勵志人生首頁讀後感

史記讀後感3000字

我們先談《史記》。讀它,我有一個感覺,就是我是在和活人談話。司馬遷,好人。好人經常倒霉,我對他很同情,也很佩服,覺得他這一輩子沒有白活。

《史記》是一部什麼樣的書?大家都知道,它是一部史書,而且是史部第一,就像希羅多德之於希臘,我們也是把司馬遷當「史學之父」。但此書之意義,我理解,卻並不在於它是開了紀傳體的頭。相反,它的意義在哪兒?我看,倒是在於它不是一部以朝代為斷限,乾巴巴羅列帝王將相,孳孳於一姓興亡的狹義史書,像晚於它又模仿它的其他二十多部現在稱為「正史」的書。我欣賞它,是因為它視野開闊,胸襟博大,早於它的事,它做了總結;晚於它的事,它開了頭。它是一部上起軒轅,下迄孝武,「究天人之際,窮古今之變」的「大歷史」。當時的「古代史」、「近代史」和「當代史」,它都講到了。特別是他敘事生動,筆端熔鑄感情,讓人讀著不枯燥,而且越想越有意思。

司馬遷作《史記》,利用材料很多。它們不僅有「石室金匱」(漢代的國家圖書館兼檔案館)收藏的圖書檔案,也有他調查採訪的故老傳聞,包含社會調查和口頭史學的成分。學者對《史記》引書做詳細查證,僅就明確可考者而言,已相當可觀。我們現在還能看得到的早期古書,它幾乎都看過。我們現在看不到的古書,即大家講的佚書,更是多了去。這些早期史料,按後世分類,主要屬於經、子二部,以及史部中的「古史」。經書,其中有不少是來自官書舊檔,年代最古老。它們經戰國思想過濾,同諸子傳記一起,積澱為漢代的「六藝之書」和「六家之學」。司馬遷「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是我們從漢代思想進窺先秦歷史的重要門徑。不僅如此,它還涉及詩賦、兵書、數術、方技,包含後世集部和子部中屬於專門之學的許多重要內容,同時又是百科全書式的知識總匯。它於四部僅居其一,但對研究其他三部實有承上啟下(承經、子,啟史、集)的關鍵作用。借用一句老話,就是「舉一隅而三隅反」。據我所知,有些老先生,不是科舉時代的老先生,而是風氣轉移後的老先生,他們就是拿《史記》當閱讀古書的門徑,甚至讓自己的孩子從這裡入手。比如大家都知道,王國維和楊樹達,他們的古書底子就是《史》、《漢》。所以,我一直認為,這是讀古書的一把鑰匙,特別是對研究早期的學者,更是如此。

讀《史記》,除史料依據,編纂體例也很重要。這本書的體例,按一般講法,是叫「紀傳體」,而有別於「編年體」(如魯《春秋》、《左傳》、《紀年》及後世的《通鑑》)和「紀事本末體」(如《國語》、《國策》和後人編的各種紀事本末)。但更準確地說,它卻是以「世係為經」,「編年」、「紀事」為緯,帶有綜合性,並不簡單是由傳記而構成,在形式上,是模仿早期貴族的譜牒。司馬遷作史,中心是「人」,框架是「族譜」。它是照《世本》和漢代保存的大量譜牒,按世系分衍,來講「空間」(國別、地域、郡望)和「時間」(朝代史、國別史和家族史),以及「空間」、「時間」下的「人物」和「事件」。它的十二本紀、三十世家、七十列傳,「本紀」是講「本」,即族譜的「根」或「主幹」;「世家」是講「世」,即族譜的「分枝」;「列傳」是講「世」底下的人物,即族譜的「葉」。這是全書的主體。它的本紀、世家都是分國敘事、編年敘事,用以統攝後面的列傳。本紀、世家之外,還有「十表」互見,作全書的時空框架。其「紀傳五體」,其中只有「八書」是講典章制度,時空觀念較差,屬於結構性描述。原始人類有「尋根癖」,古代貴族有「血統論」,春秋戰國「禮壞樂崩」,但「擺譜」的風氣更盛(「世」在當時是貴族子弟的必修課),很多銅器銘文,都是一上來就「自報家門」,說我是「某某之子某某之孫」。司馬遷雖生於布衣可取卿相的漢代,但他是作「大歷史」。他要打通古今,保持聯貫,還是以這樣的體裁最方便。這是我們應該理解他的地方。

司馬遷作《史記》,其特點不僅是宏通博大,具有高度概括性,而且更重要的是,它還能以「互文相足之法」,節省筆墨,存真闕疑,儘量保存史料的「鮮活」。比如初讀《史記》的人,誰都不難發現,它的記述往往自相矛盾,不但篇與篇之間會有這種問題,就是一篇之內也能擺好幾種說法,讓人覺得莫衷一是。但熟悉《史記》體例的人,他們都知道,這是作者「兼存異說」,故意如此。它講秦就以秦的史料為主,講楚就以楚的史料為主,儘量讓「角色」按「本色」講話。這非但不是《史記》的粗疏,反而是它的謹慎。如果吹毛求疵,給《史記》挑錯,當然會有大豐收,但找錯誤的前提,首先也是理解。

