置的傻小子!嘿!聰明的會欺侮人,傻蛋也會欺侮人,都叫劉興仁遇見了!他誰也不怕;誰也得怕,連傻兒子在內!

「劉伯伯,」姑娘覺得爸招待客人方法太僵得慌,在屋裡叫:「吃點什麼呀?我會作,說吧。」

「我還得找費子春去呢,跟他沒完!」劉興仁立起來。「這麼大的風?」

「我不怕!不怕!」劉老頭子拿起大衣。

馮二沒主意,手還()在火上,立起來。送客出去會叫他著涼,不送又不好意思。

「爸,別動,我送劉伯伯!」姑娘已在屋裡把臉上的土擦去,更光潤了些。

「不用送!」看了她一眼,劉老頭子喊了這麼一句。馮姑娘趕出來。劉興仁幾乎是跑著往外奔。姑娘的腿快,趕上了他:

「劉伯伯慢著點,風大!回家問傻兄弟好!」

一陣冷風把劉老頭子——一片雞毛似的——裹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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