《史記》這部書偉大,它的作者更偉大。我們「讀其書而想見其為人」,一定要讀他的《太史公自序》和《報任安書》。《太史公自序》當然很重要,因為只有讀這篇東西,你才能了解他的學術背景和創作過程,知道他有家學淵源、名師傳授,「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人生老道,所以文筆也老道。但我們千萬不要忽略,他還有一封《報任安書》。如果我們說《太史公自序》是司馬遷的「學術史」,那麼《報任安書》就是他的「心靈史」。為什麼呢?因為這是一篇「欲死不能」之人同「行將就死」之人的心靈對話,每句話都掏心窩子,裡面浸透著生之熱戀和死之痛苦。其輾轉於生死之際的羞辱、恐懼和悲憤,五內俱焚、汗發沾背的心理創傷,非身臨其境者,絕難體會。小時候讀《古文觀止》,我總以為這是最震撼人心、催人淚下的一篇。

司馬遷為「牆倒眾人推」的李將軍(李陵)打抱不平,慘遭宮刑,在我看來,正是屬於魯迅所說敢於「撫哭叛徒」的「脊樑」。他和李將軍,一個是文官,一個是武將,趣舍異路,素無杯酒交歡,竟能舍飯碗、性命不顧,仗義執言,已是諸、劌之勇不能當。而更難的是,他還能在這場「飛來橫禍」之後,從命運的泥潭中撐拄自拔,發憤著書,成就其名山事業。讀《報任安書》,我有一點感想:歷史並不僅僅是一種由死人積累的知識,也是一種由活人塑造的體驗。這種人生體驗和超越生命的渴望,乃是貫穿於文學、藝術、宗教、哲學和歷史的共同精神。史家在此類「超越」中尤為重要。它之所以能把自身之外「盈虛有數」的眾多生命匯為波瀾壯闊的歷史長河,首先就在於,它是把自己的生命也投射其中。我想,司馬遷之為司馬遷,《史記》之為《史記》,人有俠氣,書有俠氣,實與這種人生經歷有關。一帆風順,缺乏人生體驗,要當歷史學家,可以;但要當大歷史學家,難(我以為,「大歷史」的意義就在通古今,齊生死)。

以個人榮辱看歷史,固然易生偏見,但司馬遷講歷史,卻能保持清醒客觀,即使是寫當代之事,即使是有切膚之痛,也能控制情緒,頂多在贊語中發點感慨,出乎人生,而入乎歷史,寫史和評史,絕不亂摻乎。

對司馬遷的贊語和文學性描寫,我很欣賞。()因為恰好是在這樣的話語之中,我們才能窺見其個性,進而理解他的傳神之筆。例如,在他筆下,即使是「成者為王」的漢高祖也大有流氓氣,即使是「敗者為賊」的項羽也不失英雄相。就連當時的恐怖分子,他也會說「不欺其志,名垂後世」;就連李斯這樣的「大壞蛋」,他也會描寫其臨死之際,父子相哭,遙想當年,牽黃犬,逐狡兔的天倫之樂。很多「大人物」寫得就像「小人物」一樣。

同司馬遷的「發憤著書」有關,《李將軍傳》也值得一讀(有趣的是,它是放在《匈奴傳》和《衛將軍傳》的前邊)。他講李陵之禍,著墨不多,對比《漢書》,好像一筆帶過。這種省略是出於「不敢言」還是「不忍言」,我們很難猜測。但他在贊語中說:

傳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其李將軍之謂也?余睹李將軍,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辭。及死之日,天下知與不知,皆為盡哀。彼其忠實心誠信於士大夫也?諺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雖小,可以諭大也。

司馬遷說的「李將軍」是李廣而不是李陵,然陵為廣孫,有其家風,就連命運的悲慘都一模一樣。讀者若拿這段話去對比一下蘇建評衛青的話,所謂「大將軍至尊重,而天下之賢大夫毋稱焉」(《衛將軍傳》贊引),他的「無言」不是更勝於「有言」嗎?

漢代以後,「衛將軍」只見稱於記錄漢代武功的史乘,而無聞於民間。相反,李將軍卻借詩文的傳誦而大出其名。1997年,中國歷史博物館舉辦全國考古新發現精品展,其中有塊敦煌市博物館送展的西晉壁畫磚(圖一),上面有個騎馬的人物,正在回頭射箭,上有榜題為證,不是別人,正是李廣其人。

看見「李將軍」,我就想到了司馬遷,想到了史學中的文學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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